信中写着什么呢?
上次只有一句话,说他已履行诺言,放姜贲归齐。
或许这次是问如今魏国的局势,问她抗楚的计谋,更或者,只是把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比如洛阳城外,那一句“心仪”。
——“孤心仪安国公主姜禾,特地从泾水旁赶来表白。不知魏公子对这件事,怎么看?”
那时候,他这么说。姜禾还记得赵政的神情,是挑衅,是骄傲,还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面前是魏忌灼热的眼神,姜禾的心却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别处。她强令自己凝神,睫毛轻颤,开口道:“魏公子,我……没有想过。”
她没有想过嫁人,也没有想过嫁给什么人。
父亲教过她许多,却没有同她提过这些。
母亲过世得早,父亲亦父亦母地教导稚女,关怀备至。但很多只有母亲方便说的话,他是没办法开口的。
而姜禾自己,目睹七国征战的混乱,年纪虽小却想终止战争,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兴国安邦,继而一统华夏九州。
赵政曾问她是不是要嫁给魏忌,她那时半睡半醒,觉得嫁给魏忌自然很好。但如今面对他的求娶,姜禾的心里却像堵着一片薄薄的树叶,虽然很轻,却压得她开不了口。
外面有护卫的走动声,有莫名的鸟儿落在梨树枝头,叫得悠长哀婉。屋内的每一刻钟,都像有一年那么长。
“你没有想过吗?”
魏忌的询问声也很低,像清晨山涧中的溪流,不急不躁,认真却小心地抚过岩石,拥有水滴石穿的耐心。
姜禾点头,她把手小心地从魏忌手中抽出,似乎担心稍不留意,便会伤害到他一星半点。
“那一年你救了我的性命,”她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润自然,“我那时觉得无以为报。后来想通了,既然魏公子想要天下止于战乱,那我便可以帮你,先变法图强,再攻掠六国。为了这些,三年来我想了许多方法,也觉得可行。那时在雍国,即便不知道父亲的消息,我也会跟你回来的。虽然我曾经在洛阳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但洛阳对于我来说,是你的故乡,也就是我的,半个家。”
她说到此处对魏忌笑笑,一向爽朗明艳的神情中有些内疚,却仍坦诚道:“所以,对不——”
“你没有对不起谁。”魏忌打断她的话,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他仍然神情含笑,姿态也舒展自然,领口绣着的水形波纹闪动银色光芒,更加衬托得面如冠玉。
即便在表达心意后被拒,他也仍保留着自小养成的从容不迫,风姿卓然。
但姜禾总觉得魏忌的眼睛里,像碎了一地冰霜。也觉得他的呼吸都快了起来,像要躲避什么刺入心扉的利剑。
她不知道该不该安慰。
又觉得他这样骄傲的人,安慰他,等同于伤口撒盐。
魏忌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一如往常道:“小禾,我竟没有想过,你为我做的种种,都只是报恩。”
“不,”姜禾解释道,“我们之间,还有同生共死的情意。”
魏忌的身子更退开了些,笑得如春日树枝掉落的梨花,明媚却又寂寞:“小禾,其实我想跟你说,我救你不假,但害你的是我的兄长,我只是……赎罪罢了。”他缓缓起身,素白却名贵的锦衣垂下,转身的速度缓慢又难过,徐徐道:“但我又不敢说,因为我怕说了,你即刻便会离去。喜欢你,想要你的人那么多,轮不到我魏忌。”
“魏公子。”姜禾起身道。
魏忌忽然转过头,笑容散开,勉强带着一点玩笑的语气道:“我记得你一直唤他的名字,对吗?”
他……谁呀?
“他是一国之君,你唤他的名字却如同呼唤挚友亲朋。可你一直唤我‘公子’,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我那时就应该想到,你待他,跟别人不同。”
赵政吗?
那时在洛阳城外,赵政说他是来表白,姜禾制止他的话,直呼他的名字。
没想到魏忌记得这件事。
姜禾神情疑惑,螓首低垂,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魏忌道,“小禾,你能幸福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不下去,迈步走到门边想要离去。刚要开门,却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人在外急急道:“公子,有邸报到。”
魏忌打开门接过邸报,只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
姜禾向他走近,魏忌抬头,正迎上她有些紧张的神色。
魏忌心中一暖,却又苦笑。
她的确是这样的,盼着魏国好,盼着他可以带领魏国百姓人寿年丰、蒸蒸日上。
“你说的对,”魏忌把邸报递给姜禾,难以抑制痛苦道,“芈负刍那个人的确没有下限不择手段。芒卯将军切断了他的粮道,他为了报复,竟做出屠村这样的恶事!真是惨无人道!”
魏忌拳头紧握,气愤异常。
屠村?
姜禾的心沉下去。
邸报上说,芈负刍久围大梁,希望先养精蓄锐,再拖垮大梁城将士的士气,让大梁城无粮可吃再行攻击。结果他自己的粮道却被截断,将士得到消息群情愤怒,芈负刍为了泄愤,随便挑了一个紧邻大梁的村庄,一举屠村。
“老弱妇孺皆不放过,以人为柴。”
邸报中这样说。
姜禾闭了闭眼。
梦中出现千百次的情景又一次浮现。
那时她随同父亲出使燕国。
燕赵刚刚打过一仗,各有胜负已经退兵。使团经过一个村庄,随身带的粮食吃完了,父亲给她一些燕国的货币圜钱,让她跟着一队兵马去买粮。
村庄里静悄悄的,唤了很久,没有人应声。
过了一会儿,长街尽头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缓缓走来。
“你家有粮吗?我这里有钱,来买些粮食。”
怕士兵惊动了妇人,小小年纪的姜禾主动走上前去,对妇人说话。
那妇人像是没有听到,她走到村边道路旁,消失在一块田地里。
姜禾好奇地跟过去,发现她把孩子放进一个土坑。
那孩子面色惨白,早已没了呼吸。
坑很大,里面除了几个月大的孩子,还躺着那孩子的父亲、爷爷奶奶,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
他们身上的伤口各不相同,一个个残忍可怖。
“都死了。”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悲伤,只有些木讷。
她走到坑里去,缓缓躺下,左右手各搂着一个孩子,哭嚎道:“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姜禾迅速跑过去,然而已经来不及,女人抓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死在姜禾面前。
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在姜禾红色的衣裙边缘,浓重潮湿,永远烙印在她心里。
屠村,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是战争中最为歹毒,却又无法避免的事。
而七国之间五百年的混战,这么死去的人,已无法计数。
“太后和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姜禾问道。
送邸报来的内侍躬身道:“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公子去大梁同楚国和谈。太后仍说,非到万不得已,不能与楚国开战。”
“我去!”
魏忌愤然道:“太后不肯给兵马,本公子再偷一次也便罢了。楚国如此,人神共愤孰不可忍!”
偷兵马吗?
上一次偷兵符救赵,魏王迫于形势宽恕了魏忌。这一次的魏国国君是他的侄子,见识短浅,还会那样吗?
“魏公子,”姜禾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道,“是不是我若应了婚事,太后她,就准你领兵抗楚?”
魏忌看着姜禾,眼中一时纷乱如麻。
“你……”他咬唇道,“不必如此。”
姜禾看着他,目光诚挚:“左右我已经嫁过一次,魏公子不觉得吃亏,便好。”
“我是觉得你委屈。”魏忌道。
即便是与她合谋欺骗太后,他也为她委屈。
“谁又不委屈呢?”姜禾缓缓摇头,看着院落里掉光叶子的树木,凄然道,“大梁城被困的军民,边境死伤的百姓,他们,都比我无辜,却又比我更委屈,更悲惨。”
结束吧,让这一切,早点结束。
然后魏国势必崛起,终有一日,楚国再不敢来犯。
汤池里的水已经冷透,坐在里面的人,却仍然没有起身。
密信到时,雍国国君赵政刚刚泡入药汤。
为了调养积蓄毒素的身体,御医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每次趁药汤炙热时浸泡,皮肤便如同被刀割火燎般疼痛。
内侍总管李温舟觉得这药汤无济于事,但也聊胜于无。今日密信到时,他为了减缓赵政的疼痛,连忙把信呈送进来。
赵政果然展眉打开,可他细细看了几遍,便把身子靠着池壁,微微闭眼,一动不动了。
李温舟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提醒赵政,水已经凉了。
他懊悔不已,只好偷摸往池子里加热水。
终于,赵政轻轻叹了口气道:“让你去报恩,没让你以身饲虎,你这个傻子。”
以身饲虎?出什么事了?
李温舟一颗心提了起来。
“阿翁。”赵政已经起身。
这些年他虽然常常中毒病着,但没忘了骑马射箭熬炼筋骨。水渍沿着他肌肉虬结的身体落下,滴答掉入汤池。
“孤还没有御驾亲征过吧?”他凝眉道。
短短一句,李温舟却心头猛惊,好似看到千军万马横于阵前,谁人敢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