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树林里,觅食的野鸽子惊飞四散。在赵政的示意下,苏渝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带着郎中令军退后消失。
眼看气氛无比尴尬,宗郡也小心翼翼把屁股从车板挪下,钻进林子去了。
林中秋蚊子一哄而起,咬得他叫苦不迭。
而这边姜禾看向魏忌道:“回去吧。”
自然是要回去,却不能白白回去。
姜禾传口信说赵政到了时,魏忌正在同门客议事。他急忙牵马出城,在通往西北的官道上寻到了姜禾的马车。
魏忌相信姜禾不会离开魏国。
他担心的,是赵政的意图。
如今既然见了,最好问明白。
警告他,恐吓他,让他知道入魏的凶险,早早打道回府。
“稍等,”魏忌爽朗道,俊美无瑕的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本公子有几句话,想问问雍国陛下。”
赵政的目光只在姜禾身上,想要从她细微的神态中,判断她和魏忌的感情。听到魏忌提起自己,赵政才转过头。
“陛下来我魏国,是为趁乱入侵吗?”魏忌问道。
赵政摇头,神情有些轻蔑:“攻破洛阳,不需要孤御驾亲征。”
“是知道了粮草的事,来买粮吗?”
赵政眼中一抹凉意。
果然姜禾并未向魏忌隐瞒粮草的事,看来她的确不想灭亡魏国。
还说要七国归一,眼下若灭的是魏国,她便会舍不得。
这女人口是心非,而魏忌,竟然讽刺一国之君涉险买粮。
“买粮需要孤来肩扛手拎吗?”
赵政露出桀骜的神情,伸开双臂向上比划,好似魏忌的询问很愚蠢。
魏忌自嘲着摇头,旋即道:“是本公子心胸狭窄了,不过陛下若知道我与安国公主合谋搅动魏国朝廷,会怎么看呢?”
赵政疏冷地笑着,并不搭话。
知道你们好,知道你们合谋,不用三番五次强调了。
“那陛下你……”
魏忌试探道,神态语气都恪守礼仪,郑重其事,好似站在接待外使的宫宴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震惊慌乱。
“孤来表白。”赵政正视魏忌,从容道,“孤来,对姜禾表白。”
孤来表白,本来就要说出口了,你来打断。
那么也好,你也听听吧。
都说你聪明,或许你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也没关系,孤来告诉你。那么你要不要利用姜禾威胁孤?要不要传扬出去使得人尽皆知?
管你阳谋阴谋,尽管来吧。
面前的魏忌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可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却猛然瞪大,手中的缰绳也落在地上。
赵政视若无睹道:“孤心仪安国公主姜禾,特地从泾水旁赶来表白。不知魏公子对这件事,怎么看?”
不知是不是哪个藏在树枝上的护卫掉落下来,“啪”的一声巨响后,四周寂静如夜。
火把灼灼燃烧,暮色中站在官道上的三个人,僵持如同木雕。
片刻的惊讶后,姜禾脱口而出道:“赵政!”
赵政看向姜禾。
这女人脸上并没有寻常女儿家被表白时的娇羞害臊。
她抿唇看着赵政,目光里透着警告。
怎么总是对魏忌和风细雨,对自己就疾言厉色呢。
赵政退后一步,像是被她吓到般低声解释道:“是你说要孤好好说话,孤不再强迫你,不再任性胡来,也忍下情不自禁。但孤心仪你,喜欢你,这个,也不能说吗?”
其实若面对姜禾,他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倾吐心事。但这样被魏忌诘问着说出来,倒容易多了。
她像是他含在口中怕化的蜜糖,像是他捧在手中怕摔的琉璃,让他不知该如何相处面对。
但今日她教他好好说话,那么他便好好说。
心里想到什么,便说出什么。
姜禾的脸这才红了。
虽然夜色中看不真切,但赵政心中却如惊涛骇浪拍过,留下潮湿和炙热。
姜禾没有想到,不久前她还在马车上教训赵政,要他向自己道歉,好好说话。转头他就当着魏忌的面,开口表白。
她自认脸皮厚,却没想到有人脸皮比她还厚。
“成,本宫知道了。”
姜禾有些慌乱地留下这句话,便扬声呼唤。
“宗郡,走了!”
宗郡从树林里出来,跛着一只脚。
“这是怎么了?”姜禾问。
“不留神摔了一跤。”宗郡勉强笑着挪上马车。
他不过是为了躲避蚊虫爬到了树枝上,怎么就能在有生之日听到了陛下的表白呢!好可惜李温舟不在,好可惜他没有什么朋友,不能把这事儿聊一聊。
眼看宗郡调转马头带着姜禾离开,官道上便只剩下赵政和魏忌两人。
赵政眼中暖意融融看着飞一样消失的马车,转过身去。
“陛下这便走了?”魏忌问。
“自然要走。”赵政已经迈开步子,“公子要拦吗?”
魏忌没有拦。
他俯身捡起缰绳,翻身上马。
“陛下今日可自由来去,”魏忌的心绪已经平静,他转头看向姜禾离开的方向,安定下来,“小禾今日还未用晚饭,本公子准备了海味,就不请陛下了。”
骏马扬蹄而去,赵政神情里添了几分落寞。
海味吗?
想吃。
苏渝已经带着郎中令军再次出现。
这一回赵政没有驱赶他。
“陛下,”扶着赵政跳上马车时,苏渝忍不住问道,“咱们回吗?”
“回一半。”赵政道。
回一半是什么意思?
苏渝有些疑惑,却不敢询问。
刚刚不还说要好好说话吗?怎么转眼就又说得完全听不懂了?
看来只会对安国公主好好说话吧。
直到马车进宅,姜禾的心情都难以平静。
买粮就买粮,为什么要说心仪,要说喜欢呢?
她懂得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燃柴烧饭,却独独不懂得男女之事该是怎样,会是怎样。
相比现在这样乱说,还是一开始开口就是交易买卖威逼利诱的赵政,让她更觉得自在。
姜禾在马车上重重叹了一口气,车外的宗郡也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姜禾问道。
“奴婢是脚疼倒吸气。”宗郡撇嘴道。
姜禾便唤管事给宗郡请大夫,可管事请的大夫还没有来,魏忌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壶酒,神情含笑,站在灯火通明的院落里玉树临风,对姜禾道:“我买了酒,带来了海味,一起吃吧。”
虽然心中千头万绪,但简简单单吃一餐饭,这样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你在前厅稍等,我去做。”
姜禾扎起臂绳道。
“你去歇息,我做吧。”
魏忌说着,已经走向厨房方向,身后的随从抬着在冰水里浸泡的海味,跟着他去了。
魏忌在厨房里忙了很久。
大夫来了,开几付活血化瘀的药离去,又有人上门,对宗郡耳语几句。
宗郡立刻转头看向姜禾道:“成了。”
“怎么?”
姜禾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正站在桌案前继续写兵家密卷。她心中烦乱的时候,就喜欢慢慢写字。
宗郡低声道:“负责军中粮草的人知道了收购的事,他们先与城内这边谈,说要卖七千车粮;再与城外粮仓接头,说要购入七千车粮。如此倒手,他们可赚一大笔。”
鱼儿咬了饵,还能逃吗?
“成。”姜禾道,“收。”
宗郡笑着点头,却忽然面露难色。
“殿下,咱们的银子,不够了。”
别人倒手是为赚钱,他们倒来倒去亏去了一大半钱。如今别说收七千车粮食,就是五千,都不够了。
“赵政——苏渝他们不是要买粮吗?他们肯定带了银子。”姜禾道。
既然带了,借用几日也未为不可。
话音刚落,便闻到海味的鲜香,接着见魏忌端着食盘出现。
“缺银两吗?”他从腰间解下那根唯一的饰物,玄青色的三棱箭头,递给姜禾,“去对面府邸支吧。”
对面的府邸,便是魏忌的府邸。
姜禾却有些犹豫。
她耍阴谋诡计惩治他的兄长,而他还来相帮。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魏忌道,“快点过去,我有事情同你说。”
送往齐国的婚书也到了该返回的时候了,他要择机跟姜禾说这件事。
等尘埃落定,她将是他的妻子。
花一笔钱,不算什么。
姜禾心软,也不会真的杀掉他的兄长。
宗郡开心地拿着信物,一瘸一拐离开了。
侍女上前摆上碗筷,魏忌与姜禾相对而坐。
“尝尝我的手艺,”他含笑道,“跟你们齐国的御厨学的。”
“好。”姜禾含笑点头。
海参软糯又有韧性,她微微垂头,心中充满愧疚不安。
而此时齐国王宫里,公子姜贲花了两日,终于让他父王明白,为什么姜禾不能死,以及,为什么得应下她的请求。
“大军集结而动,可不是儿戏!”齐国国君仍然有些犹豫。
“父王觉得麻烦,儿臣去!”姜贲站起身,微胖的身体肥肉晃动,倒多了几分气势。
齐国国君却仍在摇头,他抬手丢下一卷竹简,叫姜贲自己看。
“其实魏国已经派使团前来,”齐国国君道,“他们要迎娶姜禾,就嫁给那个把姜禾从雍国带回去的公子魏忌。故而寡人不明白,既然要嫁入魏国,又为何不能跟魏国化干戈为玉帛呢?姜安卿再如何深受折磨,不还有一条命吗?目盲也罢腿瘸也罢,赔个礼也便罢了。如此兴师动众,失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嫁入魏国吗?
姜贲低头把竹简细细看了一遍。
那日九嵕山,雍国国君的确说不要她了,让自己再挑姐姐送去联姻。
姜禾也的确跟魏忌走了,走得大步流星头都不回,比自己离开雍国时只快不慢。
姐姐她,想嫁给魏忌啊?
“父王,”姜贲抬头道,“是不是咱们只要把安国公主的年庚写在这上面,联姻,就算成了?”
齐国国君微微颔首。
和则两利,他不想同魏国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