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阔、流云远去。
官道一边是笔挺的白杨,一边是绵延起伏的草地。秋风吹落金色的树叶,点缀在尚未泛黄的草丛中。蟋蟀跳起抓牢车辕,举着前翅鸣声嘹亮。
那一辆马车横亘在道路正中,车轮陷入松软的泥土,可见车辆负载很重。
魏国使团的副使下车上前询问,过不多久回来,站在魏忌的马车外说了几句什么,又小跑过来停在魏子佩和姜禾同乘的马车旁。
“公主殿下,前面有一位名叫宗郡的秦国人,想见您一面。”
“见我?”姜禾还未应声,魏子佩便惊讶地掀开车帘。
副使这才意识到他的话不够严谨,便致歉道:“是臣的疏漏,来人要见安国公主殿下。”
魏子佩的头缩回来,对姜禾笑了。
“姐姐,找你的。”
宗郡亲自赶着马车。
见姜禾走近,他跳下来规规矩矩施礼。
“殿下,奴婢把您的金饼拉过来了。”宗郡神情恭敬,含笑道。
赵政中毒后姜禾并未苛责试毒的宗郡,且要求御医为他诊治解毒。好像自从那件事后,宗郡对她的态度便不仅仅是恭敬,还多了很多亲和。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很简单,不过是以真心换实意。
“宗奉御辛苦。”姜禾对他颔首,往车厢里瞅了一眼,“很多吧?”她问。
“很多,”宗郡点头,“够殿下养五千民壮。”
“本宫可不养民壮。”姜禾笑起来,旋即眼眸微暗道,“没想到陛下肯让你送来。”
因为姜禾早就打算离开,今日她贴身带着魏忌写给她的信件,又嘱咐宗郡把变卖私库宝物所得的金饼带上。但因为马车沉重,这辆车并未上山。
从九嵕山祭台离开时,魏国使团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便跟这辆车错过了。
原以为这笔钱便宜给了赵政,却没想到宗郡赶上来拦在道前。
能够这样,必然是得到了赵政的允许。
宗郡点头,又侧开身子指了指密林中的一条小路,低头道:“陛下也来了。”
秋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密林幽深,虽然姜禾看不到什么人,却知道这四周必然有郎中令军层层卫护。
密林尽头有一处浅湖,玄青衣衫的赵政立于湖边。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正注视着停留在残荷上的蜻蜓。
听到姜禾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姜禾走到水边站定,没有唤他,也未施礼。
天空流云投影在湖水中,金黄密林投影在湖水中,半青半枯的荷叶投影在湖水中,蜻蜓颤动的身影投影在湖水中,墨衣静立的赵政和姜禾也在湖水中。
像一幅用金粉石青和浓墨绘制在山洞里的画,澄澈、安静、隽永。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对蜻蜓双双飞走消失不见,赵政才开口说话。
“魏圉愚蠢诡诈,他和魏忌之间,只能活一个人。”
魏圉,便是魏王,魏忌的兄长。
姜禾并未回答。
此去洛阳,若囚禁父亲的人是魏王,少不了要与他周旋应付。
只是魏王毕竟是魏忌的兄长,杀他并不容易。
姜禾不是心软的人,如果有仇,不等隔夜便报了。
但魏忌与她有恩,恩仇搅在一起,事情便有些难办。
见姜禾不吭声,赵政便有些不耐,他斜睨一眼摘掉掩面东珠,露出明艳脸庞的姜禾,继续道:“龙阳君虽是魏圉的宠臣,但剑术高超门客又多,你不要惹他。”
姜禾想了想。记忆中她和龙阳君只见过一面,并未有什么龃龉。但龙阳君效忠魏王,她很可能会惹他。
既然会惹,姜禾便没有应。
赵政今日的话有些多,他转过身看着姜禾,眉心微蹙道:“魏国人喜欢把毒下在香炉里,你到了魏国,不要用香。”
这或许是赵政的经验吧。
姜禾听到此处才点头,勉强抿唇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赵政却突然恼了。
“你知道姜安卿到底是死是活吗?你知道魏圉见了你,便多了一个要挟姜安卿交出密卷的筹码吗?你知道洛阳城门朝哪边开,怎么逃跑容易吗?你知道!你知道?你是孤见过最自以为是的女人!”
一连串严厉的斥责兜头而下,声音又大又凶狠,惊飞了一只在湖边饮水的白鹭。
姜禾脸颊微红看着赵政,反驳道:“自以为是又如何?就算要用我的性命换父亲自由,我也义不容辞。”
赵政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老命,值吗?”
“值!”姜禾瞪着他,因为生气,胸脯有些起伏。
他不懂她。
不懂母亲亡故后,她同父亲如何相依为命。不懂万里之遥的使节马车上,父亲如何教她写字,教她对弈,教她兵法,甚至教她好好吃饭。
他也不懂父母爱子的情意。
不懂把婴孩养大要付出多少心血,不懂亲情二字。
“赵政,”姜禾唤他的名字,抬头道:“在你眼里,自然什么都是不值的都是可以拿来衡量交换的。”
赵政冷哼一声:“公主殿下倒知道血口喷人。”
“不是吗?”姜禾嗤声,“我走了,你不还要姜贲再送来几个姐姐吗?我的死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政气得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棕色陶瓶,伸直胳膊递了过来。
“给你!”
小小的陶瓶用木塞封口,上面系着一个铃铛。
那里面装着姜禾亲自熬制的金疮药。
她因为辨认长安君床头的荷包中毒,咬伤了赵政,醒来后给赵政涂抹药物,用的就是这瓶里的药。
那之后姜禾搬走住在了偏殿,这瓶药却没有带走。
她带走了信件,带走了金饼,却没有带走性命攸关的药物。
姜禾退后一步没有接。
“你拿去用。”她说道。
他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好,而她还可以再做。
“不稀罕。”赵政又往前伸了伸手,似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你用过的,我又稀罕吗?”姜禾也恼了。
两人对峙而立,每个人都怒不可遏。
他们原不该这么生气,却不知为何,三言两语后便成了这样。
“不稀罕罢了!”赵政扬起手,陶瓶上的银铃在空中尚未出声,便“咚”地落进了水中。
小小的浪花溅起,陶瓶沉入深水,留下碎裂的气泡。
赵政已经大步离去,藏在暗处的郎中令军迅速聚集,护着他去了。
湖边只留下姜禾,她看了一眼陶瓶沉水的位置。那里距离岸边很远,实在无法打捞。
“什么人啊!”
有些气恼,又莫名觉得好笑,姜禾转身看着赵政消失的方向,跺脚。
糟蹋了我的东西,以后你就算跪着求我,也不给了!
“不给了!”赵政的背影已经消失,她还是大声喊道。
离开湖边不久,姜禾便看到不放心她,等在路边的人。
魏忌眼中露出关切又舒展的笑,等着她走近,温声道:“没事吧?”
“没事。”姜禾的怒气已经散去,同魏忌并肩走回。
密林边的官道上,雍国拉金饼的马车已经调整好方向,而宗郡依旧坐在车厢前面,赶车的位置。
“宗奉御如何回去?”姜禾见他并未带别的马车,便问道。
“回殿下的话,”宗郡垂头道,“奴婢回不去了。陛下因奴婢私自倒卖宫中器物,已把奴婢逐出止阳宫。”
竟然如此。
到底还是连累了他。
“我去跟陛下说。”姜禾紧走几步。
赵政并未走官道,他在密林中的小路向南折返,这会儿骑马去追,或许还能追到。
“不必了!”宗郡连忙道,“奴婢是个阉人,无亲无故也没什么本事。陛下不要,奴婢便想留在殿下身边,给殿下看着这些金饼子,也是好的。”
这样吗?
姜禾一时有些犹豫,还未答话,身旁的魏忌便含笑道:“是赵政要你这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