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后,他们已经有三日没有好好说话。
明日便是九嵕山祭典,这之后,赵政便只能放姜禾离开。
他需要同她说说话,哪怕是谈论一条河、一片土、一道渠。
他需要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确认自己和魏忌之间,她的选择。
姜禾的手指在银线间划过,缓慢安静。
从泾河到洛河,好似那一道渠水已经修成,而她正从高空俯瞰,饱览水光山色。
韩国国君韩安一直说要向雍国献计,六国在行宫欢聚时没有献成,宫中韦相国作陪的宴请上也没有献成,如今终于等不及,赶在祭典前送来了。
原来是一道渠。
此渠引泾河之水灌溉关中平原,东流进入洛河。
泾河水大泥沙多,它的水既可以滋润干旱的土壤,又能带来充足的泥沙养育禾苗。
此渠若成,关中便会成为比蜀郡还要富足的粮仓,而到那时雍国再发兵灭六国,便不需要再担忧粮食问题了。
北有关中南有蜀郡,霸业将成。
可赵政却说,这是魏忌想要雍国修的渠。
为什么呢?
姜禾的目光从繁杂的水纹渠图上移开,看向不远处提灯走过的郎中令军。
因为人。
修渠需要人力物力。长达三百余里的渠,若想穿凿打通,则需要民壮百万,倾一国之力。
因为时间。
韩国孱弱不堪一击,却又挡在雍国东出之门函谷关,是雍国进攻魏赵等国首先要拔除的一枚钉子。
可雍国若修渠,便无可用之兵可遣之民,无暇东顾,让韩国暂时苟延残喘。
避实就虚,一木支危楼,四两拨千斤。
用一条渠让雍国疲敝,这的确是魏忌才能想到的计策。
或许那些不明白其中关键的雍国大臣已经在举杯相贺欣喜解决了储粮大事了,可他们的君主赵政,却拿着这幅图丢在自己面前,问可不可修。
他知道魏忌的图谋。
知道这是疲雍之计。
他也知道姜禾能看穿。
姜禾把修渠图折叠,放在裙边台阶上。
“陛下又何必问我。”她疏懒地笑了笑道,“关中百姓需要这条渠。”
从泾河到洛河之间,百万余顷土地上,住着数十万百姓。因为土壤贫瘠干旱不断,每年耕种所收只能勉强果腹。若逢灾年,易子而食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修一条这样的渠,于百姓有利,于国家有利。
魏忌就是要把赵政架在火上烤。
修吗?
修了便数年之内不能伐韩,少年国君企图一统天下的雄心憋回去,变成一个每日关心催促工事进度的君主。
不修吗?
军粮远在蜀郡,千里迢迢北运,若被切断供给,大军必败。
赵政转头看着姜禾。
忽明忽暗的灯笼照亮他的侧脸,可他的眼睛却在暗影中。
“姜禾,”赵政的声音像是清幽的风,近在耳边道,“孤只是想问你,你觉得可修吗?”
姜禾抿唇笑了笑。
这不是在问,这是在试探。
试她站在哪一边,试她对他是否坦诚。
为什么就不能干净利落地问出来呢?
问我如何看你赵政,问你在我心中是什么位置,问我的梦想,问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姜禾提起裙裾起身,低头看着赵政,哼声道:“陛下的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回答过了吗?她说关中百姓需要这条渠。
那么她是要帮助魏忌实现疲雍的目的。
“陛下若没有别的事,臣妾回去休息了。”
姜禾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赵政身边,下垂的裙角在风中拂动,不时轻触赵政的衣袖。
而赵政已经转过头去。
他的神情隐在暗夜中,像是被封禁在寒冰下的一团火焰,灯笼的光芒照不亮他的脸,周身的华服暖不热他的身子。
火焰渐渐熄灭,他听到什么东西从风中离去,带走了最后一点暖意。
八月十五日,九嵕山祭典。
为了在吉时到达祭台,参加祭典的雍国王族和各国使团,寅时便出发了。
路途遥远,他们乘马车前往。
车厢描金彩绘,玉辂朱斑漆轮,轼绘文兽,轭以龙首衔之,车篷青面黄里,金银雕饰。
雍国国君的马车在前,王后紧随,前后有中尉军开道,左右是郎中令军护卫。太常官员的大旗在风中飘扬,上绘日月升龙图。从队首到队尾,浩浩****万人有余。
天色渐亮,东边一抹艳丽的朝霞。
雄壮有力的铜角吹响,九嵕山祭台到了。
宽阔的祭台上摆放着牛羊猪三牲和粟菽等五谷。
姜禾走下马车同赵政站在一起。
雍国国君和王后盛装华服,立于祭坛前,身后是雍国百官。
而其余六国使臣在不远处站立观望,神情郑重。
香烛点燃烈酒泼洒,掌宗庙礼仪的奉常大人手捧清香高声祝祷道:“煌煌大雍,少暤之后;国君大婚,国祚和熙;允厘百工,庶绩咸熙;敬天地、敬神灵、敬祖先;祈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赵政和姜禾跪地叩头。
她就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站着,一起行走,一起跪下来。
他们腰间悬挂的玉玦碰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她的气息平稳如常,即便是和他一起站在万人瞩目的祭台,欺骗天地说他们是夫妻,她也面色不改。
跪地叩头的一瞬间,赵政向姜禾看去。
似乎只是一低头间的无法看见,都让他心中难安。
叩首完,他们相对而立。
奉常大人把混合香灰的露水用拂尘蘸着洒向他们,这是仪式重要的一环,是为求子嗣绵延。
透过面前垂坠的东珠,姜禾微微仰头看着赵政。
雍国国君正神色沉沉地看着她,虽不言不语,却又似含着满腹心事。他微蹙着眉,星目含威却又藏着浓浓的阴郁,嘴唇比平日更苍白几分,愈发显得面无血色。
“王后,”赵政忽然道,“你想好了吗?”
奉常大人手中拂尘微顿。
在这种祈求神灵护佑的时刻,是不能说话的。
然而他不敢忤逆赵政,只好假装碗中甘露用完,走回祭坛重新去倒,留给两人说话的时间。
“等待会儿下山,”姜禾轻声道,“我会悄悄离开马车,不会给人瞧见的。”她的脸上带着些轻松。
“王后要去魏国?”赵政冷冷问。
“是的。”
姜禾停顿一瞬,突然觉得像是有雨滴打湿了她的心,沉甸甸的。
她不应该觉得沉闷的,她是去魏国,救出她的父亲,然后送给魏忌一个礼物。
一个可得天下的礼物。
她要完成这三年来心心念念的事,她应该开心,应该喜悦,应该急不可耐。
想到此处姜禾笑了笑,掩面的东珠轻轻晃动,为她本已明艳的脸再添几分动人。
赵政心中微痛。
他攥紧了手心,面上却神色淡淡道:“一路好走。”
“谢陛下。”
甘露洒完,祭礼结束,六国使团上前恭贺雍国,一时间其乐融融。
既然是恭贺,自然有礼物。
韩国使团说他们的礼物昨日已经奉上;楚国财大气粗,送了一张缀满珠玉的紫檀床;燕国北地苦寒,送来了貂皮缝制的大氅;一众人等热热闹闹,只有魏国使团和齐国使团并未靠近。
一身白衣的魏忌站在魏国使团前,隔着吵嚷的使臣,看向姜禾。
姜禾对他一笑,微微颔首。
而此时有人问齐国使团送了什么。
“既然是王后的母国,自然赠礼丰厚。”韩国国君韩安道。
他为自己送上的水渠图得到赵政君臣喜爱而心生窃喜。
果然如魏忌所说,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雍国数年无暇东顾。韩安打算这两年努力离间雍国和楚国,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仗来,韩国就更加安全。
听到有人问,齐国使团里走出来一名身材略胖的翩翩少年。
姜贲今日穿着齐国的紫红织文交领深衣,腰系锦带,上面挂着一枚刀币,看起来喜气洋洋。
“承蒙各位使节垂问,”他笑道,“我大齐同雍国联姻,已赠十辆马车金银为陪嫁。不过或许各位不知道,送嫁使团前往雍国的路途极度坎坷,刺杀阻挠者众。”
有人刺杀齐国公主吗?
四周围拢的使臣做出惊讶愤怒的样子,表示绝不是自己国家。
韩安更是叹息道:“幸而公主并未出事。”
姜贲摇头正色道:“不,本公子长姐已横遭不测。”
这句话像洪水冲溃了堤坝,烈日从天空炸开,使臣尽皆变色,看向姜禾。
而姜禾虽未慌乱,却也有些疑惑。
姜贲,或者说齐国使团,要做什么?
“若你姐姐横遭不测,那这位雍国王后,又是谁?”
韩安惊叫着问道。
人群中赵政神色阴暗看向姜贲,而姜贲带着献宝一样的语气,大声道:“幸而我送嫁使团禀明父王,晋封前齐国正使之女姜氏为安国公主,便是如今各位见到的雍国王后。”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此后雍国王后不再是姜玉衡,而是姜禾。
这是齐国送给赵政的礼物,给姜禾一个身份,为她正名。
他说着从身后正使怀中捧出一个木盒,走向姜禾,双手递出道:“姐姐,此乃齐国晋封文书和公主玺印,请收好。”
安国公主……
姜禾转头看向赵政。
是你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