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和绀紫交织的阔袖大袍展开又落下,太后姬蛮已经屈身跪坐在长安君赵蛟身旁。
她束起衣袖拔掉护甲,双手扶住赵蛟小腿上的夹板,细细打量。
“母后,疼疼!别动!”
赵蛟哀嚎着向后缩去,口中连连道:“御医已经看过,百日内便好了。王兄为儿臣正骨,险些要了儿臣的命。哎哟疼!”
太后的手轻轻碰触了一会儿夹板,便缩回去。
殿内静了。
赵蛟因为疼痛哀叫的声音慢慢变小,太后抬头向外看了看。
门口侍立的内侍立刻退出去关门离开,院落里洒扫的宫婢仆役也退出,就连因为失火,宫内多起来的郎中令军,也被迫向外走去。
赵蛟抬头看向太后,大惊之下肩膀瑟缩耸动。
太后神情中的怜惜和心疼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暴涨的愤怒。她沉默地盯着赵蛟的脸,雪白的肌肤逐渐变红,似乎没有呼吸,一口浊气憋在胸肺中,最后雷鸣般炸开。
“不知好歹!”
太后抬袖向赵蛟挥去,阔袖边缘金丝银线绣成的藻形章纹凸凹不平,拍打在赵蛟的脸上虽不留痕迹,却令他火辣辣地疼。
“母后,母后!”赵蛟只退开一步,便哭着向前伏身在太后脚边,抱住了她的裙角。
“儿臣疼,儿臣错了,母后莫要打了。”
像小时候犯了错误那样,他哭着寻求母亲的原谅。
宫中别的孩子犯了错,总是逃走,或者倔强地任由打骂。只有赵蛟不同,他会哭,会抱住母亲,讨饶着说自己疼,说自己错了。
他的眼泪和哭声常常能让太后不由得心软。
然而这一次,太后任由他哀求着,又在他后脑和脊背处打了二十多下,一直到打累了方才住手。
赵蛟**在外的皮肤红肿一片。
“你知道自己错了,为何还要做?”
太后推开他的身子,看着赵蛟泪流满面的脸,质问道。
那日夜里,赵蛟吩咐太后宫中的亲信在止阳宫放火。
那内侍放火后逃回达政宫,被太后宫中护卫查获。
刚刚盘问出他做了什么,受何人指使,便听到了卫尉军封锁各宫的动静。
太后当机立断,先杀内侍遮掩丑事,再命人把那内侍拿回来的引火之物放进了韦南絮居住的偏殿。
她知道赵政是不肯罢休的人,查不出是谁,便会一直查下去。
韦南絮恰巧住在宫中,便成了最好的栽赃人选。
至于她同韦彰德少年相识、共同辅佐先王继位的情谊,暂且无暇顾及。
可很显然,赵政并未完全相信。
他放走了韦南絮,命韦彰德在府中待罪,又让卫尉军继续查证线索。
今日赵蛟回来,即便他做出种种样子洗脱嫌疑,也令太后气愤异常。
“母后,”面对太后的质问,赵蛟垂泪回答道,“儿臣不甘心。”
“儿臣是最孝顺的,父王病重的那些日子,都是儿臣服侍汤药;儿臣也从没有离开母后,每日请安未曾断过,平生最大心愿是母后可以长生,让儿臣永远膝下尽孝。可为什么王兄一回来,什么都变了?父王要立嫡立长,母后和相国也对王兄赞誉有加!只不过是小了几岁,儿臣就没资格做我大雍的王,没资格陪着母后,只能去封地苦熬吗?”
因为伤心,赵蛟语调凄楚词句混乱,眼泪不停,垂头呜咽。
“不甘心?”太后却并未有半点缓和,厉声道,“你以为你的兄长只是因为年长你几岁,便做了这大雍的王?你兄长自六岁起,便被先王遣送异国为质。十二年内他走遍六个国家,学六国语言,查六国民风,明六国事务,识六国君臣!十八岁他回到国都,与朝臣应答令先王乐而忘形,称‘纵死已可瞑目矣’。而长安君你呢?自小衣食无忧可曾受半点风霜?得恩宠溺爱可曾有九死一生?井中视星可曾遍查九州?”
这段话一口气说出来,令太后呼吸不畅只得猛然拍击胸口。她缓了好久才又叹息道:“长安君,你怎么有资格不甘心?”
被太后训斥得面红耳赤的赵蛟,呆怔错愕片刻,才颓然道:“那些,儿臣都可以学的;他会的,儿臣也能做到;儿臣由父王母后养大,怎么会不堪到没有能力胜任一国之王呢?”
看着长安君哭泣羞恼又窘迫的样子,太后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做不到。”她的声音却是清冷的,“我大雍已不需要守土之王,我大雍要的是开疆之君。开疆之君要平乱祸、除奸佞,要御驾亲征铲除六国,要南征越族北击匈奴。这是我大雍五百年来世代王族的心愿,这心愿,先王说,只有你王兄能够完成。”
长安君惊讶地张大了嘴,似乎觉得太后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
铲除六国?
怎么可能?
父王在时,大雍就遭遇过两次六国合纵。一次打到函谷关,一次进了函谷关打到离都城只剩下八十里的蕞城。
虽没有灭国,但雍国两次都败了。
太后点了点头,她脸上有一丝奚落,看着她最娇宠的这个儿子,长舒一口气道:“胜则一统华夏,开拓出比周王朝更大的疆域,败则如晋国那般被其余几国瓜分,再无大雍存在。这件事,你敢去做吗?”
长安君双手支地向后退去。
他摇着头,脸上的惊恐暴露无遗。似乎他已经在惨烈的战场上,进退皆是死。
“不不不,母后,为何要这样?这些国家或战或和已有五百年,为何我大雍要出头,统一什么华夏?”
太后站起身,目光悲悯又怜惜地看着赵蛟,温柔又坚决道:“母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青史留名,或许是为洗脱屈辱。母后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知道,不要不甘心。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便是你这一生最好的结局。母后救你一次,不会救你一世。今日赵政为你正骨,是要警告你走正道,知进退。”
赵蛟顿时魂飞魄散。
“王兄他知道……是我?”
太后摇了摇头。
“这次有韦相国为你挡着,你好好养伤吧。”
她说完再不停留,抚摩赵蛟的手缓缓落下,起身离去。
只是蹲下身子为长安君正骨,重新回到桌案坐下的赵政已经疼到汗流浃背。
原本用膳都是跪坐在地,因为赵政的伤,内侍特意打造出一张坐着用膳的桌案。哪知道一个人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旁人想得再周到也是没用。
姜禾把豆碎和细盐撒入葵菜汤,又用筷子夹碎一块炖羊肉,放入菜汤搅拌。香浓的味道蔓延开来,她舀起一勺闻了闻,再加入数滴酸醋,满意地吃了一口。
羊肉香、葵菜嫩、醋遮去了油腻,味道正好。
姜禾这才想起问赵政道:“有御医在,陛下何故亲自动手呢?”
赵政的视线落在她那一碗自制的羊肉菜汤上,淡淡道:“孤怕御医下手重,不得不亲力亲为。”
你下手才重吧!
姜禾抿唇继续用膳,等吃干净了那一碗菜汤,看见赵政的筷子夹向羊肉,便举筷阻止道:“陛下受了伤,羊肉是发物,吃不得。”
“既然吃不得,御厨为何要做?”
“自然是因为臣妾爱吃。”
姜禾的筷子伸向羊肉,熟练地把炖得软烂的瘦肉从羊骨上剥离,夹住举在鼻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味,方才放进口中。
吃得津津有味。
赵政的筷子收回来,微微低头看着姜禾,眉头扬起道:“大雍王宫的饭菜,比之齐国,如何?”
“比不上。”姜禾不假思索回答,“大雍有海吗?”
“有河。”赵政答。
“河里有鱼吗?”
姜禾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
赵政顿时气闷地丢下筷子。
“大雍也可以有海。”他在心中道。
此时卫尉君统帅在殿外求见,打断了夫妻俩的争辩。
“什么事?”赵政问道。
苏渝低头道:“回禀陛下,前来我都城参加国祭的魏国使团出事了,魏国公子魏忌被刺客追杀,失去踪迹。”
“啪”地一声,姜禾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