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炙热的味道,像是锻造刀剑的火炉,带着融化一切的能量,抱得她透不过气来。
姜禾的耳朵贴着赵政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看来是死不了了。
这是做梦把自己误认为谁了吗?
或许误认为是他亲娘?
姜禾猛然推开赵政,若不是身后跪着太多人,她很可能会给他一拳清醒清醒。
“陛下醒了。”
起身让开,端着汤药的宫婢立刻上前,屏风后跪着等候的几位朝中重臣也俯身叩头。
赵政背靠玉枕饮下汤药,刚刚苏醒时惊慌又激动的神情褪去,脸上罩了一层冰霜。
“韦相国。”
他看着屏风上一处影子,声音温和。
听过他疾言厉色更见过他横眉冷对,可偏生这样的温和让人招架不住。屏风外几位大臣噤若寒蝉,只听到一位苍老又恭敬的声音应道:“老臣在。”
雍国相国韦彰德,年六十二岁,阔额高鼻,窄脸长髯,身材高而瘦,两鬓斑白,时常一副忧心国事的模样,眼神睿智又恭敬。
这便是扶持先帝继位,被赵政尊称为“仲父”的相国大人。
赵政轻咳一声,大火中烟尘灼伤了他的喉咙,让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昨夜宫中起火,惊扰到令嫒了。”
没有质问韦南絮点火弑君之事,更没有责问韦彰德是否参与,而是开口抚慰。
韦彰德的额头一直贴着地面,沉声道:“大雍律法,弑君当夷灭九族。臣已自行封锁府门,私遣中尉军出动捉拿微臣在故地蜀中的亲眷,不日回到都城,便可受死。”
没有为嫡女辩解,更没有乞求原谅,韦彰德要以身作则贯彻雍国律法,自行夷灭九族。
赵政神情微动,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姜禾。
姜禾正小心翼翼地勾着头,想要一睹雍国相国大人的风采。见赵政看向她,对赵政竖起大拇指。
“相权收归,你可以亲政了。”
声音几不可闻,只是动了动唇形,然而赵政懂了。
先王薨后,赵政循例守孝一年方才继位加冕。在这一年中,朝政逐渐被相国和太后把持。
至今,赵政签批的奏折政令若要盖上传国玉玺,需呈送达政宫审阅。而能够让赵政签批的奏折,也是相国韦彰德看过后默许的。
雍国新君像是一个被高高供起来的塑像,徒有手脚不能动,徒有抱负无法施展。
若夷灭相国九族,赵政可收归一半王权。
可他却对姜禾摇了摇头。
“不够。”
赵政轻轻咳嗽着,对屏风外面那个被百姓敬仰,被先王倚重的老臣道:“相国大人说的哪里话?事情还未查明,栽赃陷害也未可知。孤怎可因一些引火之物,便废相灭族呢?”
那便是要再查。
查清之前,韦彰德只用避居府中,不要出门便好了。
相国大人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摘掉官帽,解下鱼符玉佩,又从袖中拿出印鉴,脱下玄色外袍。把这些东西放在内侍擎着的托盘中,便叩首离去。
临出门前,姜禾的声音传来:“宫中的祭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请韦小姐和相国大人一同回去吧。”
竟然还可以带走?
韦彰德暗沉的双眼中滚过一丝异色。
刚刚爬上马车,韦南絮便双目垂泪跪在了韦彰德面前。
“女儿愿以死抵罪!”她叩头道。
已经脱去象征百官之首的玄色相袍,身穿白领深褐中衣的韦彰德面色沉沉地坐着,颓然道:“你一人死,怎可抵我韦氏家族数百余人的罪孽?”
“陛下竟要灭族吗?”韦南絮一张姣好的脸因为震惊有些变形,双腿在马车的摇晃中再也跪不住,瘫坐下来。
韦彰德摇了摇头。
“陛下颖悟绝伦又深不可测,不会因你被疑纵火便下令灭族。一是因为韦氏在雍国经营百年,连根拔起会伤及国本;二是恐怕陛下不信是你做的。”
“陛下不信?”韦南絮刚刚止住的泪水成串滚落,哭声中夹杂着激动和欣喜。她一面哭一面道:“火真的不是女儿放的!女儿心仪国君,就算想让王后死,也会趁国君不在的时候啊。”
韦彰德叹息一声,看着面前的女儿。
老来得女娇宠万分,原以为请来七国老师教她出类拔萃,便可免余生灾厄。哪知才学是有了,骄傲又跋扈的性子也养起来。
蜜罐里长大的她更看不透人心叵测不懂进退有矩。
小聪明有,大智慧无。
竟然还存了暗害王后的心思吗?
单单从今日王后适时准他带走女儿这一件事来看,此人就不容小觑。
这件祸事后,要快些找个合适的人家,把韦南絮嫁出去了。
只有相夫教子安于内宅,才能保她风平浪静一世安宁。
“絮儿,”韦彰德轻轻拍抚着韦南絮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哭,开口道:“你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阿爹。跟谁接触过,看到过什么,说过什么话。错漏一分,咱们韦氏便有灭顶之灾降临。”
韦南絮抹干净眼泪跪在父亲面前,事无巨细一一禀告。
马车进入韦府后,他二人仍然待在车里。韦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一直到夜幕降临,乌云蔽月,韦彰德才从马车中走出来。
仆役提着灯笼去接老爷。
瞬间亮起的灯火照亮了韦彰德的脸,有初秋的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抬脚一步踩空,险些跌倒。
仆役连忙扶住他。
韦彰德双腿无力神情灰暗,高高的脊背走路时弯着,短短一日,像是老了十几岁。
赵政没有睡。
他靠在龙**,翻看一卷竹简。
止阳宫寝殿被烧塌,太后的意思是他们可以暂时搬去达政宫居住,可赵政以腿脚不便不想挪动为由拒绝了。
宫婢内侍便根据吩咐打扫出止阳宫另一座偏殿,这里只是略小些,陈设略质朴些,其余并无不妥。
今日相国大人走后,赵政支撑着处理了些朝事。眼看已到戊时,却仍然没有就寝的意思。
听说外出打猎的长安君乍听兄长宫殿被歹人纵火,惊骇担忧之下从马上摔落,脚踝骨折,已经连夜从猎场赶回,明日便会入宫觐见。
看他翻看竹简的速度很慢,不知是不是在想这件事。
姜禾看了一眼龙床前屏风后的妆奁,准备睡了。
冷不丁地,赵政开口道:“那些信,没有被烧毁吧?”
凌晨的大火里,赵政发现殿门被锁,推窗呼喊护卫后返回解开姜禾的手臂。
事不凑巧,他被倒下的横梁压住。
烟尘中来不及求救,他看到翻落床榻的姜禾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走妆奁里的包袱。
那个包袱里,装着她在乎的人写给她的信。
后来姜禾发现自己被压,没有先行逃命,而是回来救他。
那个包袱被她系在身上,不是在后背,而是贴着胸口。
大火里她俯下身子,几乎是用自己的性命保护那些书信。
如今搬到临时寝殿的第一件事,也是把书信认真地放回新的妆奁。那神情像是抱着个婴儿。
听到赵政这么问,姜禾点头答道:“已经检查过,没事。”
赵政轻轻卷起竹简,转头看着她道:“那个人是谁?”
写信给你的那个人是谁?
让你如此在乎的那个人是谁?
比之一国之君,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赵政心中有许多疑问等着姜禾解答。
姜禾想了想。
魏忌的姓名四海周知,可她已经有一个齐国质子被赵政攥在手里当作筹码,再不愿意添上一个。
她狡黠一笑,枕着自己叠起来充当枕头的中衣,仰头看向床帐上垂坠的珍珠。这些珍珠只要遇到一点光亮,便会发出更为闪亮的光芒。
璀璨却并不刺目,柔和温暖。
同他一样。
“他是一个好人,”姜禾道,“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经常梦到的人,是我想去见的人。”
说了这么多,唯独没有提起名字。
赵政转过头去。
姜禾伸出胳膊:“绑吧,别等我睡着了,再把我弄醒。”
床帐深处坐着的赵政没有说话,他的神情迟疑一瞬,淡淡道:“孤的绳子被烧了,这几日就算了吧。”
姜禾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见他已经躺平枕上枕头,拉起锦被闭上眼睛。
看样子的确不绑了。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姜禾舒适地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
她侧过身子背对赵政,拉起锦被随便裹在身上,便要睡去。
迷迷糊糊中,听到赵政问。
“姜禾,你是否心仪于他,想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