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时,想要翻身却被束缚的不适感袭来,姜禾醒了。
她身上的锦被已被踢落,手腕被捆绑得结结实实,不用转头看,姜禾就知道,赵政回来了。
姜禾记得她小时候跟着父亲看人表演武艺,有个将军能够用腿把敌人勒死。她那时候想学,母亲不许。她去求父亲,父亲说武力可取一人性命,智谋却可取天下。
年少的她贪婪地以为“取天下”更厉害,放弃了学武。
如果那时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要被这个死变态捆绑在**,只剩下双腿可以动,她就算闹绝食,也要拜在那将军门下。
那么现在的她,就可以用腿勒住赵政,让快要憋死过去的他缴械投降。
想到这里姜禾翻过身去,捆绑她的绳索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姜禾疑惑地抬头。
贴着她的皮肤,在皮肤和绳索之间,紧密地缠绕着一层丝帕。丝帕里又不知道包裹着什么东西,像是柔软的膏体,既隔开了粗糙的绳索,又减缓了捆绑的勒力。
膏体绵软,隐隐有药草的辛香。
姜禾试着用力向下拉,绳索并未松脱,她也不能逃走,但手腕不疼了。
沉睡的赵政仍旧平躺着,双臂垂在身侧,锦被拉至胸口。
他的头发松散开落在枕头上,侧颜可见美髯雪肤,下颌的线条如同刀裁一般硬朗。那两片薄唇在睡梦中轻抿着,比白日红润了些,却冷意未消。那种与人世疏离的王者气息,即便躺着,也似萦绕在他身旁。
雍国的主君赵政,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嫁给他的人是姜玉衡,他也会每晚都因为担忧妻子会杀人,捆着她吗?
查出雍国奸细之前,姜禾每晚都要睡在这个人身边了。
也不知道奸细是谁。
齐国送嫁使团在行宫里的住处安排,只有雍国国君亲随近侍和几位大臣知道。可那时候行宫里刺杀姜玉衡的刺客却能够悄无声息潜入,如入无人之境。
赵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摆脱不了嫌疑。
好在刺客被捉住,虽然审讯不出什么,但前日赵政已命卫尉军统帅苏渝放走刺客。
放长渔线,等着钓大鱼出来。
姜禾翻身背对赵政,闭上眼睛。
大雍国相府,距离国君居住的宫殿不算太远。
天未亮时,骑马或者坐车去上朝的官员,总爱在靠近御街的早市上买一碗豆腐脑或者酸面叶提神。坐在马车里津津有味吃着小食的官员一抬头,便能透过车窗看到相国府的大门。
虽贵为一国之相,府邸却建在闹市之中。
相国大人曾在六国之间来往经商,身居高位后也从不看轻平民百姓,更愿意融入其中与民同乐。
听说卖炸豆腐果的商贩生意好,客人无处可坐的时候,甚至能从相国府的角门进去,借出来几把小杌子。
有相国如此,其余官员也上行下效愿意体察百姓疾苦。
雍国虽律法森严,市井却繁荣兴盛,一片蒸蒸日上的烟火气息。
这一日上朝的官员经过相府时,发现相府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走近了看车前徽记,竟是长安君赵蛟。
这么早求见相国大人,有事吗?
官员把最后一个羊肉汤包塞进嘴里,汁水蔓延唇齿留香中放下车帘拿起笏板,面有疑色向前去了。
“听说天没亮就来了。”
侍女一面给韦南絮梳妆,一面喜滋滋道。
捧着妆镜的另一位侍女也跟着凑趣:“听说老爷出门时见到长安君的马车,还以为宫里出了事,吓得脸都白了!”
神情恹恹的相府嫡女韦南絮这才抬起眼帘,捡了一串冰凉的玛瑙在手里把玩,兴趣索然道:“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是听闻妹妹抱恙,来送补品,还带了御医。”
“那御医大半夜被薅起来也真够倒霉的。”
两位侍女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把韦南絮逗笑了。
“父亲说御医为王族诊脉,非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请的。更何况我只是擦伤了膝盖磕破了手腕,他怎么能如此大动干戈?”
韦南絮微蹙眉头,却掩饰不住一点得意。
少女被男人恭维讨好,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更何况长安君声名赫赫,是多少京都女子的梦中人。
“是这样摔下去的吗?”
长安君笑着在厅内行走,假装没有看到台阶,身子猛然向前一纵,半跪在地上,咧嘴皱眉做出极度疼痛的样子。
厅内韦南絮又怒又笑,摔出一串玛瑙砸向他。
“哪有这样笑话人的?你明明知道我输了棋,心情不好。”
赵蛟笑嘻嘻把那串玛瑙接住,走到韦南絮身旁跪坐下来。
“你生气只是因为输了棋?”他脸上带着洞察是非的笑,和一点温柔的抚慰,“不是因为我王兄娶了妻子吗?”
韦南絮的脸色变了。
刚刚还跟着嬉笑的侍女立刻噤声,缓缓向外退去,掩上了门。
“明明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虽然是清晨,赵蛟却还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袖饮下,斜倚凭几向韦南絮看来。
少年美艳的脸庞上带着颓废难过的笑,像是碎裂一地的琉璃。
“我都还记得你第一次下棋赢了奉常大人,忍不住抱住我的样子。那时候你十三岁,他们都说要给我们定下亲事。”
到底是没有定,然后过不多久,赵政回来了。
少女眼角眉梢都是赵蛟不曾见过的羞涩,那是面对心上人才会有的表情,是没有对他展露过的另一面。
“我那时小,又因为跟你常常玩在一处,所以才没有顾及男女大防。”韦南絮轻声道歉,神情有些内疚。
赵蛟摇了摇头,苦笑着看向面前如莲花般纯净的少女。
“别这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嫁给他真的就好吗?我猜王嫂夜里……”
赵蛟忽然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微一停顿间脸颊漫过红霞,只能又抬袖喝酒,掩饰古怪的神情。
嫁给赵政怎么了?王嫂怎么了?夜里怎么了?
韦南絮没有问他是什么意思。
她眼波流动间把赵蛟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只要是有关赵政的,她都会记下。
听说赵蛟昨日给王后送了一样礼物,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事吗?
雍国王族自称是少皞氏的后裔,故而在高山之上建庙,祭祀西方之神白帝。
国君大婚之事要禀明上天,大婚后一个月,依例该前往都城以北的九嵕山。以马、牛、羊三物为祭,乞求上天保佑王族绵延子嗣、保佑大雍国祚永隆。
除了宰杀牲畜这样的祭品,宫中也要准备亲手缝制的经幡等物。虽说是亲手缝制,其实也只需要宫中女眷持针轻轻扎一扎准备好的吉礼,便算是了。其余要做的事便是点看祭礼清单,亲力亲为以示心诚。
太后的身子近日有些不适,这些事便都是姜禾在做。
她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逐渐熟悉了大雍皇宫的每一处。而宫中司礼掌印以及尚衣局的官员,她也都一一认识。
事情多且杂,忙碌到第三日,太后体谅姜禾辛苦,从宗亲和大臣中请来七位女眷帮忙,其中便有韦南絮。
她比对弈那日看起来瘦了些,见到姜禾,同其余女眷一起施礼问安,脸上并无半分拘谨。
“你们来了,本宫就可以偷懒了。”
姜禾准她们免礼,亲和地笑了。
那些女眷围过来,虽有些怯怯,还是跟着姜禾露出笑容。
“王后殿下尽管吩咐。”
“只要殿下不嫌弃,臣妾(臣女)等必然竭尽全力。”
这些帮忙的女眷白天来,宫门下锁前走。
但因为韦南絮膝盖有伤,太后准她歇在达政宫,和太后同寝同食,恩遇隆隆。
这一日晚间睡下时,姜禾突然对赵政道:“她喜欢你,你知道吗?”
赵政正在捆绑姜禾的胳膊,他把那条绵软的手帕围在姜禾手腕上。神情一丝不苟,似乎若不小心没有捆严实,今晚他便会有性命之危。
那条手帕里包裹的药膏,已经治好了姜禾的瘀伤。
赵政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显然明白姜禾正在说谁。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姜禾却忽然有了兴致。
这几日忙着准备祭礼的事,虽然她做起来游刃有余,却没了时间跟赵政置气。此时寻到一件事,便忍不住开口说说。
“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姜禾道,“如今你已经娶了正妻,可以再纳些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什么的。对陛下来说这是极其容易的事,多准备几根捆人的绳子就是了。”
赵政扬眉看她,摇头道:“孤不需要捆绑韦南絮。”
姜禾心中气闷一瞬,哼了一声。
“孤也不需要娶她,”赵政又道,“七国之间联姻已有五百年,各个都只为利益,孤也为利益。”
为利益故,所以他娶齐国的公主。
而自己这个拎刀杀人的厨子,就得被绑着。
姜禾翻身睡去,不再同赵政说话。
夜里忽然听到有人通禀的声音,似乎是内侍总管李温舟。赵政翻身而起问:“何事?”
李温舟的声音透着些急切。
“韩国那边有消息传来。”
姜禾睁了睁眼,想起成婚第二日,李温舟曾让婢女送了糕点,心中便觉得温暖。她看到赵政下床穿衣,迈步去了。
姜禾继续睡着,再睁眼已是天亮。
赵政没有回来,她的胳膊仍然被捆绑在床柱上。
赵政有严令,所有宫婢内侍不经允许不准出现在寝殿。所以即便那些宫婢不明白为何姜禾没有起床,也是不敢进来的。
等一会儿也行,但她觉得腹中空空想要吃饭。
一只飞蛾扑闪着翅膀飞过去了,不知道烤飞蛾好不好吃。
寝殿外有小鸟叽叽喳喳叫着,小鸟嘛,还是油炸好一点。
那些都离她太远了,夜里赵政倒是离她很近,如果咬他一口吸血解渴的话,咬哪里呢?
这么乱糟糟想着,忽然听到殿外有宫婢说话。
“韦小姐,您不能进去。”
“太后命我来找王后殿下拿出宫的鱼符,王后知道的。”韦南絮的声音柔和却不容阻拦。
“可是王后她……”宫婢阻止着。
宫婢绝对想不到她们的王后被绑在**饿得想吃清炖陛下了。
而韦南絮若进来,就会看到姜禾此时的窘状。
“殿下,您醒了吗?”
宫婢和韦南絮同时问着,只是宫婢没敢动,韦南絮却推开了寝殿的门。
她一路问着走过来,声音充满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