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吗?
“舜以子商均愚,故对弈以教之。”
对弈是雅事,更考验心智谋略。
姜禾记得她陪同父亲出使六国时,父亲会注意每一个国家擅弈官员的数量,用以评判该国智囊优劣。
雍国虽然尚武,如今也对弈成风了。
姜禾起身对太后施礼。
“臣妾在齐国时,只浅显学了些手谈之法。说臣妾精于此技,不过是因为大家碍于臣妾的身份,对弈时多加忍让罢了。若说‘擅弈’,是万万谈不上的。”
她似乎有些心虚,有些担忧,一双眼睛似在求助,看向太后。
太后轻轻盘弄着手心一块玉玦,神情含笑若有所思。
当时还未继位的赵政要同齐国联姻,文武百官反对者多,赞同者少。以韦相国为首的官员认为齐国女子虽美,美色却最易误国,不如在雍国择选佳人为后。
是太后姬蛮顶住压力,认可了赵政的远交近攻之术,促成了这段姻缘。
果然姜禾才刚刚嫁入雍国,韦相国的女儿就来试探了。
可迎战而输,总比不战而退好。
太后想到此处,甩动袖角笑道:“是南絮这丫头想要跟你套近乎呢。她的棋艺谁不知道,三年前国君曾与南絮对弈,被她逼得仅以半颗子险胜。更别提是你。王后只当与她玩耍,哀家也来凑趣,你们谁赢了,哀家有宝物封赏。”
特意提起赵政都只能赢韦南絮半子,是为了铺陈姜禾就算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总不能比国君还厉害吧。
姜禾闻言颔首,妥协道:“那便请吧。”
布下棋案,韦南絮呈献的棋子被摆入陶罐,姜禾缓步走来。
她脚步沉稳如常,姿容美而不俗,一道丈长寸宽红帛镶嵌东珠,自发顶落下,和裙裾一起垂地轻移。
若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让刚刚只是远远看见姜禾容貌的命妇不由得赞叹,而韦南絮已经走近姜禾,施礼道:“既然大家都说南絮擅弈,不如就由王后殿下持黑子吧。”
对弈有方圆规矩,本朝规矩,持黑者先下,便算抢占了先机。若严苛些论,持黑者需要在最后计算胜负时退回四颗子。
现在韦南絮这么说,意思是她要让出四子了。
姜禾笑而不语,拎起裙角坐下,手指在陶罐中捡出一颗黑子。
冰凉细腻的触感,是一块上好的墨玉。
“啪”地一声,如星空在眼前铺开,黑子落在棋案上,中规中矩,占了东南角位。
商量军机大事时,赵政身边只有内侍总管李温舟陪侍伺候。
李温舟做事稳妥滴水不漏。
赵政杯中茶汤从不空。但若要回忆出李温舟是什么时候出现添茶的,却又不那么容易想出来。
该出现时,他是伺候左右的亲随;该离开时,他消失得了无痕迹。
可今日赵政觉得有些不对。
他注意到李温舟在添茶时欲言又止的样子,注意到他站在外面同人说话,又蹙眉不语摇了摇头。
“怎么了?”
终于,待大臣离去,赵政开口询问。
“是相国府的嫡小姐韦南絮,”李温舟把拂尘放下,收起桌案上御笔朱批的奏折,把点心盒打开送上,轻声道,“趁着今日觐见,要同王后对弈。”
赵政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笑容。
“这下要被杀得丢盔弃甲。”
“奴婢担忧伤了皇室的颜面。”李温舟瞧着赵政的脸色,忐忑道。
赵政冷笑出声:“齐国的公主脑子好不好,关我大雍什么事?”
话音刚落,他捏起松饼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句话,有别的人说过吧?
——“姜玉衡是不是处子,关我姜禾什么事?”
那时他要姜禾伪造落红,姜禾是这么说的。
听到赵政这句话,李温舟疑惑地抬头看他。
这是玩笑话吗?国君以前,似乎从来不肯开玩笑的。
而赵政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奇怪,他轻咳一声道:“差人去问问,输了多少。”
韦南絮棋风稳健,攻守兼备左右相宜,该是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拜师学棋了。而姜禾的师父只有一个,便是她的父亲。
出使各个国家的马车总要走上月余的路程才能到达。
而一路上她们父女的消遣之事,便是对弈。
“谁输了谁做饭。”
父亲贵为齐国使节,在她面前却像个顽童。
而姜禾常常趁马车颠簸的时候,偷摸挪动父亲的棋子。可是不管她怎么挪,却总是败了。
“小笨闺女快去做饭!”父亲大笑着向后倒去,即便撞到了头也很开心。
“使团有人做饭!”姜禾抗议。
“你做的好吃。”他常常这么说。
可如今,教她下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微微出神间,韦南絮已经占了上风。
身穿白甲的士兵结阵列队,手持长枪所向披靡。如同庞大的战车滚过平原,见者受死闻者奔逃。韦南絮运筹帷幄如同一员猛将,逐渐蚕食敌军扩大领土,浩浩****战无不克。
少女的脸上浮现一丝骄傲的笑。
而姜禾的棋风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明可以进攻,她偏偏退让。明明该筑池防守,她偏偏自掘城墙。终于占到一点先机总该反败为胜了吧,她偏偏用了蛮力,导致功亏一篑。
观棋的太后和韦夫人虽然不语,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反。
太后隐隐有些后悔却强撑着笑脸,而韦夫人则是与有荣焉的快意和虚伪的谦虚。
韦南絮神情专注低着头。
快赢了,只用赶狗入穷巷,便可结束这场战斗。
白甲战士冲锋陷阵步步紧逼,黑甲战士仓皇而逃战车凌乱。他们退到一处绝路,韦南絮挥动屠刀,可就在此时,墙塌了。
黑甲战士身后,是手持弩弓立于战马之上的骑兵。
骑兵。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韦南絮大惊失色向后退去,可姜禾退让出的山路崎岖不平,姜禾拆掉的城墙阻挡了道路,姜禾用蛮力占据的位置,反而成了阻挡她退路的要塞。
玄衣的女子稳稳坐在韦南絮对面,手持棋子并无半点犹豫。
韦南絮面色发白紧咬嘴唇。
她故意的!一切都是她落第一颗子时便算好的!
姜禾不是率军大将,她是布下这天地山水的君王。
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圆地方、幽冥黄泉,我若屠你,你便无路可逃!
韦南絮眼前一黑,险些灵魂出窍昏厥过去。
“赢了!”
太后抚掌起身,绝处逢生的激动让她胸口起伏不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还不忘了责备姜禾道:“王后的棋风是哪里练出来的?师从何人?真是吓死哀家了。”
姜禾含笑跟着起身,屈膝施礼道:“臣妾拙计,献丑了。”
内侍已经点验完毕棋子,把几颗黑子送到姜禾手里。
韦南絮抬头看着她,突然想到自己持的是白,黑子应该在一局过后退回四颗子,方能看出谁胜谁负。
姜禾也似乎想到了这件事。
她握着手里的墨玉棋子,转过身来面对韦南絮,一颗一颗,把那些子丢在棋案上。
落子有声,啪啪啪啪。
这些声音浇灭了韦南絮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四颗子还回去,姜禾手里还留了两颗。
她俯下身子,把那两颗子放到韦南絮身边,含着睥睨众生的笑,轻声道:“承让。”
韦南絮“噌”地一声站起身,气恼和羞愤让她险些殿前失仪。韦夫人牵住她的手,笑呵呵打圆场:“王后果然善弈,南絮这个不服输的性子,以后必然要常来宫中求见叨扰了。”
被手心传来的力道惊得收回心神,韦南絮屈膝施礼认输。
“好说好说,”姜禾站在太后身边,轻轻笑了,“你先赢了陛下,再来同我对弈。”
韦南絮抬起头,眼眸中滑过亮光,这一副神情正好落在众人眼里。
“好利的嘴!”太后作势拍打着姜禾的肩膀,一时间屋内笑语声声宾主齐欢。
送走朝见的命妇,又收了太后不少赏赐,姜禾这才移步返回止阳宫。
她的心情很好。
刚刚走出太后的达政宫,忽然闻到檀香和龙脑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姜禾停下脚步站立,便见长安君赵蛟从甬道拐进来,看到姜禾顿时大喜。
“给王嫂请安。”
不同于上一次的见面打趣,这次他规矩得很。
“长安君要去太后宫里问安吗?”姜禾颔首道。
“不是的,”长安君温雅地笑着摇头,“弟弟知道今日命妇在这里拜见王嫂,特意给王嫂拿了一样东西来。”
他说着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半寸大的葫芦。
见姜禾面含疑惑,长安君充满神秘地走近她,把葫芦放进她手里。
沉甸甸的,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