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圣日耳曼草场街选定了一家旅馆三楼的房间。这家旅馆的二楼有个小套间,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这个男人平时进出旅馆时,看门人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因为,冬天他总像在剧院门口等主人的上等人家的车夫那样,把下颌埋在一条红围巾里,而在夏天,每当他从门房跟前经过,可以跟人打照面的当口,偏偏又总是在擤鼻涕。应该说,这位住客打破了旅馆根深蒂固的规矩,始终没有被人识破真正的身份,大家传说他之所以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位居要职,而且很有声望,这种传闻更使人对他神秘的行止肃然起敬。
他来这儿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只是有时稍有些上落;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他几乎总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个套间来,而且从不在这儿过夜。
冬天,一个有点像这个小套间管家角色的口风很紧的女仆,三点半时进来生火;夏天,这个女仆在三点半时把冰块端上去。
到四点钟,正如我们说的,那位神秘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位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色衣服,永远戴着大面纱的女人下车后,像个幽灵似的走过门房跟前,上楼时脚步轻得听不到一点楼梯的吱嘎声。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要上哪儿去。
所以,那两个看门人对她,也像对那个陌生男人一样,从来不曾有过一睹尊容的机会,而这两个看门人也着实堪称模范看门人,在首都多如牛毛的同行中间,能够这样谨慎小心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俩了。
这个女人上到二楼,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门开了一下,随即又关紧。余下的事我们就不需多讲了。
离开旅馆的情形,跟进来时相仿。
陌生女人先走,她依然戴着面纱,登上马车后,不是消失在这条街,就是消失在另一条街的尽头;二十分钟过后,陌生男人把脸埋在围巾或手帕里走出旅馆,同样地消失不见。
基督山伯爵去拜访唐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殡葬那天的第二天,那位神秘的住客不是像往常那样在下午四点左右,而是在上午十点钟进的旅馆。
几乎是同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在间隔一段时间以后,一辆出租马车驶来,那位戴面纱的女人下车后急匆匆地走上楼去。
门开一下后又关上了。
但门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喊了一声:
“喔,吕西安!我的朋友呵!”
这一来,看门人就无意中听到了这声惊呼,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吕西安;不过,由于他是个模范看门人,他打定主意连老婆也不告诉。
“嗯!出什么事了,亲爱的?”被戴面纱的女人由于慌张或仓促而泄露名字的那个男人问道,“告诉我,什么事?”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吗?”
“当然,这您是知道的。可是,出什么事啦?收到您上午的信,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您写得那么仓促,那么潦草。呵,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或者索性让我吓一跳吧!”
“吕西安,出大事情啦!”那女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吕西安说,“唐格拉尔先生昨晚出走了。”
“出走!唐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什么!您不知道?这么说,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想必是吧!昨晚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夏朗东城门;有一辆套好马的大马车在那儿等着他;他带着贴身男仆上了车,对自己的车夫说他是去枫丹白露。”
“噢!那您刚才怎么说……?”
“别急呀,我的朋友。他留给我一封信。”
“一封信?”
“对;您念吧。”
说着,男爵夫人从袋里掏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递给德布雷。
德布雷接过信,犹豫了一会儿,仿佛他想先猜一下信里的内容,或者说,不管信里写些什么,他想先决定一下该怎么办。
几秒钟过后,他想必是拿定了主意,开始念起信来。
下面就是把唐格拉尔夫人搅得心乱如麻的那封信的内容: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不由得顿了一下,朝男爵夫人望去,她羞得连眼睛都红了。
“念吧。”她说。
德布雷继续念道: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您已经失去您的丈夫了!哦!您不用过于惊慌;您无非是像失去女儿一样地失去了丈夫,这就是说,此刻我正在从法国出境的三四十条大路中的某一条大路上。
您有权利要我对此作出解释。既然您是完全能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这就给您解释。
所以请您看仔细了: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来提一笔五百万的款项,我支付了;紧接着又来了一笔同样数额的提款;我请来人延期到明天;今天我的出走,就是为了逃避这个无法挨过的明天。
这您是能理解的,是吗,我高雅的夫人?
我说您能理解,是因为对我的财务状况,您了解得和我一样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因为若要问我,那笔从前颇为可观的财产中的一大半,如今去了哪儿,我可答不上来。而您则不然,我能肯定地说,您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女人生来就有一种非常可靠的本能,她们会用自己发明的代数语言去解释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了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的败落来得这么快,您可曾感到过惊讶吗,夫人?
看到我的金条这么熔化烧掉,您可曾有过些许迷惘吗?
我承认,我只看到了火;但愿您能在灰烬里找到一点金子。
我是带着这个使我感到安慰的希望走的,我审慎的夫人,在良心上我丝毫也没有抛弃您的内疚;您有朋友,有刚才说的灰烬,而且,最使您感到高兴的是,您有我急于归还您的自由。
可是,夫人,我想我该趁这个机会在下面这一段里,向您说几句体己话,把有些事情解释一下。
当我想着您还能为增加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财产作些努力的时候,我是通达地闭上我的眼睛的。可是,由于您已经造成了这个家庭的破产,我就不想被您用来为别人发财当垫脚石了。
我娶您的时候,您很有钱,但是并不受人尊敬。
请原谅我对您说得这么直率。可是,既然这大概只是我俩之间的私房话,我看我完全没有必要闪烁其词。
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我们的财产始终在增值,直到那些我至今还觉得无法理解的灾祸从天而降,抱住了它,把它掀翻在地为止。而我可以这样说,我在其中是没有丝毫过错的。
您,夫人,您光顾努力增加您的财产,您成功了,对这一点我多半还是相信的。
所以,我现在就还您当初我娶您时的面貌:有钱,但不受人尊敬。
别了。
从今日起,我也要为自己而努力了。
您为我作出的榜样,我是会效仿的,请接受我为此对您表示的谢意。
您忠诚的丈夫
唐格拉尔男爵
德布雷艰难地念着这封长信时,男爵夫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她注意到,尽管他素来很有自制能力,但仍然有一两次变了脸色。
念完以后,他慢慢地把信折好,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唐格拉尔夫人问,她的这种焦虑不安的神色是不难理解的。
“嗯,夫人?”德布雷机械地重复说。
“看了信,您怎么想?”
“很简单,夫人,我的想法是,唐格拉尔先生出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那当然;可是您要对我说的就这些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啦!真的走啦!去了不回来啦。”
“喔!”德布雷说,“别这么想,男爵夫人。”
“不,我对您说,他不回来啦;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只要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情,他决定以后决不会回头。
“要是他认为我对他还有用处,他是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撇在巴黎,这是因为我们的离异有利于他的计划。所以这种离异是不可挽回的,我从此自由了。”唐格拉尔夫人依然带着祈求的表情接着说。
可是德布雷并不回答,听任她的目光和其中所包念的思绪焦急不安地向他探询着。
“怎么!”她终于忍不住了,“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打算怎么办?”
“这我正要问您呢。”男爵夫人回答说,心头怦怦直跳。
“喔!”德布雷说,“这么说,您是要我给您出个主意?”
“是的,我是要您给我出个主意。”男爵夫人心头揪紧地说。
“得,既然您要我出个主意,”年轻人冷冷地回答说,“我就劝您去旅行。”
“旅行!”唐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
“正是。就像唐格拉尔先生说的,您很有钱,而且完全是自由的。欧仁妮的婚事告吹以后,唐格拉尔先生这么突然失踪,势必会又一次引起轰动。所以,您暂时离开巴黎一段时间,是绝对必要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最要紧的,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以为您很穷;因为看到一个破产的人的妻子居然很有钱,境况很好,人家是无法原谅的。
“要做到这一点,您只消在巴黎再留上半个月,逢人便说您遭到了遗弃,并且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您最好的朋友,她们一定会在社交圈子里传开去。然后,您就离家出走,把您的首饰都留下,丈夫的财产也不去动它。这时,大家就会说您洁身自好,对您备加称赞。
“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相信您手头窘迫。只有我一个人,了解您的经济状况,此刻,我就准备用您忠实的合伙人的身份来向您报告一下账目情况。”
男爵夫人吓呆了,她脸色苍白地听着德布雷说出这番话,他居然说得这么镇静,这么若无其事,她不禁听得又发怵又绝望。
“被遗弃!”她重复说,“哦!真的是被遗弃呵……对,您说得有理,先生,谁也不会怀疑我是被遗弃了。”
这个如此骄傲、如此痴情的女人所能回答德布雷的,就只不过这一句话。
“但是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说着,掏出钱袋,把里面的几张纸摊在桌子上。
唐格拉尔夫人没去看这些纸,她只顾抑制自己的心跳,不让已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淌下来。最后,男爵夫人的自尊心终于占了上风;虽然她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但至少忍住了眼泪,没让泪水夺眶而出。
“夫人,”德布雷说,“大约半年前,我们决定合伙。
“您投资了十万法郎。
“今年四月正式开始合伙。
“五月开始营业。当月赚了四十五万法郎。
“六月,红利累计达九十万。
“七月,收入一百七十万法郎;您知道,那个月做的是西班牙公债。
“八月初亏损了三十万法郎;不过到十五日又赚了回来。我把我们的账目,从合伙的那天起到昨天为止结算了一下,我们的资产共计是二百四十万法郎,也就是说,每人一百二十万法郎。
“现在,”德布雷边说边以经纪人的做派,不动声色地翻看着一个小本子,“这笔钱还有八万法郎的利息在我手里。”
“不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这利息是怎么回事,我们没去放过利息呀?”
“我要请您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是得到您的授权才这么做的,也就是说我是受权这么做的。
“所以,您应得利息的一半四万法郎,再加上起初的投资十万法郎,这就是说,您所得部分共计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不过,夫人,”德布雷继续说,“出于谨慎,我前天已经把您的钱提了出来,两天时间算不了什么,这您也知道,而且简直可以这么说,我预感到了您随时会唤我来向您汇报财务状况。这儿就是您的钱,一半是钞票,一半是银行凭单。
“我说‘这儿’,完全是照实说;因为我觉得我家里不大可靠,那些公证人的嘴也不够紧,至于那些房地产商,那就比公证人还爱多嘴。最后还因为您除了婚后共同财产外,没有权利买下或占有其他任何财产,所以我把这笔钱,这笔属于您的私房钱,保存在这个壁橱的一个密封箱子里,为了保险起见,这只壁橱是我亲手砌的。
“现在,”德布雷继续往下说,同时打开壁橱,拿出钱箱,“现在,夫人,这儿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瞧,看上去像一本包铁皮的厚厚的画册;还有一张两万五千法郎的息票;至于余额,我想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这儿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凭票即付的凭单,由于我的银行家并不是唐格拉尔先生,这张凭单一准能够兑现,您可以放心。”
唐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过凭单、息票和那沓钞票。
这沓为数可观的钞票放在桌子上,显得并不怎么起眼。
唐格拉尔夫人眼里没有泪,但是胸脯像在呜咽似的起伏着,她拿起这沓钞票装进包里,扣上锁,把息票和凭单放入钱袋,脸色苍白、默默无言地伫立着,等待着一句温存的话来安慰一下如今这么有钱的她。
但是她白等了。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您可以过非常优裕的生活,一笔相当于六万利弗尔年金的收入,对一位至少在一年之内不用操持家务的女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这下子您尽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另外,倘若哪天您觉得您的钱不够用的话,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您还可以用我的,夫人;我随时可以把我的那部分一百零六万法郎给您,喔!当然是借给您。”
“谢谢,先生,”男爵夫人回答说,“谢谢,您知道,您给我的那笔钱,对一个从现在起至少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不打算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是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些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摆了个姿势,这个姿势无异于用最有礼貌的方式表达这么一个意思:
“那就随您的便吧!”
唐格拉尔夫人也许在这以前还存有希望;可是当她瞧见德布雷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以及随之而来的睨视的目光、深深的鞠躬以及紧随其后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她毅然地抬起头,打开门,既不发怒,也不发抖,毫不犹豫冲下了楼梯,甚至不屑于对这个如此跟她分手的男人最后再说一声再见。
“唔!”德布雷等她走了以后,对自己说,“想起来还是挺美的,她可以待在家里读读小说,虽说不能再在交易所玩股票,可照样能在家里玩纸牌。”
他拿起小本子,很仔细地把刚才付出的款项划去。
“我还剩下一百零六万法郎,”他说,“多可惜啊,德·维尔福小姐死了!这妞儿各方面都挺配我的胃口,我满可以娶她的。”
跟往常一样,他很冷静地等唐格拉尔夫人走后二十分钟,才动身离去。
这二十分钟里,德布雷都在算账,旁边搁着他的怀表。
阿斯莫代[1]这个魔鬼的角色,即便勒萨日不曾把他写进他的大作,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想必也会有机会把他塑造出来的。此刻,要是这个喜欢掀开屋顶往里瞧的阿斯莫代,在德布雷算账的当口,掀开圣日耳曼草场街这座小旅馆的屋顶,他准会看到一幕很奇特的场景。
德布雷待在里面跟唐格拉尔夫人平分两百五十万法郎的那个房间楼上,有一个房间里也住着我们的两位熟人,他们在前面的故事中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能在这里见到他们,还是感到很有兴趣的。
这个房间里住着梅塞苔丝和阿尔贝。
几天来,梅塞苔丝模样改变了很多,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穿得如此朴素,以致我们一眼看上去认不出她来了,其实即使在她非常有钱的时候,她也从来不用骄奢的排场来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因为她现在落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不,梅塞苔丝的模样变了,是因为她的眼睛不再有光亮,嘴角不再有笑容,还因为当初从聪慧的心灵流泻出来的充满机智的谈吐,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她变得经常欲言又止。
贫困并没有销蚀梅塞苔丝的意志,她并没有由于消沉而被贫困压倒。
梅塞苔丝舍弃优裕的生活条件,置身于她自己挑选的这个新环境,就好比一个人骤然间从灯火辉煌的客厅来到一片黑暗之中。梅塞苔丝犹如一位女王舍弃王宫住进了小茅屋,身边只有一些最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得由她亲手端到桌上的,只是些粗瓷碗;简陋的小床,代替了舒适的大床。而这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
确实,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或者说高贵的伯爵夫人,已经没有了自豪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为环顾四周,满目都是蹩脚得令人难受的东西;房间的墙壁上贴着深浅灰条相间的糊墙纸,精打细算的房东特意选了这种耐脏的颜色;地上铺的是方砖,没有地毯;家具很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这种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移开。总之,对一双习惯于优雅氛围的眼睛来说,这些刺目的色调实在跟和谐相去太远了。
德·莫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以后,就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周围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使她感到眩晕,就如一个游客走到深渊边上会感到眩晕一样。她知道阿尔贝时时在偷眼看她,想了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让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种笑容由于没有了巧目笑兮的柔情,看上去仿佛是一种反光,也就是说,仿佛是一种没有暖意的亮光。
而阿尔贝呢,他也忧心忡忡,很不自在,因为奢华生活留下的痕迹,使他跟眼前的生活环境显得很不协调:他想不戴手套出门,却发现自己的手太白;想徒步到街上去走走,又觉得自己的靴子太亮。
然而,母子之爱把这两个高尚、聪明的人紧紧维系在一起,他俩不用说一句话,也不用像朋友之间那样经过摸索和尝试,就能彼此心心相印,建立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坦诚相见的关系。
而且,即使阿尔贝对母亲说,“母亲,我们没有钱了”,她听了脸也不会变色。
梅塞苔丝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受过穷;年轻时,她常说自己穷,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需是两个含义有相当区别的同义词。
住在加泰罗尼亚渔村的时候,梅塞苔丝需要过许许多多东西,但另外有些东西,她却是从来不会缺少的。只要网好,就能捕鱼;卖掉了鱼,就又有钱买绳子来织网。
另外,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跟物质生活并不相干的爱情以外,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友情,人们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须想到自己就够了。
梅塞苔丝那时虽然手头拮据,但自己的一份开销还是能应付裕如的。而今天,她手头一无所有,却要照料两个人的生活。
冬天临近了。当初她的宅邸里有成百根暖气管四通八达,从前厅到小客厅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这个毫无设备、透出寒意的房间里,却连个壁炉也没有。当初她的套间像摆满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却连一朵小小的花儿也没有!
可是她有儿子……
在这以前,一种也许有些夸张的责任感所激起的亢奋状态,始终在高尚的精神领域里支撑着他俩。
亢奋是和**相近的;而**往往能使人忘却尘世间的许多东西。
但是,**熄灭以后,就得从梦幻中渐渐地回落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理想耗尽之后,就得谈实际问题了。
“母亲,”就在唐格拉尔夫人走下楼去的当口,阿尔贝说,“我们来算算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把这笔总数规划一下。”
“总数是零。”梅塞苔丝苦笑说。
“不,母亲,首先,总数是三千法郎,我打算用这三千法郎,把我俩的生活弄得像像样样的。”
“我的孩子!”梅塞苔丝叹着气说。
“唉!我的好母亲,”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您那么多的钱,今天才知道它的价值。
“三千法郎,您瞧,是一大笔钱呢,我要用这笔钱创建一个永远充满安宁的奇迹般的未来。”
“话是这么说,孩子,”可怜的母亲说,“可是首先,你真以为我们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塞苔丝红着脸说。
“可我想,这是说定了的,”阿尔贝语气坚决地说,“正因为我们缺钱用,我们就更应该接受这笔钱,因为您也知道,这笔钱就埋在马赛梅朗巷那座小屋的花园里。
“有两百法郎,我们俩就可以到马赛了。”
“两百法郎!”梅塞苔丝说,“你真这么想吗,阿尔贝?”
“喔!关于这一点,我是到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去问了讯,事先合计过的。
“您可以预订一辆双人驿车先到夏隆:您瞧,母亲,我给您的待遇就跟女王一样哩,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
双人驿车………………………………………35法郎
从夏隆到里昂,坐轮船………………………6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16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7法郎
沿途费用………………………………………50法郎
总计……………………………………………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吧,”阿尔贝笑着说,“您瞧,我手头挺宽的,是不是,母亲?”
“可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您没看见我还给自己留下八十法郎吗?”
“母亲,年轻人是不必太舒服的;再说我知道出门是怎么回事。”
“可那是乘的驿站快车,还带着贴身男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知道的吧,母亲。”
“那好!就算是吧,”梅塞苔丝说,“可是那两百法郎呢?”
“两百法郎就在这儿,而且另外还有两百。
“噢,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表链上的挂件卖了三百。
“瞧我运气有多好!挂件卖了表的三倍价钱,就这么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所以我们不是还挺阔的吗,您一路上只用花费一百十四个法郎,却可以带着二百五十法郎上路。”
“我们还欠着旅馆老板的钱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里付给他就是了。
“就这么说定了。您瞧,严格地说我一路上只要花八十法郎,所以我的钱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我另外还有一笔钱。您瞧这是什么,母亲?”
说着,阿尔贝掏出一本金搭纽的小记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别致的玩意儿,而且说不定还是哪位来敲那扇小门的戴面纱的神秘女郎温情脉脉的纪念物呢。他从这个小记事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梅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呗,母亲。喔!确确实实是一千法郎。”
“这一千法郎是从哪儿来的?”
“您听我说,母亲,千万别太激动。”
说着,阿尔贝立起身,走上前来吻了吻母亲的双颊,然后站在那儿凝望着她。
“您不知道,母亲,您在我眼里有多美啊!”年轻人怀着对母亲的一片深情说,“您真是我所见过的最高贵,也最美丽的女人!”
“亲爱的孩子。”梅塞苔丝说,她强忍着在眼角往上涌的泪水,但终究没能忍住。
“说真的,看见您遭受不幸以后,我只有更爱您,更崇拜您。”
“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塞苔丝说,“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永远不会是不幸的。”
“对!是这样,”阿尔贝说,“那现在就让考验开始好吗,母亲?您记得我们是怎么说定的吗?”
“我们说定过什么事情吗?”梅塞苔丝问。
“是的,我们说定您住在马赛,我动身去非洲,在那儿我不再用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用的这个姓。”
梅塞苔丝叹了口气。
“是这样,母亲,昨天我加入了北非骑兵军团,”年轻人低下眼睛说,他感到有些羞愧,而这是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所受的这种屈辱有多么崇高,“更确切地说,昨天我顶替别人入了伍,因为我已经明白,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是我可以出卖的。
“我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他勉强笑了笑接着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值这么多钱:整整两千法郎。”
“难道,这一千法郎……?”梅塞苔丝浑身打战地说。
“是总数的一半,母亲;另外一半一年内付清。”
梅塞苔丝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望天,眼眶里滚动的热泪,在内心激动的驱使下夺眶而出,沿着脸颊静静地淌了下来。
“这是用血换来的代价哟!”她喃喃地说。
“倘使我战死,那您就说着了,”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好母亲,我决心好好保护自己。我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过。”
“主呵!我的主呵!”梅塞苔丝说。
“再说,为什么您以为我一定会给打死呢,母亲!
“拉莫里西埃[2],这位南方的内伊[3],给打死了没有?
“尚加尼埃给打死了没有?
“贝多给打死了没有?
“我们都认识的莫雷尔,他给打死了没有?
“请您想想,母亲,当您看着我身穿绣金线的制服回来的时候,您会有多高兴呵!
“告诉您吧,我一定会干得很出色,而我选择这个军团,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梅塞苔丝想笑一笑,最后却叹了口气。让儿子就这么肩起牺牲的担子,这位圣徒般的母亲心里难受极了。
“嗯,”阿尔贝说,“您明白吗,母亲,我已经稳稳当当有四千法郎可以归您用了;这四千法郎,足够您用两年。”
“你是这么想吗?”梅塞苔丝说。
这句话,伯爵夫人是脱口说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至阿尔贝马上明白了它的含义;他觉得自己的心揪紧了,他拉起母亲的手,温柔地把它握在掌心里。
“是的,您会好好活下去的!”他说。
“我会活下去!”梅塞苔丝喊道,“这么说你不走了,是吗,我的孩子?”
“母亲,我还是要走的,”阿尔贝的语气平静而坚决,“凭您对我的爱,您是不会让我懒懒散散、碌碌无为地守在您身边的;再说,我已经签了约。”
“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吧,儿子;我,我会按照天主的意愿去做。”
“不是按照我的意愿,母亲,而是按照理智,按照无法回避的需要。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如今,生命对于您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了。生命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哦!要是没有您,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母亲,请相信这一点;因为要是没有您,我可以肯定地说,早在我怀疑父亲,抛弃他的姓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已经停止了!总之,如果您还允许我抱有希望,那我就会活下去;如果您还愿意让我来为您今后的幸福操心,那您就会使我有加倍的力量。到了那时,我就要去见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他是一位正直的人,尤其有着军人的本色;我要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要请求他时时对我多加注意,而要是他肯承诺注意我的一举一动的话,那么不出六个月,我要不是死在战场就准是当了军官。如果我当了军官,您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因为我会有足够我俩用的钱,而且,我会有一个使我俩都感到骄傲的新的姓氏,那就是您本来的姓。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嗯!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那么,亲爱的母亲,您如果想死也就可以死了,到那时,我们的不幸到了极限,也就可以结束了。”
“好的,”梅塞苔丝带着高贵而富有表情的眼神回答说,“你说得有理,我的儿子:让我们向那些注视着我们,等待着按我们的行动来评判我们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别去想这些悲伤的事情吧,亲爱的母亲!”年轻人喊道,“我向您发誓说,我们是很幸福的,或者至少是能够很幸福的。您是一个充满理智、坚忍不拔的女性,而我,我想我已经变得对什么都兴味索然,不会动情了。我进了军队,就会有钱了;而您到了唐戴斯先生的家里,就会得到安宁的。让我们试试看吧!我求您啦,母亲,让我们试试吧。”
“好的,我们试试吧,我的儿子,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应该得到幸福的。”梅塞苔丝回答说。
“那么,母亲,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年轻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动身。得,我这就照刚才说的,给您预订位子去。”
“那你呢,我的儿子?”
“我还得再待两三天,母亲;离别这就开始了,我们得让自己习惯于离别。我得去弄几封推荐信,还得了解一些有关非洲的情况,我到马赛跟您碰头。”
“好吧!那就这样,我们走吧!”梅塞苔丝一边说,一边围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条唯一的披巾,那还碰巧是一条很贵重的黑色开司米披巾,“我们走吧!”
阿尔贝匆匆整理好物件,拉铃叫人来结清欠旅馆老板的那三十法郎,然后就让母亲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有个人在他们前面下楼梯;这个人听见绸裙擦着栏杆的窸窣声,回过了头来。
“德布雷!”阿尔贝喃喃地说。
“是您,莫尔塞夫!”大臣秘书说,当即在楼梯上停住脚步。
在德布雷身上,好奇心胜过了隐蔽身份的初衷;再说,人家也已经认出了他。
其实,在这个鲜为人知的旅馆里能碰到这个年轻人,他似乎感到挺来劲,因为这个年轻人的不幸遭遇刚在巴黎引起过轰动。
“莫尔塞夫!”德布雷又说一遍。
随后,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瞧见了德·莫尔塞夫夫人还显得很年轻的仪态和那块黑面纱。
“喔,对不起,”他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先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知道德布雷在想什么。
“母亲,”他转过脸去对梅塞苔丝说,“这位是内政部大臣秘书德布雷先生,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什么!以前的!”德布雷嗫嚅地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说,“是因为如今我已经没有朋友,而且也不应该有朋友了。承蒙您还认得我,我很感激,先生。”
德布雷返身走上两级楼梯,伸出手去跟对方紧紧地握了一下。
“请您相信,亲爱的阿尔贝,”他尽可能动情地说,“请您相信,我对您遭遇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同情,并且愿意尽我所能随时为您效劳。”
“谢谢,先生,”阿尔贝笑了笑说,“不过我们虽然遭遇了不幸,却还有钱,不需要人家帮助。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费用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尽管他那精确的头脑里诗意很贫乏,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就在不多一会儿以前,这同一座房子里有着两个女性,其中一个蒙受耻辱是咎由自取,她离去时斗篷底下藏着一百五十万法郎,却还觉得自己穷,而另一个,遭受了命运不公正的打击,但她在不幸中仍显得那么高贵,虽然身边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钱,却觉得自己很富足。
这个对比,使他装出来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有点难以为继,眼前的实例所说明的哲理,在精神上压垮了他;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而去。
这一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坏脾气的出气筒。
但当天傍晚,他成了坐落在玛德莱娜林荫大道上一座漂亮别墅的买主,同时还拥有一笔五万利弗尔的年金。
次日,当德布雷在房契上签字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傍晚五点钟光景,德·莫尔塞夫夫人满怀温情地拥抱了儿子,而且也接受了儿子充满温情的拥抱以后,登上一辆双座公共驿车,关上车门。
在拉菲特运输行大院的中二楼(办公楼都有这么个介于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有一扇拱形窗户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着梅塞苔丝登上驿车,看着马车辚辚驶去,看着阿尔贝慢慢走远。
这时,他举起一只手按在布满疑云的前额上,说道:
“唉!我从这两个无辜的人手里夺去的幸福,用什么办法才能还给他们哟!愿天主帮助我吧。”
[1]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瘸腿魔鬼》中的主人公,即瘸腿魔鬼。一个大学生无意中闯进法师的房间,把这个魔鬼从瓶子里放了出来,它就带着大学生飞到上空,掀开屋顶让他看到一幢幢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2]拉莫里西埃(1806—1865)及下文中的尚加尼埃(1793—1877)和贝多(1804—1863)都是有名的法国将军,且都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
[3]内伊(1769—1815):拿破仑手下的著名元帅,骁勇善战的传奇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