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塞苔丝离去以后,基督山的房间沉入昏暗之中。对周围的事物,对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都停滞了;那充满活力的脑子,就像极度疲劳的肉体一样,变得麻木了。
“怎么!”这时油灯和蜡烛都颤颤悠悠地快燃尽了,仆人们还不耐烦地等候在前厅里,他却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怎么!难道这座准备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厦,就这么毁于一旦,凭她说一句话,吹一口气,就倒塌下来了吗!怎么!难道我曾经寄予希望、曾经为它骄傲的这具血肉之躯,难道我在伊夫堡地牢里曾经对它那么藐视,而后又把它造就得如此强有力的这具血肉之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尘土了吗!哦!血肉之躯的死亡并不足惜!这种生命力的陨灭,不正是人人都有的归宿,不正是受苦的人向往的休憩吗?这种我渴求已久的肉体的安宁,当年法里亚在我牢房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正沿着饥饿的痛苦之路向它走近吗?死亡是什么?就是向安宁走近一步,就是向寂静走近也许两步。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长年累月惨淡经营的整个计划,就这么给毁了。我原以为天主会帮助我实现这些计划,现在看来他是反对我这么做的。是天主不愿意让我实现这些计划!
“我放在肩上的这副几乎跟整个世界一样沉重的担子,我原以为我能挑着走到头的,可它是按我的心愿而不是按我的力气,是按我的意志而不是按我的能力挑起来的,我不得不在半道上就把它撂下了。哦!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曾使我相信自己能代表天意,但现在我又要变成一个听凭命运摆布的人了。
“而这一切,我的天主!都是因为我的心,我以为已经死了的那颗心,其实只是麻木了而已。现在它苏醒了,它又跳动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唤起的痛苦的跳动,这种痛苦使我屈服了。
“可是,”伯爵继续往下想,沉溺于对梅塞苔丝让他面临的可怕的明天的悬想,“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尚的女人,是不可能出于自私而听凭身强力壮的我就这样去死的!她的母爱,或者说她的母性的狂热,是不至于达到这种地步的!有些美德,过了头是会变成罪行的。但她不会是这样,她一定已经预见到了某种悲怆哀婉的场面,她会赶来置身于剑刃中间把我们隔开,但无论这种举动在这儿想起来有多么崇高,到了决斗场上就会成为笑柄。”
一阵由自尊心激起的红晕涌上了伯爵的脸。
“笑柄,”他重复一遍,“而且连我也会成为笑柄……我,成为笑柄!不!我宁可去死。”
由于答应梅塞苔丝让她儿子活着,他明天就将面临无法逃脱的厄运。这种厄运经他这么一渲染,越发显得可怕了,所以他最后对自己说:
“我真傻!真傻!真傻!我竟然会宽宏大量到去给这个毛头小伙子当枪靶子!他不会相信我的死是出于自愿,所以,为了身后的名誉……(这可不是虚荣心,对吗,我的天主?这只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为了身后的名誉,我应当让人知道,我是出于自愿,是按照我的自由意志,有意把已经举起来准备射击的手臂放下,用这条如此强有力的,本来是用来对付别人的手臂,来向自己开枪的。我应当让人知道,我得这么做。”
他拿起一支笔,从写字台的暗屉里抽出一张纸;那是他的遗嘱,还是在他刚到巴黎时写的。现在他在纸的下方写了几行类似追加遗嘱的附言,对不明真相的人们说明了自己的死因。
“我这样做,我的天主!”他举眼望着上天说,“是为了您的荣耀,也是为了我的名誉。这十年来,呵,我的天主!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您的复仇使者,现在决不能让这个莫尔塞夫,还有另外那两个坏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以为命运已经帮他们摆脱了他们的仇敌。不,应当让他们知道,决意要对他们进行惩罚的天主,仅仅是根据我的意愿推延了执行的期限,他们虽然在这世界上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着他们,他们拖延时日,换来的是永恒的惩罚。”
正当他的思绪在这些阴郁而飘忽的想法之间,在这场被痛苦惊醒的噩梦中游弋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浅蓝色的纸,他刚才在纸上写下了天主为他辩护的至高无上的证词。
这时是清晨五点钟。
忽然间,一阵轻微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际。基督山依稀觉得听到一种被抑制着的叹气声。他回过头去四下里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影。但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听得很清楚;他的疑心变成了确信。
伯爵立起身来,轻轻地打开客厅的门,只见海黛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手臂下垂,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向后仰着。她这么当路坐在门口,原是想让他出来时可以看见她,但在累人的熬夜枯等之后,一阵年轻人难以抵挡的睡意袭来,她终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没有把海黛从梦乡中惊醒。
基督山用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着她。
“梅塞苔丝还记得她有个儿子,”他说,“我却忘了我有个女儿!”
随后,他忧郁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是想见到我,想跟我说说话,她在担心,或者猜到了什么事情……哦!我不能不跟她告别就这么离去,我不能在把她托付给一个人以前就这么去死。”
说着,他悄悄地回到写字台前,在前面那几行字下面接着写道:
我向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北非骑兵军团上尉,我的前雇主、马赛船东皮埃尔·莫雷尔之子,遗赠两千万款项,其中部分款项可由他转赠其妹朱丽及妹夫埃马纽埃尔,前提是他认为这样做不会损毁这对伉俪的幸福。这两千万法郎现藏于我在基督山岛的洞穴中,详情可由贝尔图乔告知。
倘若上尉之心尚未有所归属,且愿娶由我怀着父爱抚养成人、她待我也满含女儿温情的约阿尼纳帕夏阿里之女海黛为妻,那么我纵使不说他实现了我最后的意愿,也会感激他满足了我最后的心愿。
根据这份遗嘱,海黛将继承我其余的全部财产,其中包括英国、奥地利和荷兰的地产与年金,以及各处宅邸与别墅中的全部动产。除去上述两千万法郎,以及若干留赠仆役的款项,所余财产总数仍足有六千万法郎。
他刚写完最后一行,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不由得松手让笔掉了下去。
“海黛,”他说,“您都看见了?”
原来,年轻姑娘被照在眼睑上的阳光弄醒以后,起身走到了伯爵身后。她踩在地毯上的脚步非常轻柔,所以伯爵没有听到声响。
“哦!我的大人,”她把双手合在一起说,“您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写这样的东西?您为什么要把全部财产都遗赠给我,我的大人?您是要离开我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亲爱的天使,”基督山神情忧郁,而又充满无限温情地说,“如果我遇到不测……”
伯爵打住了话头。
“怎么样?……”年轻姑娘以一种威严的语气问道,伯爵以前从没听到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嗯!如果我遇到不测,”基督山接着说,“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幸福。”
海黛摇摇头,忧郁地笑了笑。
“您是想到死了,大人?”她说。
“这是一种明智的想法,我的孩子,哲人这么说过。”
“好吧,如果您死了,”她说,“就让您的财产都给别人吧。因为,如果您死了……我也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拿起那张纸,撕成四片,扔在客厅中央的地上。随后,这种对一个女奴来说非常难得的激动和亢奋,使她力不能支地倒在了地板上,但这一回不是睡着,而是晕厥了过去。
基督山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来,望着这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庞,这双美丽而紧闭的眼睛,这个美丽而全无生气,宛如委弃给他的身体,他脑子里第一次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她对他的爱,也许不同于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说道,“也许我本来还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他把海黛抱进她的套房,把依然昏迷不醒的她交给侍女们去照料。然后他回到书房,而且一进门就迅即把门关上,坐下来把刚才被撕掉的那份遗嘱重新抄了一遍。
他刚抄完,就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驶进院子的声响。基督山走到窗前,看见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跨下车来。
“好,”他说,“时间到了!”
于是,他把遗嘱装进信封,在封口盖了三个火漆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就亲自走去把门打开。莫雷尔出现在门口。
他早到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也许来得太早了,伯爵先生,”他说,“但我想坦率地承认,昨晚上我一宵都没合眼,而且我们全家都是如此。我要看到您精神抖擞,一切都好好的,才能放下心来。”
看到这种真情的流露,基督山也不由得感动了,他不是伸出手去跟年轻人握手,而是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莫雷尔,”他动情地说,“今天对我来说是很美好的一天,它让我感觉到了一位像您这样的男子汉对我的爱心。您好,埃马纽埃尔先生。你们两位都跟我一起去吗,马克西米利安?”
“当然!”年轻上尉说,“难道您还担心我们会不来吗?”
“不过,倘若是我错了……”
“请听我说,昨天阿尔贝向您挑衅的时候,我自始至终在看着您,而且整个晚上都在想着您那种镇定的表情,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您一边,否则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就太没有意义了。”
“可是,莫雷尔,阿尔贝是您的朋友。”
“我们只是认识而已,伯爵。”
“您是在见到我的那天,第一次见到他的吧?”
“是的,是这样;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事您不说我都忘了。”
“谢谢,莫雷尔。”
他在铜铃上敲了一下。
“噢,”他对即刻出现在门口的阿里说,“你让人把这个信封送到我的律师那儿去。那里面有我的遗嘱,莫雷尔。等我死后,您要看一下。”
“您说什么!”莫雷尔喊道,“等您死后?”
“哎!难道不该防患于未然吗,亲爱的朋友?我说,昨天我们分手以后,您又做什么来着?”
“我去了托尔托尼咖啡馆,在那儿,我不出所料地找到了博尚和夏托—勒诺。我承认,我是特地去找他们的。”
“那又为什么呢,既然事情早就说定了。”
“请听我说,伯爵,这件事情是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您原先对这一点还有怀疑?”
“没有。挑衅是在大庭广众进行的,事情已经弄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
“嗯!我希望他们能同意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基督山急切地问,声音中含有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期盼。
“没有,他们知道您的剑使得太高明了。”
“呵!谁把我的底给漏出去了?”
“败在您手下的那些剑术教师。”
“结果您没谈成?”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您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好吧,我们还有时间,您瞧着。”
基督山拿起梅塞苔丝进门那会儿他握在手里的那对手枪,在靶板上贴上一张草花A,连开四枪,前三枪每枪打掉草花的一个叶瓣,最后一枪打掉草花的托茎。
每开一枪,莫雷尔的脸色就变白一次。
他察看基督山用来显露这一手绝招的手枪子弹,发现它们比霰弹还小。
“真是绝了,”他说,“您来瞧,埃马纽埃尔!”
然后,他又转身对着基督山。
“伯爵,”他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您别打死阿尔贝吧!这个可怜的人还有个母亲呢!”
“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是没有的。”
伯爵说这话的语气,使莫雷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您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您是想说什么呢?”
“我是说,先开枪的将是您。”
“我先开枪?”
“喔!这是我跟他们说定,或者说是我争取来的。我们对他们让步也让得够多了,在这一点上该他们让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伯爵唇间掠过一道怕人的微笑。
“莫雷尔,”他说,“请别忘了您刚才看到的情形。”
“所以,”年轻人说,“我只能指望您的激动能让阿尔贝逃命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要不就是您的宽宏大量,我的朋友。正因为我和您本人一样信任您的枪法,所以我想提一个要求,要是换了别人,我对他这么提要求也许会是很荒唐的。”
“什么要求?”
“打断他一条胳臂,打伤他,但别打死他。”
“莫雷尔,请您还是听我说吧,”伯爵说,“您不必来劝我对德·莫尔塞夫先生手下留情,我可以预先告诉您,德·莫尔塞夫先生会被照顾得好好的。他会由他的两位朋友陪着,安然无恙地回家去,而我……”
“怎么!您?”
“喔!那就不一样了,我会被抬着回家。”
“瞧您在说什么呀!”马克西米利安情不自禁地失声喊道。
“我刚才已经对您说了,亲爱的莫雷尔,德·莫尔塞夫先生会把我打死的。”
莫雷尔完全给弄糊涂了,愣怔地望着伯爵。
“从昨晚到现在,您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伯爵?”
“就跟布鲁图在腓力比战役前夜碰到的事情一样[1]:我看到了一个幽灵。”
“这个幽灵怎么样?”
“莫雷尔,这个幽灵对我说,我已经活够了。”
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面面相觑;基督山掏出表来。
“我们走吧,”他说,“已经七点零五分了,决斗定在八点整。”
一辆准备停当的马车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两位证人朝门口走去。
穿过走廊的那会儿,基督山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很识趣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们好像听见,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应答了屋里的呜咽声。
钟敲八点时,他们到了约定的地点。
“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说,“是我们先到。”
“大人请原谅,”跟着主人一起来的,带着满脸无法形容的惊慌之色的巴蒂斯坦说,“可我好像看见那边树荫下面停着辆车子。”
“可不是,”埃马纽埃尔说,“我看见有两个人走来走去,像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捷地跳下马车,伸手去帮埃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下车。
马克西米利安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好极了,”他说,“我很高兴地看到,这只手的主人是个终生都会做好事的人。”
基督山拉了一把莫雷尔,不是拉到旁边,而是拉到他妹夫背后一两步路远的地方。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问他,“您有心上人了吗?”
莫雷尔惊异地望着基督山。
“我不是要打听您的私事,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您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请回答有或者没有好了,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
“我爱着一位姑娘,伯爵。”
“您很爱她?”
“甚于爱我的生命。”
“得,”基督山说,“又是一个希望成了泡影。”
接着,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可怜的海黛!”
“说实话,伯爵!”莫雷尔大声说,“要不是我已经很了解您,我真会以为您没那么勇敢呢!”
“这是因为我在想着一个人,我就要离开她了,我在为她叹息!行啦,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会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难道我惋惜的是自己的生命吗?对于曾在生死之间度过二十年的我来说,是生是死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您可以放心,莫雷尔,如果说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的话,那么这种软弱也只有在您面前才会流露出来。我很清楚,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客厅,应当彬彬有礼、体体面面地退出去,也就是说,应当先付清打牌输的钱,然后鞠躬离去。”
“好极了,”莫雷尔说,“这话说得精彩。顺便问一下,您把自己的枪带来了吗?”
“我的枪!干吗要带来?我相信这些先生们会准备的。”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好吧,但别讨价还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您放心吧。”
莫雷尔向博尚和夏托—勒诺走去。那两人瞧见马克西米利安在向他们走过去,便也迎上前来几步。
三个年轻人相互鞠躬,如果不能说是很亲切,至少也该说是很客气地彼此致意。
“对不起,二位,”莫雷尔说,“可我怎么没见到德·莫尔塞夫先生!”
“今天早晨,”夏托—勒诺回答说,“他派人来通知我们,说是直接到这儿跟我们碰头。”
“喔!”莫雷尔说。
博尚掏出表来。
“八点过五分;还不算晚,莫雷尔先生。”他说。
“哦!”马克西米利安回答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瞧,”夏托—勒诺插进来说,“车子这不来了。”
果然,一辆马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疾驶而来,他们就站在这条林荫大道和另几条大路的岔口上。
“二位,”莫雷尔说,“想必你们是准备了武器的。基督山先生申明他放弃用自备手枪的权利。”
“我们估计到了伯爵方面的这种雅量,莫雷尔先生,”博尚说,“所以我把我的枪带来了,那两支枪我是因为考虑到类似的情况,八九天前刚买下以备不时之需的。枪完全是新的,还没人使过。您是不是要验看一下?”
“哦!博尚先生,”莫雷尔欠了欠身说,“既然您这么肯定地说德·莫尔塞夫先生跟这些枪并不相干,那您当然也知道,我有您这话就尽够了。”
“二位,”夏托—勒诺说,“这辆驶来的车上,坐的不是莫尔塞夫,那是,没错!那是弗朗兹和德布雷。”
果然,他说的这两个年轻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两位!”夏托—勒诺跟两人握手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约我们到决斗场来碰头。”
博尚和夏托—勒诺诧异地相互对望一眼。
“各位,”莫雷尔说,“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请说出来听听!”
“昨天下午,我收到德·莫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约我到歌剧院见面。”
“我也一样。”德布雷说。
“我也一样。”弗朗兹说。
“我们也一样。”夏托—勒诺和博尚说。
“他那是想让我们在他挑衅要求决斗时都在场,”莫雷尔说,“而现在他是想让我们在他决斗时都在场。”
“对,”那些年轻人说,“是这么回事,马克西米利安先生;十有八九是让您给猜中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夏托—勒诺喃喃地说,“阿尔贝却还没来;已经迟了十分钟啦。”
“他来了,”博尚说,“骑着马;瞧,他在前面跑得飞快,仆人跟在后面。”
“真是太冒失了,”夏托—勒诺说,“骑马来跟人用手枪决斗!我的叮嘱怎么全忘了!”
“还有呢,瞧,”博尚说,“领带上面系着硬领,敞胸上衣,白背心;他干吗不干脆在胸口画个小黑点呢?那不是更简单、更省事吗!”
正说着,阿尔贝已经到了离这五位年轻人十步开外的前方;他勒住马,跳下鞍来,把缰绳甩到仆人的手里。
阿尔贝向他们走来。
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可以看得出,他昨晚整夜没睡过一秒钟。
在他的整张脸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而庄重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是很难得有的。
“各位,”他说,“承蒙你们应邀前来,对这种高情雅意,我不胜感激。”
莫雷尔在莫尔塞夫走近来的时候,往后退下了十来步,跟他隔着一段距离。
“我说的也包括您,莫雷尔先生,”阿尔贝说,“对您我也同样地感激。所以请您过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
“我原先不能确定,但我猜想是这样。可这样就更好,珍视荣誉的人在这儿愈多,就愈称我的心。”
“莫雷尔先生,”夏托—勒诺说,“劳驾去告诉基督山伯爵先生,德·莫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悉听他的吩咐。”
莫雷尔转身想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与此同时,博尚从马车上取下装手枪的匣子。
“请等一下,各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先生说。”
“私下里说?”莫雷尔问。
“不,先生,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都惊愕地面面相觑;弗朗兹和德布雷低声地交谈了几句,而莫雷尔,这意外的插曲使他感到很高兴,他去找到了正在一条平行的侧道上跟埃马纽埃尔散步的伯爵。
“他要我怎么样?”基督山问。
“我不知道,但他说有话要跟您讲。”
“哦!”基督山说,“但愿他别是想再肆无忌惮地羞辱我一番!”
“我看他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陪着走上前去:他平静安详的脸容,跟阿尔贝迷乱的神情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对比;阿尔贝也在走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年轻人。
走到彼此相距三步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住了脚步。
“各位,”阿尔贝说,“请再走近些。我希望我下面有幸向基督山伯爵先生说的这些话,你们都能一字不漏地听清楚。因为我有幸对他说的这些话,无论你们听了会觉得有多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听,就要劳驾你们去转告他们的。”
“我在等着,先生。”伯爵说。
“先生,”阿尔贝一开始声音有些发抖,但愈往下说就愈镇定,“先生,我曾指责您不该有意泄露德·莫尔塞夫伯爵在伊庇鲁斯[2]的所作所为,因为无论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的罪孽有多大,我以为您并没有惩罚他的权利。可是今天,先生,我知道了您是有这个权利的。使我这么快就认为您有这权利的,并不是费尔南·蒙代戈对阿里帕夏的出卖,而是渔民费尔南对您的出卖,是这次出卖对您所造成的无比深重的灾难。因此我要对您说,我要大声公开地说:是的,先生,您有理由向我父亲复仇,我作为他的儿子,感谢您没有采用更严厉的手段。”
即使晴天有个霹雳打下来,打在这个谁也意料不到的场景的听众身上,他们也不会比听到阿尔贝的这番话来得更加吃惊。
而基督山,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表情,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上天,他在阿尔贝身陷罗马强盗群中的那会儿,已经领教过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一个有这般血性的年轻人,居然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忍辱负重,这真使他不胜惊叹。他在其中看到了梅塞苔丝的影响,他也明白了这个心地高尚的女性,昨天为什么会听凭他作出牺牲的许诺而不置一词,那是因为她事先已经知道,这个牺牲是不会兑现的。
“现在,先生,”阿尔贝说,“如果您认为我刚才向您表示的歉意已经够了,那就请把您的手伸出来吧。您似乎具有从不犯错误的罕见的美德,但我以为除此以外,所有其余的美德中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了。当然我说这话,仅仅是指我而言。我跟常人一样处世行事,而您,您是按天主那样处世行事的。只有一位天使,能够拯救我俩中的一个免于死亡,这位天使从天国降临人间,即使不能说是为了让我俩成为朋友,唉,命运决定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也可以说是为了让我们相互尊重吧。”
基督山眼睛湿润,胸脯剧烈起伏,嘴巴微微张开,他向阿尔贝伸出一只手去,阿尔贝带着一种近于敬畏的神情握住它。
“各位,”他说,“基督山先生慷慨地接受了我的道歉。我昨天做事过于仓促。而仓促往往是容易坏事的:我对他做错了事。现在,我的过错得到了补救。我希望人们不会因为我做了良心要求我做的事,而把我看成懦夫。但无论如何,倘使真有人对我有所误解,”年轻人高傲地抬起头说,仿佛他是同时在对朋友和仇敌挑战似的,“我将会尽力去纠正他的看法。”
“昨天夜里他出什么事了?”博尚问夏托—勒诺,“我觉得咱们在这儿演的是挺尴尬的角色。”
“说实在的,阿尔贝刚才做的事情,要不是非常可耻,就是高尚至极。”男爵回答说。
“嗳!您说,”德布雷问弗朗兹,“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基督山伯爵损害了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莫尔塞夫先生的儿子却居然认为他干得有理!换了我,哪怕家里出了十桩约阿尼纳的事儿,我也会认定只有一件事非做不可,就是去跟人决斗十次。”
而基督山,他低着头,两臂松弛无力地垂着,二十四年回忆的重负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此刻想到的不是阿尔贝,不是博尚,不是夏托—勒诺,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想到的是那位勇敢的女性,她昨天来向他请求宽恕她儿子的性命,他对她承担了牺牲自己的许诺,但她又以痛苦地吐露一个家庭的秘密作为代价,拯救了他的生命,而这个秘密一经揭露,这个年轻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也就此断送了。
“都是天意啊!”他喃喃地说,“呵!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真是天主的使者!”
[1]布鲁图是公元前44年刺杀罗马独裁者恺撒的主要人物。后任罗马东方集团军统帅。公元前42年在菲力比战役中惨败于屋大维、安东尼联军,遂自杀。传说在战役前夜他曾见到鬼魂。
[2]伊庇鲁斯:古希腊地区名,在今希腊西北部和阿尔巴尼亚南部。此处即指约阿尼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