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撬锁夜盗(1 / 1)

上面那场谈话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果然带着阿里和另外几个仆人,还有他要试骑的那几匹马,去了奥特伊。但他头天晚上还没这打算,不用说,安德烈亚当然更不得而知了;伯爵之所以临时决定去奥特伊,是由于贝尔图乔到了的缘故,他刚从诺曼底回来,带来了别墅和双桅帆船的消息。别墅已经购置定当,双桅帆船是一星期前到达的,船上有六名水手,已经办妥一应手续,停泊在一座小港湾里,随时可以启航出海。

伯爵对贝尔图乔的勤勉干练赞许了几句,并吩咐他做好准备,因为他不久就要动身,在法国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了。

“现在,”他对贝尔图乔说,“我说不定需要在一夜间从巴黎赶到特雷波尔;我要您沿途备好八匹马,让我能在十小时内接力赶完五十里路。”

“这个意思,大人曾经对我提起过,”贝尔图乔回答说,“那些马已经准备好了,都由我亲自选购并安置在最合适的地点,也就是说,安置在一些通常没人会去的小村庄里。”

“很好,”基督山说,“我在这儿要待一两天,您就照这个日程去安排吧。”

就在贝尔图乔要退出去吩咐底下人做相应准备的当口,巴蒂斯坦打开了房门;他手里托着一只镀金的银盘,里面搁着一封信。

“您来这儿做什么?”伯爵看着他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问道,“我好像并没叫您来呀?”

巴蒂斯坦没有回答,走到伯爵跟前把那封信递给他。

“是封重要的急件。”然后他说。

伯爵打开信,念道:

此信特为通知基督山先生,今晚将有人潜入阁下于香榭丽舍林荫大道的府邸,意在窃取此人以为锁在盥洗室抽屉桌里的文件。素闻基督山伯爵先生勇敢过人,故大可不必向警方求援,盖因警方介入或将使提供此则消息者处境非常不利。伯爵先生只需置身卧室通盥洗室的门后,或隐伏于盥洗室内,即可制服此人。人手过多或防范过于明显,势将吓退歹徒,致使基督山先生失却识破一名仇敌的机会。在下获悉此事纯属偶然,倘若歹徒此番不敢动手,而待下次再作道理,则在下当无由再次奉告矣。

伯爵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这是盗贼的诡计,是个拙劣的圈套,通知他一个不太严重的危险,意在把他推入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于是,尽管匿名的朋友再三叮嘱——或者正因为他这么叮嘱——伯爵决定把信交给警方,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歹徒真是哪个只有自己才能认出的仇敌呢。而要是果真如此,就只有他自己才能利用这个人,就像斐埃斯科[1]利用想刺杀他的摩尔人一样。我们对伯爵已经很了解,所以无须再说他怎样浑身是胆、魄力过人,能凭只有杰出人物才具有的毅力,去做成在常人眼里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凭着早已下定的决不退缩的决心,从一次次斗争中尝到了别处无法体验的乐趣——这些斗争,有时是跟大自然,也就是跟天主斗,有时则是跟人,或者不妨说是跟魔鬼斗。

“他们不是要偷我的文件,”他心想,“而是要杀掉我;他们不是小偷,而是杀手。我可不想让警察总监先生搅和我的私事。嘿,我也够有钱的了,这事就甭让他去破费行政开支了吧。”

刚才巴蒂斯坦把信递给伯爵后就退了出去,这会儿伯爵又召他进来。

“您马上回巴黎去,”伯爵说,“把留在那里的仆人全都带到这儿来。让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奥特伊来。”

“府里一个人都不留吗,伯爵先生?”巴蒂斯坦问。

“对,除了看门人谁都不留。”

“我想提请伯爵先生注意,门房离宅子可远着哩。”

“嗯?”

“嗯,即使有人把宅子里的东西都偷光了,看门人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谁会去偷呢?”

“当然是窃贼。”

“您是个傻瓜,巴蒂斯坦先生。就算窃贼把宅子里的东西都偷光,也比不上一个仆人不听我的吩咐更让我生气。”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我的话您可听明白了,”伯爵说,“去把您的同伴一个不漏地全都带到这儿来。但其他一切照旧;您只要把底楼的百叶窗关上就是了。”

“楼上的呢?”

“您知道,楼上的百叶窗我是从来不关的。去吧。”

伯爵传下话去,说他想独自在房里进餐,只要阿里一人侍候。

他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进餐,饮食也像平时一样很有节制。饭后,他朝阿里做个手势让他跟着,从小门出了奥特伊别墅,装作散步的样子一路来到布洛涅森林,然后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夜幕降临时,他俩已经来到香榭丽舍林荫大道上那座宅邸的对面。

整幢宅邸黑咕隆咚的,只有门房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火,这个门房间,正如巴蒂斯坦所说,离宅子有四十来步距离。

基督山背靠一棵大树,用他那双几乎从不出错的锐利的眼睛,在这条林荫道上来回搜寻,探查着路上的每个行人,又把目光投向邻近的街道,察看有没有人埋伏在附近。十分钟后,他确信没有人盯他的梢,就立即带着阿里朝小门跑去,迅速地进了宅邸;然后他用身边带着的钥匙打开后楼梯口的小门,上楼进入自己的卧室。但他既不拉开也不掀动任何一块窗幔,就连看门人也不会想到,这座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宅子,主人居然已经在里面了。

进了卧室,伯爵示意阿里停下。然后他又走进盥洗室去查看。一切如常:那张宝贝抽屉桌还在老地方,钥匙挂在上面。他转动两圈钥匙,把抽屉锁得严严实实的,拔下钥匙。他又走到卧室门前,卸下门上的锁簧头,然后回进卧室。

这当口,阿里取出伯爵吩咐准备的武器放在桌上,那是一支短马枪和一对双筒手枪,两个叠置的枪管瞄准起来,可以跟打靶场里的手枪瞄得一样准。有了这几把枪,伯爵手里就可以说攥着五条性命了。

这时是九点半光景;伯爵和阿里每人匆匆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红葡萄酒。然后,伯爵轻轻挪开一块活动的墙板,让自己可以看到盥洗室里的情况。手枪和马枪就放在他的手边,阿里站在他身旁,手握一柄阿拉伯小斧。自从十字军东征的年代以来,这种斧头就始终是这个样式。

从卧室里一扇跟盥洗室齐平的窗户,伯爵可以望到街上。

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夜色又浓又黑,但阿里凭着一种原始的天性,伯爵则想必是凭着一种后天的禀赋,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就连院子里树枝轻微的摇曳,也逃不过他俩的眼睛。

门房间的那盏小灯,早已熄灭。

伯爵推测,倘使真有一场策划好的夜袭,这场夜袭应该来自底楼的楼梯,而不会来自楼下的窗口。按他的想法,歹徒要的是他的命,而不是他的钱。因此他们袭击的目标应当是卧室,而要到卧室,势必不是从后楼梯上来,就是从盥洗室窗子进来。

他让阿里守住楼梯通道,自己继续监视盥洗室。

荣军院的大钟在敲十一点三刻;随着潮湿的西风,飘来三下凄凉、颤抖的钟声。

最后一下钟声停歇以后,伯爵听见盥洗室方向似乎有一下轻微的响声。最初的那下响声,或者更确切地说,最初的那下划东西的响声过后,又是第二下,然后是第三下。到第四下时,伯爵已经心里有数了。那是一只腕力强劲、训练有素的手,正在用金刚钻划割一块窗玻璃的边框。

伯爵觉得心跳加剧了。一个人,即使他面临危险无比坚强,即使预先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他还是会从心房的跳动和肌肉的**,意识到想象与现实、计划与实施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

基督山做了个手势,通知阿里提防。阿里明白了危险来自盥洗室的方向,就跨上一步,挨近主人。

基督山急切地想知道将要交手的是怎样的仇敌,一共有多少人。

来人划玻璃的那扇窗,正对着伯爵望到盥洗室去的这扇窗。伯爵的目光盯在那扇窗子上:只见幽暗的光线中,显现出一个浓黑的人影。随后,一方窗玻璃骤然间变得不透明了,像是有人从外面贴上了一层纸。接着,这块玻璃嘎吱嘎吱响了两下,但没掉下去。一只手从窗洞里伸进来,在找窗上的长插销;一秒钟过后,窗扇绕着铰链转动,一个人爬了进来。

只有一个人。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无赖。”伯爵心想。

这时,他觉着阿里在他肩膀上轻轻碰了一下;他转过身去。阿里对他指指这间卧室里面朝大街的那扇窗。

基督山朝这扇窗走上几步;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感官之敏锐是异乎常人的。果然,他看见大门外还有个人,此人正站在墙脚石上,像是想看清宅邸里发生的情况。

“好呀!”他说,“他们是两个人一伙:一个动手,一个望风。”

他朝阿里做个手势,要他监视街上那个人,自己回过身去,准备对付盥洗室里的那个家伙。

只见那家伙进了盥洗室,伸出两条手臂在四周摸索。

后来,他似乎把盥洗室里的格局摸清楚了;这间盥洗室有两扇门,他走过去把两扇门都锁上。

那家伙朝通卧室的门走去的那会儿,基督山以为他要开门进来,就拿起一把枪握在手里。但听到的只是锁簧在滑槽里移动的声音。这无非是一种防范措施;夜半来客因为不知道伯爵事先已经卸下了锁簧头,所以一定会以为这下子就万无一失,什么都不怕了。

那家伙以为屋里就他一个人,可以放心大胆干了,就从宽大的衣袋里掏出一样伯爵没法看清的东西,放在一张小圆桌上,然后径直走到抽屉桌跟前,去摸抽屉上的锁,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钥匙没在上面。

但这划玻璃窗的家伙是个早有准备的老手,身边带着应急的家什;不一会儿,伯爵就听到他摆弄钥匙串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碰击声,平时我们找锁匠来打开一扇门时,锁匠身边带的就是这种配备五花八门钥匙的钥匙串,窃贼管这种钥匙串叫夜莺,想必是他们每当听到钥匙铮铮作响地顶开锁舌时,觉得那声音美妙得有如夜莺鸣啭的缘故。

“噢!”基督山露出一丝失望的笑容,喃喃地说,“原来只是个小偷。”

那家伙由于四周太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于是他拿起放在小圆桌上的那样东西;他摁了一下按钮,立刻就有一道相当微弱,但足以让人看清物象的亮光射了出来,黄澄澄的灯光映在这家伙的手上和脸上。

“嘿唷!”基督山猛然吃惊地往后退去,“原来是……”

阿里举起斧子。

“别动,”基督山低声对他说,“把斧子放在那里,咱们不需要武器了。”

随后,伯爵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了几句话——刚才那声惊呼虽然声音很轻,但已经惊动了那个家伙,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古代磨刀匠的那种姿势[2]。阿里按照伯爵的吩咐,踮起脚尖走到壁橱跟前,取出一件黑色长袍和一顶三角帽。这当口,基督山迅速地脱下了礼服、背心和衬衫,在透过板壁罅口照进来的那缕光线下,可以看清伯爵胸前穿着一件既柔软又细密的钢丝护胸锁子甲,这种护胸甲,在咱们这已无遇刺之虞的法国,最后一个穿它的也许就是路易十六国王了,他害怕有短刀来刺他的胸膛,没料想却让断头台的斧子把脑袋给砍了下来。

护胸甲很快就消失在长袍下面,正如伯爵的黑发也消失在教士光顶式样的假发下面一样。再把三角帽往假发上一戴,伯爵就变成了神甫。

而那家伙,由于没再听到任何动静,重又直起身来,在基督山换装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回到抽屉桌跟前,抽屉锁在夜莺的拨弄下吱嘎作响。

“好啊!”伯爵暗自说道,他想必对锁上某个巧妙的装置很有信心,拿准那个撬锁的家伙任凭他多有能耐,也甭想识破其中机关,“好啊!你再忙乎几分钟吧。”说着他朝窗口走去。

伯爵刚才瞧见站在墙脚石上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下去了,不停地在街上**来**去;但有件事挺奇怪,他对街上过往的行人,不管是从香榭丽舍大道的方向,还是从圣奥诺雷街区方向来的,似乎都不感兴趣,瞧他那样子,好像他一心只想知道伯爵宅邸里的情形,他的一切行动,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看清盥洗室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

基督山猛然拍了一下前额,微微张开的嘴唇中间掠过一道无声的笑容。

随后,他凑近阿里低声说:

“你留在这儿,躲在阴影里,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你都别进来,不等到我叫你的名字,千万别露面。”

阿里点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会按吩咐做的。

基督山从柜子里取出一支蜡烛点亮,趁那窃贼聚精会神对付那把锁的当口,轻轻地打开门,同时很小心地把蜡烛拿得离身子近一些,以便让烛光完全照在自己的脸上。

由于开门的声音非常轻,那窃贼没有听到。但他冷不防看到屋里亮了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转过身来。

“哎!晚安,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您在这时候上这儿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呀?”

“布索尼神甫!”卡德鲁斯喊道。

他弄不明白,既然他是把门关上的,那么这个奇怪的幽灵是打哪儿来到他面前的呢;他失手把那串钥匙掉在了地上,呆若木鸡地立定在那儿。

伯爵走过来站在卡德鲁斯和窗户中间,这样就切断了惊惶失措的窃贼的唯一退路。

“布索尼神甫!”卡德鲁斯重复说,惊恐的目光盯在伯爵的脸上。

“嗯!一点不错,正是布索尼神甫,”基督山说,“我很高兴您还认得我,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这证明咱俩的记性都很好,因为,要是我没弄错的话,离咱俩上回见面快有十年了吧?”

这种安详,这种讥讽,这种慑服力,把卡德鲁斯吓得晕头转向,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说,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您这是想偷基督山伯爵的东西吗?”所谓的神甫继续问道。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想挨到窗口去,但被伯爵毫不容情地挡住了去路,“神甫先生,我不知道……我请您相信……我向您发誓……”

“一块划下的玻璃,”伯爵继续说,“一盏遮光的提灯,一串夜莺,一张撬开一半的抽屉桌,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卡德鲁斯觉得领巾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了,他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或者找个地洞钻下去。

“行啦,”伯爵说,“我看您哪,还是老样子,还是在干谋财害命的营生。”

“神甫先生,既然您什么都知道,那您一定知道那不是我,那是那个卡尔贡特娘们干的;在审讯的那会儿也是这么认定的呀,要不怎么光罚我服苦役就完事了呢。”

“既然我这会儿看到的,是您准备让人把您重新带回到那儿去,那么我倒要问一下,您上次的刑期满了吗?”

“还没哪,神甫先生,是有人救我出来的。”

“瞧这人为社会做了桩什么好事。”

“哎!”卡德鲁斯说,“可我当初是答应他……”

“这么说,您是言而无信啰?”基督山截断他的话说。

“咳!是的。”卡德鲁斯很不安地说。

“屡教不改的家伙……依我看哪,凭你犯的罪,你就得上沙滩广场[3]。活该,活该,diavolo[4]!在我们国家是这么说的。”

“神甫先生,我是一念之差……”

“每个罪犯都这么说。”

“是因为穷……”

“闭嘴,”布索尼轻蔑地说,“因为穷,一个人会去乞求施舍,会去面包铺门口偷面包,可是不会到一幢他认定里面没人的住宅去撬抽屉桌。当初那个珠宝商若阿内点数四万五千法郎,要来交换我给你的那枚钻戒,你为了把钻戒和钱都弄到手,竟然杀死了他,这难道也是因为穷?”

“饶了我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您已经救过我一次,就再救我一次吧。”

“我得想想。”

“您就一个人,神甫先生,”卡德鲁斯握紧双手说,“还是带了警士在旁边等着抓我?”

“我就一个人,”神甫说,“我可以再怜悯您一次,放您逃走,即使这么心软说不定还会给我带来新的麻烦,但是,您先得把实情都说出来。”

“喔!神甫先生!”卡德鲁斯握紧双手,朝基督山走上一步说,“我得说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您刚才说,有人把您从苦役犯监狱救出来?”

“对!我卡德鲁斯这可不说假话,神甫先生!”

“那人是谁?”

“一个英国人。”

“叫什么名字?”

“威尔莫勋爵。”

“我认得他;所以我会知道您有没有说谎。”

“神甫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么,这个英国人保护了您?”

“不是保护我,而是保护一个科西嘉小伙子,他跟我是拴在同一副脚镣上的伙伴。”

“这个科西嘉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贝内代托。”

“这是个教名。”

“他就这么个名字,他从小是个弃儿。”

“那么,这个小伙子是跟您一起逃走的?”

“是的。”

“怎么逃的?”

“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芒德里埃做工。您知道圣芒德里埃吧?”

“知道。”

“哎!趁十二点到一点大伙儿睡午觉的时候……”

“苦役犯睡午觉!可有人还怜悯这些家伙呢。”神甫说。

“那当然!”卡德鲁斯说,“我们也不能老是干活哪,我们又不是狗。”

“是狗倒好了。”基督山说。

“趁旁人都在睡午觉的当口,我们先逃出一段路,用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锉断脚镣,然后就游水逃跑了。”

“这个贝内代托现在怎么样了?”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您应该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耶尔就分手了。”

说着,为了使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他又朝神甫跟前迈了一步,而神甫仍然伫立不动,始终神色安详地审视着他。

“你在说谎!”布索尼神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神甫先生!……”

“你在说谎!这个人现在仍然是你的朋友,也许你还在用他打下手吧?”

“哦!神甫先生!……”

“打你逃出土伦以后,您是怎么生活的?说。”

“混混呗。”

“你在说谎!”神甫以一种更有威势的语调,第三次这么说。

卡德鲁斯惊恐地望着伯爵。

“你,”伯爵接着说,“是靠他给你的钱生活的。”

“噢!没错,”卡德鲁斯说,“贝内代托成了一位显赫的爵爷的儿子。”

“他怎么会是爵爷的儿子呢?”

“私生子呗。”

“这位显赫的爵爷叫什么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待着的这屋子的主人。”

“贝内代托是伯爵的儿子?”基督山不禁惊愕地问道。

“当然啰!谁也没法不相信哪,要不伯爵干吗给他找个假爸爸,要不伯爵干吗每月给他四千法郎,要不伯爵干吗在遗嘱里给他留下五十万法郎?”

“噢!”假神甫说,他开始明白了,“这个小伙子现在用的是什么名字?”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这么说他就是被我朋友基督山伯爵待为上宾,而且快要娶唐格拉尔小姐的那个年轻人?”

“一点没错。”

“而你就听任他招摇撞骗,浑蛋!你了解他的身世,知道他肮脏的老底,你却一声不吭?”

“您干吗要叫我去坏人家的好事,不让一个伙伴交上好运呢?”卡德鲁斯说。

“你说得对,这事不该由你去通知唐格拉尔先生,该由我去。”

“别这么干,神甫先生!……”

“为什么?”

“因为您这是要夺走我们嘴上的面包哪。”

“难道你以为,为了给你们这样的浑蛋留一口面包,我就会包庇你们耍阴谋诡计,纵容你们去犯罪吗?”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着,凑得离神甫更近了。

“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对谁?”

“对唐格拉尔先生。”

“该死的!”卡德鲁斯喊道,一边从背心里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对准伯爵当胸刺去,“您什么也甭想说喽,神甫!”

但使卡德鲁斯大惊失色的是,短刀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膛,反而卷了刀尖。

就在这时,伯爵伸起左手,一把抓住行凶犯的手腕,用力一拧,痛得卡德鲁斯惨叫一声,短刀从僵硬的手指中间滑了下去。

伯爵并不因为听见这声惨叫就住手,他继续把这歹徒的手腕往外拧,直到卡德鲁斯手臂脱骱,先是跪倒在地,而后脸朝下整个身子合扑在地上。

伯爵用脚踩住他的头,说道:

“我真不知道我干吗不踩碎你的脑袋,你这无赖!”

“啊!饶命!饶命!”卡德鲁斯喊道。

伯爵把脚提了起来。

“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爬起身来。

“喔唷唷!您的手可真厉害,神甫先生!”卡德鲁斯揉着那条被铁钳般的手拧得脱骱的手臂说,“喔唷唷!好大的手劲!”

“住嘴。天主赐给我力气,来制服你这种凶残的畜生。我是以天主的名义行事。你好好记住,浑蛋,我现在饶了你,也是执行天主的旨意。”

“哎哟!”卡德鲁斯疼得直叫。

“这儿有笔和纸,你给我拿好,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我不会写字,神甫先生。”

“你撒谎!拿好笔,给我写!”

卡德鲁斯为这种威势所慑服,坐下来写道:

先生,您在府上款待,并打算将令嫒许配给他的那个人,曾当过苦役犯,是和在下一起从土伦监狱逃出来的。他是五十九号,在下是五十八号。

他叫贝内代托。但他因为不知道父母是谁,所以连自己也不知道真实的姓名。

“签字!”伯爵继续说。

“您这不是想送我的命吗?”

“如果我想送你的命,笨蛋,我早把你拖到最近的警署去了。再说,等这封信送到目的地,你那时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签字吧。”

卡德鲁斯签了字。

“信封上写:昂坦堤道街银行家唐格拉尔男爵先生收。”

卡德鲁斯写了信封。

神甫拿起写好的信。

“现在,”他说,“可以啦,你走吧。”

“从哪儿走?”

“从你进来的地方。”

“您是说让我从这扇窗子爬出去?”

“你不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吗?”

“您是想要算计我,神甫先生?”

“笨蛋,你说我凭什么要算计你?”

“那干吗不开门让我出去?”

“何必去吵醒看门人呢?”

“神甫先生,请对我说您并不愿意让我死。”

“我愿天主所愿。”

“请您发个誓,您决不趁我爬下去的当口袭击我。”

“你真是又蠢又胆小!”

“您想把我怎么样?”

“我倒要问你呢。我原想让你做个快活自在的人,可到头来你却成了个行凶杀人犯!”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请最后再试我一次吧。”

“好吧,”伯爵说,“听着,你知道我说话是算数的,对吗?”

“对的。”卡德鲁斯说。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

“除了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那就马上离开巴黎,离开法国,随便你去哪儿,只要你规规矩矩过日子,我就会让人送一小笔养老金给你。因为你要是平平安安回了家,嗯……”

“怎么样?”卡德鲁斯浑身打战地问。

“嗯!我就相信天主宽恕了你,我也就宽恕你。”

“说实话,”卡德鲁斯一边往后退去,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您可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好了,走吧!”伯爵用手对卡德鲁斯指指窗口。

卡德鲁斯对伯爵的许诺还不放心,跨出窗口后,站在梯子上。

他浑身直哆嗦,不敢往下爬。

“现在你往下爬吧。”神甫双手抱胸说。

卡德鲁斯这才明白在这一边没什么可怕的,开始往下爬去。

这时,伯爵拿着一支蜡烛走到窗口;这样,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个人从窗口往下爬,而另一个人在给他照亮。

“您这是干什么,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要是有巡逻队呢……”

他一口吹灭了蜡烛。然后继续往下爬;直到觉得脚踩在花园的泥地上,他才完全放下心来。

基督山回到卧室往下看去,看到的是卡德鲁斯着地以后,在花园里绕了个大弯,把梯子搬到围墙的另一头,他的用意是让翻墙出去跟进来不在同一个地方。

接着,基督山的目光从花园移到街上,瞧见那个似乎等在外面的人在街上跟卡德鲁斯平行地跑过去,藏身在卡德鲁斯待会儿要翻墙出去的那个墙角。

卡德鲁斯慢慢地爬上梯子,到了上面,从围墙探出头去,看看街上有没有人。

四下一片寂静,不见一个人影。

荣军院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

卡德鲁斯骑跨墙头,把梯子收上去,搁到围墙的另一侧去,然后准备沿着梯子往下爬,或者说,准备沿着梯子的两条竖杆往下滑。他的动作非常麻利,表明他干这营生已经熟门熟路。

可是,一旦开始往下滑,他就想止也止不住了。于是,他眼睁睁瞧着一个人趁他滑到一半时从暗处蹿出来,眼睁睁瞧着一条手臂在他脚刚着地的当口举了起来,没等他来得及采取任何自卫措施,那只手就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戳了一刀。他脱手松开梯子,喊道:

“救命啊!”

但他肋间即刻又挨了一刀。他摔倒在地继续喊:

“杀人啦!”

趁他在地上打滚的当口,那个对头揪住他的头发,朝他前胸戳了第三刀。

这一回,卡德鲁斯虽然还想叫喊,但发出的只是一声呻吟。他又呻吟了几声,三道血流从三处伤口汩汩地往外淌。

凶手看见他不喊了,抓住头发把头拎起来;卡德鲁斯双眼紧闭,嘴巴歪斜。凶手以为他死了,摔下他的头,拔脚就跑。

卡德鲁斯觉得凶手跑远了,才用胳膊撑起上身,用尽全身气力,声音极其虚弱地喊道:

“抓凶手!我要死了!救救我,神甫先生,救救我!”

凄惨的喊声飘过昏暗的夜空。后楼梯门打开,通花园的小门也打开了,阿里和他的主人拿着灯盏奔了过来。

[1]斐埃斯科:德国诗人、戏剧家席勒(1759—1805)剧作《斐埃斯科在热那亚的谋叛》中的主人公。他制服一个想谋杀他的摩尔人后,利用此人从事谋反活动。

[2]指半蹲着身子的姿势。

[3]当时巴黎的行刑场所。

[4]意大利语,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