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维尔福先生府上确实刚发生一幕悲惨的场景。
两位女士去参加舞会以前,德·维尔福夫人曾再三劝丈夫陪她们一起去,但他执意不肯。她俩走了以后,检察官按平时的习惯,把自己关在叠着卷宗的书房里,这一大摞卷宗,谁见了都会吃一惊,可是平日里几乎还填不饱他那工作的好胃口。
今天,这些卷宗却只是摆摆样子。维尔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思考问题。他吩咐仆人没要紧事情不准来打扰,关上房门以后,就在扶手椅里坐下,开始把这一周来充溢心间的凄恻的悲伤和苦涩的回忆,细细地在脑子里重温一遍。
他没有翻开面前的那叠卷宗,却拉开书桌的抽屉,在一个小机关上按了一下,然后抽出一沓私人笔记。这些珍贵的手迹,都按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数码编了号,贴了标签,分门别类地记载着他在政治生涯、金钱往来、诉讼事务以及恋爱私情各方面的仇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现在已为数相当可观,使他感到有些害怕。然而,回想所有这些曾经威风凛凛、显赫一时的名字,他时常又会在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正如游人登上峰顶之后,俯览林立的巉岩、险峻的山径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攀缘上来的悬崖峭壁,会不由得露出笑容一样。
他在记忆中把所有这些名字过了一遍筛,又把这张名单细细地重看一遍,研究、推敲一番。最后他摇了摇头。
“不,”他低声自语,“这些仇人当中,谁也不会这么耐着性子,处心积虑地等待到今天,才利用这个秘密来搞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说的,埋得最深的秘密,也会从地底下漏出风声,犹如磷火般疯狂地在空中游弋。但这些转瞬即逝的火苗,是引人走向迷途的亮光。这段往事,也许是那个科西嘉人讲给哪个教士听,然后那教士又去对别人讲了。基督山先生也许就是这么听来的,而他是想探个究竟……”
“可他干吗要探个究竟呢?”维尔福思索片刻过后,这么问自己说,“这位基督山先生,萨科纳先生,马耳他船主的儿子,塞萨利亚银矿的主人,他才第一回来法国,探明这么桩凄惨、神秘而又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布索尼神甫和威尔莫勋爵,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的仇人,他俩向我提供的情况尽管并不一致,但这中间有一件事是很清楚、很明确,对我来说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场合,我和他都没有丝毫瓜葛。”
但是,维尔福在对自己说这番话的同时,却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显露的事情,因为他可以否认,甚至可以辩驳。倏然显现在墙上的那几个血字Mane,Thecel,Pharès[1],并没使他感到不安;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写这行字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当他踌躇满志地耽于遐想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往往是政治前程的图景。但此刻,他没去想那些;他生怕惊醒那个沉睡了如此之久的仇人,尽力只让自己想些家庭里温馨的场景。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辚辚的车轮声;随后只听见楼梯上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脚步声,再后来就是一片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和唏嘘声,仆人们想表示他们对主人的悲伤不胜关切时常会这样涕泪交流。
他赶紧拨开书房的门锁。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了书房。她的白发下面露出象牙般微黄的前额,眼角刻满岁月留下的深深的皱纹,眼睛哭得肿了起来,几乎看不见了。
“喔!先生,”她说,“唉!先生,多么不幸啊!我也会……我也会伤心而死的!喔!会的,真的会的,我会伤心而死的!”
说着,她一下子倒在房门边上的扶手椅里,号啕大哭起来。
仆人们都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主人的屋里听见喧闹声也奔下楼来了,此刻他站在其他仆人的后面,而大家都望着他。维尔福一见进门的是岳母,赶紧起身迎上前去。
“哦!天哪!夫人,”他问,“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这么伤心?德·圣梅朗先生没陪您一起来吗?”
“德·圣梅朗先生死了。”侯爵老夫人脱口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已经近乎麻木了。
维尔福倒退一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死了!……”他讷讷地说,“死得……这么突然?”
“一星期前,”德·圣梅朗夫人继续往下说,“我们是吃过晚饭以后一起上的车。德·圣梅朗先生那两天一直觉得不舒服,但想到就要见着亲爱的瓦朗蒂娜,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忍住病痛说要启程。马车驶离马赛六里路光景,他吃了几片平时一直服用的药片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种昏睡看上去似乎有些异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泛起潮红,太阳穴的血管也比平时跳得厉害,可我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很快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我就让他那么躺着;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喑哑而凄厉的喊声,好像他是在睡梦中遭受了巨大的创痛。随后,他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垂了下去。我连忙叫他的贴身男仆让马车停下,我呼喊德·圣梅朗先生,给他闻嗅盐,但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我就这么一路陪着他的尸体到了埃克斯。”
维尔福惊愕万分,嘴巴张得老大。
“您想必叫医生了?”
“当时就叫了。可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了。”
“是啊。不过他至少可以确诊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对我说了。看上去是突发性中风。”
“那您怎么办呢?”
“德·圣梅朗先生常说,倘使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安排下人把遗体装进一口铅棺,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就会运到。”
“哦!我的主啊!”维尔福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还得操这份心!”
“天主给了我力量,让我支撑了下来。再说,我对亲爱的侯爵所做的这一切,换了他一定也会为我这么做的。可是打从离开那儿以后,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是啊,有人说过,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连眼泪都没有了呵。可我总觉得心里难受,就该哭出来才是。瓦朗蒂娜在哪儿,先生?我们就是为看她才来的,我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心想,如果回答说瓦朗蒂娜在参加舞会,那未免太残酷了。所以他告诉侯爵夫人,她的外孙女儿跟继母一起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先生,马上去,我求您啦。”老夫人说。
维尔福搀住德·圣梅朗夫人的胳臂,把她扶进内室。
“您休息一下吧,母亲。”他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让她想起了那个使她哀悼不已的女儿。如今对她来说,那个女儿仿佛已经复活在瓦朗蒂娜身上了。所以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热泪夺眶而出。她一下子跪倒在一张扶手椅前面,把那尊贵的头贴到了椅座上。
维尔福吩咐女用人好好照顾侯爵夫人,而老巴鲁瓦则不胜惊惶地上楼往主人屋里跑去。对一个老人而言,死神暂时撂下自己,让灾难降临在另一位老人身上,总是最使他感到惊恐的消息。随后,就在德·圣梅朗夫人仍那么跪着虔诚祈祷的当儿,维尔福着人叫了出租马车,亲自动身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邸去接夫人和女儿回家。当他出现在大厅门口时,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瓦朗蒂娜不由得一边向他奔去,一边大声问道:
“哦!父亲!出什么事了?”
“你外婆刚到,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年轻姑娘问道,身子不由得打起战来。
德·维尔福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向女儿。
他做得很及时:瓦朗蒂娜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踉跄。德·维尔福夫人赶紧扶住她,帮着丈夫把她一路搀进马车,边走边说:
“真是怪事!谁料得到有这种事呢?哦!真是怪事!”
这悲伤的一家子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绪,犹如黑色的丧纱,在舞会剩下的时间里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走进家门,见巴鲁瓦在楼梯脚下等着她。
“诺瓦蒂埃先生今晚想见您。”他低声说。
“请告诉他,我见过外婆就来。”瓦朗蒂娜说。
年轻姑娘凭着自己那颗对人体贴入微的心,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是德·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见外婆躺在**。祖孙见面,唯有默默无言的慰抚,肝肠寸断的悲伤,抽抽噎噎的叹息和止不住往下淌的热泪,见证了她俩的哀愁。这中间,德·维尔福夫人也挽着丈夫的胳膊进来过,对可怜的遗孀非常——至少看上去如此——恭敬。
过了一会儿,她对丈夫轻声说:
“我看我最好别待在这儿,因为您岳母见着我似乎更难受了。”
德·圣梅朗夫人也听见了。
“好的,好的,”她在瓦朗蒂娜耳边说,“让她走吧。可你别走,你留下。”
德·维尔福夫人走了,只剩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外婆床边:检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弄得很难受,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且说诺瓦蒂埃,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他听到了楼下的喧哗声,就让老仆巴鲁瓦去看出了什么事。巴鲁瓦这会儿惊惶地跑上楼来。
一见巴鲁瓦回来,那双炯炯有神、充满智慧的眼睛就在向他询问。
“喔!先生,”巴鲁瓦说,“真是天大的不幸:德·圣梅朗夫人刚到,她丈夫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不曾有过深厚的友谊。然而我们知道,一个老人的死讯,总会给另一个老人带来很大的影响。
诺瓦蒂埃的脑袋无力地垂到了胸前,就像一个经受巨大打击或正在思考问题的人那样,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巴鲁瓦问。
诺瓦蒂埃表示是的。
“她去参加舞会了,先生您是知道的,她临走前身穿盛装来跟您告别过。”
诺瓦蒂埃又闭了一下左眼。
“噢,您想见她?”
老人表示这正是他的心意。
“嗯,他们一定会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上去接她的。我去等她,让她一回来就上楼来看您。是这样吗?”
“是这样。”瘫痪的老人表示说。
于是,巴鲁瓦下楼去等瓦朗蒂娜回来,而且,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一见她回来就把她祖父的意思告诉了她。
正因为瓦朗蒂娜知道祖父的意思,所以她离开德·圣梅朗夫人以后,立即上楼去见诺瓦蒂埃。这时,情绪激动的侯爵夫人,终究挡不住过度的疲乏,进入了神经仍未抑制的睡眠状态。
一张小桌放在她身边,她伸手就可以拿到放在上面的一瓶橘子汁和一只杯子,这种橘子汁是她常喝的饮料。
于是,我们刚才说了,年轻姑娘离开侯爵夫人,上楼进了诺瓦蒂埃的房间。
瓦朗蒂娜上前吻了老人一下,老人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年轻姑娘原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老人仍然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你是想说我仍然还有一位慈祥的祖父,是吗?”
老人表示,他想用目光说的正是这句话。
“是啊,幸好我还有你,”瓦朗蒂娜说,“要不然,我该怎么办呢,天主呵?”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钟。巴鲁瓦自己感到很倦,就提醒大家说,在一个如此悲痛的夜晚过后,大家都该休息了。老人不忍心说,瞧见孙女对他来说就是休息。瓦朗蒂娜由于悲恸和困乏,看上去确实也神情十分沮丧,于是老人让她快回屋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瓦朗蒂娜走进外祖母的房间,见她仍躺在**。年迈的侯爵夫人仍没退烧,而且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凄惨的光亮,仿佛精神上正在遭受强烈刺激的折磨。
“哦!我的天主!外婆,您是更不舒服了吗?”瓦朗蒂娜看到这种亢奋的症状,不由得失声喊道。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德·圣梅朗夫人说,“但我早就在等你,等你差人去把你父亲叫来了。”
“我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对,我有话要对他说。”
瓦朗蒂娜不敢拂逆外婆的意愿,尽管她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于是稍过片刻,维尔福进屋来了。
“先生,”德·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仿佛她担心自己的时间就要不够用了,“您在信上告诉我,已经在给这孩子办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说,“不光有这个计划,而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您的女婿是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德·埃皮奈将军?”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派的孙女联姻,他不反感吗?”
“国内的动乱早已平息了,母亲,”维尔福说,“德·埃皮奈先生在他父亲遇刺时,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所知甚少,将来跟他见面,即使不一定愉快,至少也不会很在意的。”
“他跟瓦朗蒂娜般配不般配?”
“各方面都很般配。”
“这个年轻人……”
“享有很好的名声。”
“举止谈吐呢?”
“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这段对话进行的过程中,瓦朗蒂娜始终没作声。
“嗯!先生,”德·圣梅朗夫人考虑了几秒钟以后说,“您得赶紧,因为我已经活不长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侯爵夫人接着说,“所以您得赶紧,这样才能让这没娘的孩子,至少有外婆为她在婚礼上祝福。在我那可怜的蕾内这方面,她就剩我这一个亲人了,而先生您,是早就把蕾内给忘了。”
“喔!夫人,”维尔福说,“您想必是忘了,我总该给这可怜的孩子找个母亲呀。”
“继母算不上母亲,先生!不过咱们要说的不是这事儿,而是瓦朗蒂娜。别去打扰死者吧。”
所有这些话,都是毫无停顿一口气说下来的,语气异常急促,已经显露出谵妄发作的某些征兆。
“一切都将按您的意思去办,夫人,”维尔福说,“何况您的愿望跟我是一致的。等德·埃皮奈先生到了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说,“外公刚死,我重孝在身……难道您愿意选这么个悲伤的时候为我办婚事吗?”
“孩子,”她外婆急切地打断她说,“别管这些陈规俗套,它们只能阻拦弱者去把握自己的未来。我也是在母亲的灵床前结婚的,可我并没因此招来不幸。”
“还要想想死者吧!夫人。”维尔福接口说。
“还要!老是还要!……我对您说,我就要死了,您明白吗!好,在临死前,我要看到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外孙女儿幸福,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不是真会照我的嘱咐去做。反正我一定得认识他,”侯爵夫人带着一种怕人的表情继续往下说,“一旦将来他没有做他该做的事,没有尽他该尽的责任,我就会从坟墓里出来找到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些过于激动的念头,老这么想下去会发疯的。人死了,躺进坟墓,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呀,外婆,您冷静些!”瓦朗蒂娜说。
“可我要对您说,先生,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昨晚上我睡得非常不安稳,只觉着恍恍惚惚的,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四处飘**。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可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我知道,我要说的这事,你们是会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闭着眼睛,瞧见从通德·维尔福夫人盥洗室的房门角落那儿,一个白色的人影悄没声儿地走过来,就站在您现在站的地方。”
瓦朗蒂娜不由得喊出声来。
“您这是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您不信也没关系,可我知道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瞧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仿佛天主生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感觉还不够让自己相信似的,我还听见了我的杯子挪动的声音,瞧,瞧,就是放在桌子上的这只杯子。”
“哦!外婆,您那是做梦呀。”
“不是做梦,我还伸手去拉过铃,那幽灵看到我伸手过去就走了。这时侍女拿着盏灯进来了。幽灵只有在该看见它们的人面前才会显形:那是我丈夫的亡灵。哦!既然我丈夫的亡灵能来喊我,将来我的亡灵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外孙女呢?我觉得,这层关系还更直接些呢。”
“哦!夫人,”维尔福大为感动地说,“快别去想这些伤心事了。您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会永远爱您,尊敬您,让您过幸福的日子,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侯爵夫人说,“德·埃皮奈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随时都有可能,我们正在等他呢。”
“那好;等他一到,就来告诉我。咱们得赶紧,咱们得赶紧。还有,给我去请位公证人来,我要把全部财产都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贴住外婆滚烫的前额,喃喃地说,“您这是想让我折福吗?天哪!您在发烧。别叫公证人了,该去叫医生!”
“医生?”侯爵夫人耸耸肩膀说,“我没事,就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外婆?”
“跟平时一样,你知道的,喝橘子汁。杯子就在桌上,给我拿来,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瓶里的橘子汁倒在杯子里,递给外祖母,可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刚才听外婆说过,这杯子是那鬼魂碰过的。
侯爵夫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随后,她在枕上辗转反侧,不住地说:
“公证人!公证人!”
德·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床边。这可怜的孩子看上去自己也需要她给外婆去请的那位医生诊断一下。她的双颊红得像火烧,呼吸短促,脉搏跳得很快,像在发热。
这是因为,可怜的姑娘心里在想,一旦马克西米利安得知德·圣梅朗夫人并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会有多么绝望。
瓦朗蒂娜不止一次想把事情对外祖母和盘托出;要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是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或拉乌尔·德·夏托-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了。可是莫雷尔是平民出身,瓦朗蒂娜知道高傲的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对不是贵族出身的人都是不屑一顾的。所以,她几次想吐露心头的秘密,可话到嘴边又都缩了回去,她黯然神伤地对自己说,讲了也肯定没用,而一旦父亲和继母知道了这秘密,事情就全完了。
将近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德·圣梅朗夫人睡得很不安稳,始终显得情绪很激动。这时,仆人通报公证人到了。
虽然通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德·圣梅朗夫人从枕头上抬起了头来。
“是公证人?”她说,“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公证人已经站在门口,这时就走了进来。
“你去吧,瓦朗蒂娜,”德·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待在这儿。”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年轻姑娘在外婆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手帕捂着眼睛走出房门。
在门口,她遇到那个贴身男仆,他告诉她说医生正等在客厅里。
瓦朗蒂娜快步走下楼去。这位医生跟瓦朗蒂娜家是世交,同时也是一位当代名医。他很爱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她降临这个人世的。他有一个年龄和德·维尔福小姐相仿的女儿,出生时母亲不巧染上了肺病,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这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亲爱的德·阿弗里尼先生,我们等您都等得急死了。不过请先告诉我,玛德莱娜和安托瓦奈特都好吗?”
玛德莱娜是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女儿,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德·阿弗里尼先生忧郁地笑了笑。
“安托瓦奈特很好,”他说,“玛德莱娜也还可以。不过,是您让人请我来的吗,亲爱的孩子?该不是您父亲或德·维尔福夫人病了吧!至于您么,虽说事情明摆着,心头的烦恼是谁也没法排遣的,但除了劝您别左思右想地想得太多以外,我看您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吧?”
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医道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
“不,”她说,“我是为可怜的外婆请您来的。我们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我一无所知。”德·阿弗里尼先生说。
“很不幸,”瓦朗蒂娜强忍住抽噎说,“我外公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突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可怜的外婆跟外公从没分离过,所以外公一死,她就总觉着他在喊她,以为自己也要随他一起去了。哦!德·阿弗里尼先生,您给可怜的外婆想想法子吧!”
“她在哪儿?”
“跟公证人一起在卧室里。”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神志极其清醒,但仍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而且仍然那么爱您,是吗,亲爱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叹了口气说,“他很爱我。”
“有谁不爱您吗?”
瓦朗蒂娜凄然一笑。
“您外婆情况怎样?”
“处于一种很奇特的亢奋状态,睡得不安稳,很异常。她今天早上硬说睡着时灵魂离开躯体飘**了开去,看见自己这躯体还在睡着:她这是谵妄症。她还说瞧见一个鬼魂走进屋来,而且听见这个所谓鬼魂碰她的杯子的声音。”
“这倒很奇怪,”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德·圣梅朗夫人会有幻觉。”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她疯了。我父亲,德·阿弗里尼先生,您当然知道,家父向来是很镇定持重的,可当时连他也感到惊慌了!”
“我们去看看吧,”德·阿弗里尼说,“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觉得很奇怪。”
公证人下楼来了。仆人来告诉瓦朗蒂娜说,她外祖母现在独自一人在屋里。
“您请上去吧。”她对医生说。
“您呢?”
“哦!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让人去请您。还有,正如您说的,我又激动又焦躁,觉得不大舒服,我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到她外祖母的屋里去了。与此同时,年轻姑娘走下了台阶。
瓦朗蒂娜最喜欢在花园里的哪个地方散步,是不言而喻的。平时,她总先在绕屋而设的花圃间走上两三个来回,摘朵玫瑰插在腰间或发际,然后步履匆匆地沿着那条幽径一直走到长凳边上,再从那儿走到铁门跟前。
这一回,瓦朗蒂娜还是照常在花圃间走了两三个来回,但没摘花。她心中的哀恸,虽然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装束上,但已使她感到,即便这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有的。接着,她就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走着,忽然听到好像有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
这会儿,那声音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
[1]参见第15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