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恶魔罗贝尔》(1 / 1)

去歌剧院看戏,是个挺不错的理由,当天晚上歌剧院正好有一场精彩演出,久病复出的勒瓦瑟尔在《恶魔罗贝尔》中饰演贝特朗。在巴黎向来如此,大师的作品总能吸引上层社会的精英前来观看。

莫尔塞夫如同大多数有钱人家子弟一样,在正厅前座有个包座,在十多个熟人的包厢里都可随时入座;而且,在那些时髦人物的包厢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夏托-勒诺在正厅前座也有个位子,就在他的旁边。

博尚凭着记者的身份,俨然就是无冕之王,正厅到处都有他的位子。

这天晚上,吕西安·德布雷可以用部长的包厢,他邀请了德·莫尔塞夫伯爵,但因梅塞苔丝不想去,伯爵把邀请转让给了唐格拉尔,并让人捎话,要是男爵夫人和她女儿愿意接受他提供的包厢,幕间休息时他可能会去拜访她俩。她俩当然愿意接受——任谁也不会像一个百万富翁这样巴不得有一个不用花钱的包厢。

至于唐格拉尔,他早已声称,他的政治原则和反对派议员的身份不允许他涉足部长的包厢。因此,男爵夫人写信给吕西安,请他去接她,因为她不便单独与欧仁妮去剧院。

可也是,要是这两个女人没有人陪着去看戏,人家肯定会说短论长;可要是唐格拉尔小姐跟母亲和母亲的情人一起去看戏,别人就无话可说了:社交界就是这么回事。

按惯例,幕启时观众席上还是空****的。巴黎时兴的风气是在戏开场后才去看戏。因此,第一场演出时,先到场的观众既不是在看表演,也不是在听音乐,而是在看陆续进场的观众,在听开门和谈话的声音。

“瞧!”阿尔贝看见第一排边侧包厢的门打开,突然说道,“瞧!G伯爵夫人!”

“G伯爵夫人是谁?”夏托-勒诺问。

“哦!您瞧您,居然问得出这么个问题;您问我G伯爵夫人是谁?”

“噢!对了,那不就是迷人的威尼斯女郎吗?”

“可不是。”

就在这时,G伯爵夫人瞧见了阿尔贝,笑盈盈地向他颔首回礼。

“您认识她?”夏托-勒诺说。

“对,”阿尔贝说,“是在罗马那会儿弗朗兹给我引荐的。”

“弗朗兹在罗马为您做的事,您愿意在巴黎为我做一下吗?”

“非常愿意。”

“嘘!”后排的观众叫了起来。

两个年轻人自顾自交谈,仿佛压根儿没注意到他们妨碍了后排观众欣赏演出。

“她去战神广场看赛马来着。”夏托-勒诺说。

“今天?”

“对。”

“可不!今儿个是有赛马。您下注了吗?”

“噢,小意思,五十个路易。”

“哪匹马赢了?”

“诺蒂吕斯;我押的就是这匹马。”

“是有三场赛马吧?”

“没错。赛马俱乐部设了奖品,是个金杯。赛场上还出了桩怪事。”

“什么事?”

“嘘!”后排观众又喊道。

“什么事?”阿尔贝又问。

“这场比赛胜出的赛马和骑师,都是从没见过的。”

“有这等事?”

“可不是!起先谁也没注意这匹以万帕的名字参赛的马,还有这位以约布的名字报名的骑师,突然间,只见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和一个小个子的骑师蹿了上去,这骑师长得那么瘦小,恐怕得在他衣袋里塞二十磅铅体重才能及格,可他居然最先到达终点,比另两匹赛马阿里埃尔和巴尔巴罗快出三个马身。”

“没人知道马和骑师的东家是谁?”

“没人知道。”

“您说这匹马参赛的名字是……”

“万帕。”

“得,”阿尔贝说,“我可占您先了,我知道它的东家是谁。”

“别说话行吗!”后排观众第三次喊道。

这一次抗议的势头很猛,两个年轻人终于发现观众是冲着他们喊的。在他俩眼里,这种做法是很没礼貌的起哄,于是回过头去,想找出领头的家伙。可是没人迎接这一挑战,于是他俩又把脸转向舞台。

这时,部长包厢的门开了,唐格拉尔夫人、她的女儿和吕西安·德布雷各自就座。

“啊哈!”夏托-勒诺说,“他们可都是您的老相识啦,子爵。咳!您往右边看什么呀?人家在找您呢。”

阿尔贝转过脸来,他的目光果然与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男爵夫人轻摇扇子向他致意。至于欧仁妮小姐,她那对黑色的大眼睛似乎不肯屈尊往下瞧一眼正厅前座。

“说实话,亲爱的,”夏托-勒诺说,“在我看来,您并不是个很在乎门当户对的人,可我总觉得弄不明白,除了门第有些不当以外,您对唐格拉尔小姐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呢?她真是个大美人哪。”

“是很美,没错,”阿尔贝说,“可是我得向您承认,我喜欢的是更温柔、更可爱,总之更有女人味儿的美。”

“您可真是年轻气盛,”年届三十的夏托-勒诺在莫尔塞夫面前颇有点倚老卖老,“怎么,老弟!人家给您找了个未婚妻,美得就像狩猎女神狄安娜,您还不满意啊!”

“没错,给您说着了,我更喜欢像米洛的维纳斯或卡普阿的维纳斯那样的女人。眼前的这位狩猎女神,成天生活在山中仙女之间,真让我有点害怕呢;我担心她会把我当阿克特翁[1]那么处置。”

果然,只要朝那位少女瞧上一眼,您就不难明白莫尔塞夫刚才说的这种感情了。唐格拉尔小姐确实很美,然而,正如阿尔贝所说,那是一种颇有刚健之风的美:一头秀发又黑又亮,但那种天然的卷曲,给人的印象是有股不容摆弄的犟劲;弯弯的眉毛长得挺漂亮,就是眉头常常会皱起,那双如头发一般黑亮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表情分外引人瞩目,让人惊叹于一个女性竟有这般目光;鼻子格局很端正,堪做朱诺雕像的原型;她的嘴巴稍嫌大了些,但一口牙齿很漂亮,在双唇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那两片胭脂红的嘴唇红得耀眼,与苍白的脸色恰成对照;还有,嘴角上的那颗黑痣,也比造物主为常人点缀的要大一些。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令莫尔塞夫望而生畏的果决的面相和个性。

欧仁妮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跟上述的脸部格局很相称。正如夏托-勒诺所说的,她就是个狩猎女神狄安娜,而且她的美貌中自有一种更坚毅、更刚健的意味。

至于她所接受的教育,就如她在容貌上的某些特征一样,倘若要说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似乎太男性化了一点。诚然,她能说两三种语言,画也画得不错,能写诗,会作曲——对作曲她似乎更感兴趣些,常和寄宿学校的一位同窗女友一起钻研音乐,那位女友家境并不好,但据说她天赋很高,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还听说,有位大作曲家给予她一种近乎父爱的关注,鼓励她努力上进,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凭自己的嗓子致富。

鉴于这位年轻的才女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有一天可能登上舞台成为角儿,唐格拉尔小姐虽说在家中接待她,却从不和她在公开场合上一起露面。路易丝作为一个女友,在银行家府上自然没有独立的地位,但待遇毕竟比普通的家庭女教师略高一些。

唐格拉尔夫人进包厢才几秒钟工夫,帷幕就落下了。幕间休息时间很长,观众在这半小时里,可以到休息室里走动走动,或是去看望一下熟人,所以正厅前座的观众差不多都走光了。

莫尔塞夫和夏托-勒诺走在头里。唐格拉尔夫人看见阿尔贝如此脚步匆匆,一时间还以为他是要来问候她俩,便侧身对女儿轻声说他要过来了,欧仁妮听了只是笑着摇摇头。就在这时,仿佛是为欧仁妮的判断作证似的,莫尔塞夫出现在第一排侧翼的一个包厢里。那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哦!旅行家先生来了,”伯爵夫人像对老朋友那样,极为亲切地伸手给他,“您还认得出我真是太好了,而且您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这真让我高兴。”

“请您相信,夫人,”阿尔贝回答说,“倘若我知道您到了巴黎,并且知道您地址的话,我一准早就去看您了。噢,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朋友夏托-勒诺男爵先生,像他这样的绅士,在法国已经是硕果仅存,为数不多了。他刚才告诉我,您去战神广场看了赛马。”

夏托-勒诺躬身致意。

“啊!您也在看赛马,先生?”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夫人。”

“那么,”G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您能告诉我赢得骑师俱乐部奖杯的那匹马,主人是谁吗?”

“恕我不知,夫人,”夏托-勒诺说,“刚才我还问阿尔贝来着。”

“您真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

“知道什么?”

“知道马的主人是谁。”

“太想知道了。你们猜怎么着……敢情您知道他是谁,子爵?”

“夫人,您说‘你们猜怎么着’,想必是要给我们说个故事吧。”

“哎,你们猜怎么着,我第一眼瞧见这匹漂亮的栗色马和身穿粉红绸上衣的英俊小骑师,就喜欢上他们了,我为他们许愿,就像我在他们身上押上了一半家产似的。所以,我看见他们领先到达终点,比对手快了三个马身,心里高兴,就使劲为他们鼓掌。不承想回到家里,居然在楼梯上遇见了那个穿粉红绸上衣的小骑师,我简直惊讶极了!我心想,这位赛马得胜的骑师,说不定就跟我住在同一座楼里,可打开客厅门一看,最先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那匹不知名的马和陌生骑师赢得的奖品:那只金杯。金杯里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G伯爵夫人惠存鲁思文勋爵。

“一点不错。”莫尔塞夫说。

“什么叫一点不错!您想说什么意思呀?”

“我想说他正是鲁思文勋爵。”

“哪个鲁思文勋爵?”

“我们在阿根廷剧院遇见的那个吸血鬼。”

“当真!”伯爵夫人大声说,“他在这儿?”

“正是。”

“您看见他了?他上您府上了?您去拜访过他了?”

“他是我的好朋友,夏托-勒诺先生也有幸认识他。”

“您凭什么相信是他赢了?”

“他的马参赛的名字叫万帕……”

“嗯,那又怎么样?”

“嗨,当初把我关在洞里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您不会忘了他叫什么吧?”

“噢!没错。”

“伯爵奇迹般地把我从他手中救了出来,您也不会忘记吧?”

“那当然。”

“他就叫万帕。您瞧,就是他。”

“那他为什么要把奖杯送给我呢?”

“首先是因为,伯爵夫人请您相信,我对他提起过您很多次;其次是因为他能在这儿找到一位女同胞,而且看见这位女同胞对他这么感兴趣,想必很高兴。”

“我希望您没把我们背后议论他的那些话都告诉他吧!”

“哦,这我可不敢保证。这个奖杯不就是以鲁思文勋爵的名义……”

“这下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他的作派像个仇人吗?”

“不像,我承认。”

“就是!”

“这么说,他在巴黎?”

“对。”

“有没有引起轰动?”

“哦,”阿尔贝说,“大家议论了他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就把注意力转向英国女王加冕典礼和玛尔斯[2]小姐的钻石失窃案,不再关心别的事情了。”

“亲爱的,”夏托-勒诺说,“看来正因为伯爵是您的朋友,您才这么说的。伯爵夫人,请别相信阿尔贝刚才说的话,眼下巴黎最热门的话题仍然是这位基督山伯爵。他一开场就送了唐格拉尔夫人价值三万法郎的两匹马;接下去,他救了德·维尔福夫人的性命;随后,看来他又赢了骑师俱乐部的头奖。所以,莫尔塞夫说的话我不敢苟同,依我看,目前伯爵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而且一个月以内情况不会有所变化——只要他继续不断地玩些新鲜招数,而这似乎正是他平日里的生活方式。”

“有这可能吧。”莫尔塞夫说,“我说,俄国大使的包厢现在归谁了?”

“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

“第一排立柱中间的那个。看上去,包厢刚装饰一新。”

“果然是啊。”夏托-勒诺说,“第一幕演出时有人在吗?”

“在哪儿?”

“在这个包厢里。”

“没有,”伯爵夫人说,“一个人也没看见。这么说,”她又回到先前的话题,“您相信赢得奖杯的就是您那位基督山伯爵?”

“我确信无疑。”

“把奖杯送给我的也是他?”

“一定是他。”

“可我不认识他呀,”伯爵夫人说,“我想把奖杯还给他。”

“哦!请别这么做。要不他又会送您另一只杯子,而且是用整块蓝宝石琢出来,或是用整块红宝石雕成的。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这么个人。”

正在这时,只听得铃声响起;第二幕就要开场了。阿尔贝起身告退。

“我还会见到您吗?”伯爵夫人问。

“如果您允许,幕间休息时我再过来,了解一下在巴黎有哪些地方可以为您效劳。”

“二位,”伯爵夫人说,“每个周末晚上,我在家接待客人,地址是里伏利街二十二号。这就算正式通知了。”

两位年轻人躬身致意,退出包厢。

他俩回进正厅时,看见后排观众都站了起来,目光盯在正厅的一个地方。他俩的目光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停在了先前俄国大使的那个包厢里。一个三十五到四十岁模样的男子,身穿黑色礼服,刚和一个穿着东方服饰的女子走进包厢。那女子容貌美艳,服饰雍容华贵,所以,正如我们刚才所说,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转向了她。

“哎!”阿尔贝说,“是基督山和他的希腊美女。”

果然,这一男一女就是伯爵和海黛。

不一会儿工夫,那女郎不仅成了正厅后排观众,而且成了全正厅观众的注意目标。夫人小姐们纷纷把头探出包厢,想看上一眼在分枝挂灯光照下流光溢彩的那一串串钻石。

第二幕的演出自始至终伴着这片嘈杂的低语声,这种喧哗通常表明观众席中出了大事。谁也没想到喊大家保持安静。这个女人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光艳照人,她就是剧场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观。

这一次,唐格拉尔夫人的手势再明确不过地告诉阿尔贝,她要他幕间休息时过去一下。

以莫尔塞夫的教养,看到人家明确表示在等他,他是决不会让人久等的。第二幕刚演完,他赶紧上楼来到舞台一侧的包厢。

他向夫人和小姐躬身致意,和德布雷握了握手。

男爵夫人以迷人的微笑迎接他,而欧仁妮的神情始终是那么冷峻。

“喔,亲爱的,”德布雷说,“我给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向您讨救兵了。夫人问了一连串有关伯爵的问题,把我问得喘不过气来,她要我说出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喔,我又不是卡利奥斯特罗[3]。我实在没辙了,就说:‘去问莫尔塞夫吧,他对这位基督山了如指掌。’所以夫人就招呼您过来了。”

“真叫人难以相信,”男爵夫人说,“一个有权动用五十万秘密基金的人,居然连这点事情也答不上来。”

“夫人,”吕西安说,“请您相信,即便有五十万基金可以动用,我也不会用来打探基督山先生的身世,在我看来,他就不过是比那些从印度发财回来的富翁再富上一倍,除此之外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得,还是让我的朋友莫尔塞夫来说吧。您自己问他就行,这事跟我不相干了。”

“即便是从印度发财回来的富翁,也没人会送我两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还给马的耳朵挂上每颗值五千法郎的四颗钻石哪。”

“哦!送钻石嘛,”莫尔塞夫笑着说,“那是他的癖好。我相信他就像波将金[4]一样,兜里总是装着钻石,而且他还像小拇指[5]沿路撒小石子那样,沿路撒钻石。”

“他想必是找到金矿了,”唐格拉尔夫人说,“您知道他在男爵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无限贷款的户头吗?”

“我不知道,”阿尔贝答道,“但并不觉得奇怪。”

“他还对唐格拉尔先生说,他打算在巴黎待一年,花掉六百万。”

“这可是微服出游的波斯沙赫的排场。”

“吕西安先生,”欧仁妮说,“您是否觉得那个年轻女人长得很美?”

“小姐,其实在女性中间,我觉得唯有您才称得上是美人。”

吕西安把长柄眼镜凑在眼睛上。

“非常迷人。”他说。

“这个年轻女人,德·莫尔塞夫先生知道她是谁吗?”

“小姐,”对如此单刀直入的问题,阿尔贝回答说,“有关这位受人关注的神秘人物,我略有所知。这个年轻女人是个希腊人。”

“这从她的服装就看得出;您告诉我的,是每个观众都和我们一样清楚的事情。”

“我很抱歉,在您眼里我是个很不称职的导游,”莫尔塞夫说,“不过我得承认,我知道的情况确实很有限;我只知道她还擅长音乐,有一天我在伯爵家用早餐时,听到有人弹奏单弦琴,那肯定是她。”

“您这位伯爵,他也接待客人吗?”唐格拉尔夫人问。

“不仅接待,而且排场很大。”

“我得让唐格拉尔为他设个家宴,办个舞会,好让他回请我们。”

“噢,您要去他府上?”德布雷笑着问道。

“怎么啦?跟我丈夫一起去。”

“可这位神秘的伯爵,他还是个单身汉呢。”

“您难道没瞧见?”这回是男爵夫人笑着说了,边说边指了指那个希腊美人。

“他亲口告诉过我们,这个女人是个女奴。您还记得吧?莫尔塞夫,就在您用早餐那回说的。”

“亲爱的吕西安,”男爵夫人说道,“要说她是女奴,不如说她像个公主,这您不会不同意吧?”

“《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

“我没说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可是,是什么东西让女人变成公主的呢,亲爱的?不就是钻石嘛,而她,全身挂满了钻石。”

“未免挂得太多了,”欧仁妮说,“少挂些,她只会更美,因为那样人家就看得见她的颈脖和手腕,它们可长得真可爱。”

“哦!到底是艺术家。你们瞧,”唐格拉尔夫人说,“你们瞧她有多激动。”

“凡是美的东西我都喜欢。”欧仁妮说。

“那您对伯爵的印象如何?”德布雷说,“我觉得他也长得很不错。”

“伯爵?”欧仁妮说,仿佛还没想到注意他似的,“伯爵么,他脸色很苍白。”

“说得对,”莫尔塞夫说,“我们正在探究他脸色苍白的秘密呢。您知道吗,G伯爵夫人说他是吸血鬼。”

“G伯爵夫人?她回来了?”男爵夫人问道。

“就在边上的包厢里,”欧仁妮说,“差不多正对着我们,母亲;那个有一头漂亮金发的女人,不就是她吗。”

“噢,对了,”唐格拉尔夫人说,“您知道您现在该干什么吗,莫尔塞夫?”

“悉听吩咐,夫人。”

“您该过去看看您的基督山伯爵,把他带过来。”

“干吗要带过来?”欧仁妮问。

“我们好跟他说话呀。难道你不想见见他?”

“不想。”

“这孩子真怪!”男爵夫人喃喃自语。

“哦!”莫尔塞夫说,“说不定他自己会过来。瞧,他看见您了,夫人,在向您致意呢。”

男爵夫人嫣然一笑,回敬伯爵的致意。

“得,”莫尔塞夫说,“我豁出去了。我这就过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跟他说上话。”

“直接去他的包厢不就是了?”

“没人给我引荐。”

“引荐给谁?”

“那位希腊美人。”

“您不是说她是女奴吗?”

“对,可您也说了,她像一位公主……喔,但愿他看见我过去,就会走出来。”

“有这可能。去吧!”

“我这就去。”

莫尔塞夫躬身致意,走出包厢。果不其然,他刚走到伯爵的包厢门前,门就打开了。伯爵向站在走廊上的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语,然后上前挽住莫尔塞夫的胳膊。

阿里关上门,伫立在门前。走廊上有好些人围着看这个努比亚黑人。

“其实,”基督山说,“你们的巴黎是个奇怪的城市,你们巴黎人也够奇怪的。瞧这些人,好像他们是第一次瞧见一个黑人似的。您瞧瞧围在阿里身边的这些人,可怜的阿里都给他们弄蒙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倘若一个巴黎人去突尼斯、君士坦丁堡、巴格达或者开罗,是不会遭到围观的。”

“这是因为你们东方人比较明智,只看值得你们看的那些东西。但请您相信,阿里这么吃香,仅仅因为他是您的仆人,眼下您是最热门的新闻人物。”

“是吗!我竟然会有这样的荣幸?”

“可不,就是您。您一出手就送了价值一千路易的两匹马;您救了王室检察官家两个人的生命;您以布拉克少校的名义让一匹纯种马和一个个子小得像南美狨猴的骑师参加赛马;最后,您赢得了金杯,又把它们转送给漂亮女人。”

“这些奇谈怪论您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自有消息来源!第一件事是唐格拉尔夫人说的,她此刻正在包厢里心心念念想见您,确切地说,是想在她的包厢里见到您。第二件事是博尚的报上说的。第三件么,是我自己猜的。既然您想隐姓埋名,干吗给您的马取名万帕呢?”

“噢!说得对!”伯爵说,“我粗心了。不过,请您告诉我,难道德·莫尔塞夫伯爵从不上剧院来吗?我上上下下都看了,就是看不见他。”

“他今晚会来的。”

“来哪儿?”

“我想是男爵夫人的包厢吧。”

“和男爵夫人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姑娘,就是她的女儿?”

“是的。”

“恭喜您啊。”

莫尔塞夫笑了笑说:“这件事我们改日再详谈吧。您觉得音乐怎么样?”

“什么音乐?”

“刚听到的音乐啊。”

“我觉得,一个人世间的作曲家作的曲,能由第欧根尼[6]所说的长着两只脚,却没长羽毛的鸟儿唱成这样,确实已经很不错了。”

“唷!亲爱的伯爵,敢情您是享受得到天上仙乐的吧。”

“差不多。每当我想听美妙的音乐,子爵,每当我想听人间难能听见的音乐时,我就睡觉。”

“噢,这儿也行;睡吧,亲爱的伯爵,睡吧,歌剧不就是派这用场的吗。”

“不行,说实话,你们的乐队太吵了。我说的睡觉,得有一个安谧、宁静的环境,还要配制一些东西……”

“啊!有名的印度大麻?”

“一点不错,子爵,什么时候您想听音乐,就来舍下用晚餐吧。”

“上次在府上用早餐时,我已经听过了。”莫尔塞夫说。

“在罗马?”

“对。”

“噢!那是海黛在弹单弦琴。是啊,身处异乡的可怜姑娘有时爱为我弹奏几首她家乡的曲子。”

莫尔塞夫不再往下说;伯爵也就不作声了。

这时铃声又起。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伯爵说,他打算回自己的包厢。

“您这就走啦!”

“请代吸血鬼向G伯爵夫人问好。”

“男爵夫人呢?”

“请转告她,若蒙她允许,我今晚定当前去向她致意。”

第三幕开场了。戏演到一半时,德·莫尔塞夫伯爵践诺来到唐格拉尔夫人的包厢。

德·莫尔塞夫伯爵并不是会在正厅引起轰动的那种人;所以,除了那个包厢里的几个人,谁也没注意他。

然而基督山一直看着他,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至于海黛,只要帷幕升起,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像她这样天性纯真的人,生来喜欢与听觉和视觉对话的一切事物。

第三幕演出如常。诺布莱小姐、朱利阿小姐和勒鲁小姐照例表演起击脚跳;罗贝尔-马里奥向德·格勒纳德王子挑战;接下去,大家所熟知的那个威武的国王手拉着女儿绕场一周,向观众展示那件天鹅绒披风;随后帷幕降下,正厅观众即刻拥进休息室和走廊。

基督山走出包厢,不一会儿就来到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的包厢里。

男爵夫人不由得喊了一声,声音在惊奇中略带欣喜。

“哦!快请过来,伯爵先生!”她大声说,“说实话,虽说已经写信表示过谢忱,可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当面向您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喔!夫人,”基督山说,“那件事您还记着?我可已经忘了。”

“我还记着;而且我不会忘记,伯爵先生,第二天那两匹马险些让我的好友德·维尔福夫人遭遇不测时,又是您救了她。”

“这一次,夫人,我还是不配接受您的谢意。那是阿里,我那个努比亚仆人的造化,他有幸能为德·维尔福夫人效一次力。”

“把我儿子从罗马强盗手中救出来的,也是这个阿里吗?”德·莫尔塞夫伯爵问道。

“不是,伯爵先生,”基督山握住将军伸过来的手说,“不是。这次要谢的是我。不过您已经谢过了,我也心领了,说实话,您要再谢的话,我就不敢当了。男爵夫人,请赏脸把我介绍给令嫒好吗?”

“哦!您早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至少没人还会不知道您的大名喽。这两天来,我们一直都在谈论您。欧仁妮,”男爵夫人转向女儿说,“基督山伯爵先生!”

伯爵欠身致意;唐格拉尔小姐略微点了点头。

“您包厢里的那位光彩照人的姑娘,伯爵先生,”欧仁妮说,“是您的女儿吗?”

“不是,小姐。”基督山说,欧仁妮竟然如此直率大胆,让他感到有些吃惊,“她是个可怜的希腊姑娘,我是她的监护人。”

“她叫……?”

“海黛。”基督山答道。

“希腊姑娘!”德·莫尔塞夫伯爵喃喃自语。

“对了,伯爵,”唐格拉尔夫人说,“请告诉我,当年您为阿里-台佩莱纳英勇效命时,在他的宫廷里有没有见过这样雍容华丽的服饰啊?”

“噢!”基督山说,“您在约阿尼纳[7]服过役,伯爵先生?”

“我在帕夏的军队里当过总督察,”莫尔塞夫答道,“实不相瞒,我这点家产也都是这位杰出的阿尔巴尼亚人统帅慷慨赐予的。”

“你们看呀!”唐格拉尔夫人大声说。

“看哪儿?”莫尔塞夫木然地问道。

“那儿!”基督山说。

说着,他挟住伯爵,拉他一起把脸探出包厢。

这时,海黛正在用目光搜寻伯爵,猛然看见了他苍白的脸与他挟住的莫尔塞夫的那张脸靠在一起。

姑娘看见这景象,就像突然看见了墨杜萨[8]的脑袋。她使劲往前,想把这两张脸看个明白;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她轻喊一声,身子猛然往后倒去。喊声虽轻,但附近的观众肯定听得见的,阿里想必也听见了;他立即打开包厢的门。

“瞧,”欧仁妮说,“您监护的那个姑娘怎么了,伯爵先生?她好像身体不舒服。”

“没错,”伯爵说,“您别害怕,小姐。海黛体质有些过敏,对气味特别敏感,闻到一种她不喜欢的香水就会昏厥过去。好在,”伯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说,“我这儿有药。”

说完,他向男爵夫人和女儿欠了欠身,跟伯爵和德布雷一一握手,离唐格拉尔夫人的包厢而去。

他回进自己的包厢时,海黛的脸色依然没有半点血色。一见到他,她就抓住他的手。

基督山感觉得到姑娘的手又湿又凉。

“刚才和您说话的是谁,大人?”少女问道。

“喔,”基督山答道,“是德·莫尔塞夫伯爵,他在你英名显赫的父亲麾下服过役,他承认他的家产都是你父亲给的。”

“哦!无耻的家伙!”海黛大声说,“把我父亲出卖给土耳其人的,就是他。他的家产,那是他出卖我父亲的代价。这些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大人?”

“这个故事,我在伊庇鲁斯听人说起过,”基督山说,“但知道得不详细。我们走吧,我的女儿,您给我说说这个故事,那想必很有趣吧。”

“哦!对,走吧,我们走吧。再这么面对面地看着这个人,我觉得我会死的。”

说着,海黛迅速立起身来,披上那件镶着珍珠和珊瑚的白色开司米斗篷,在幕启的当口匆匆往外走去。

“您瞧瞧,这人就是与众不同!”G伯爵夫人向回到她身边的阿尔贝说道,“刚才听第三幕的时候,他挺聚精会神的,这会儿第四幕刚开场,他却走了。”

[1]希腊神话人物,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描述他因偶然看到女神阿耳忒弥斯(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狄安娜)沐浴,被女神变为一头鹿。

[2]法国女演员安妮·布提(1779—1847)的艺名。她是当时法兰西剧院的明星,以擅长表演浪漫派戏剧著称。

[3]卡利奥斯特罗(1743—1795):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和冒险家。法国大革命前在巴黎上流社会红极一时。

[4]波将金(1739—1791):俄国将军、政治家,女皇叶卡捷琳娜的宠臣、情夫。

[5]法国童话作家佩罗(1628—1703)同名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

[6]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04—公元前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

[7]希腊邦名与城市名。阿里-台佩莱纳任土耳其苏丹属下的大帕夏区总督后,兼并阿尔巴尼亚部分地区,并将约阿尼纳城定为大帕夏区首府。

[8]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