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1 / 1)

上面那幕场景的第二天,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来见马赛市长。此人身穿浅蓝色礼服,紫花布裤,白背心,举止和口音都有一股英国味儿。

“先生,”他对市长说,“我是罗马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首席代表。近十年来,我们一直和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有业务关系。鄙公司在这些业务交往中已投入约十万法郎,现在听说这家公司濒临破产,我们不免感到担心。这次我专程从罗马赶来,想向您打听一下这家公司的情况。”

“先生,”市长回答说,“我的确知道,最近四五年来,莫雷尔先生厄运不断,先后损失了四五艘船,吃进了三四家商行破产的倒账。不过,虽然我本人也是他的债权人,在他的公司有一万法郎投资,但恕我不能就他的财产状况向您提供任何情况。倘若您问我身为市长如何看待莫雷尔先生,那么我会回答您,他是一个极守信用的人,至今为止,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所有合约的条款。我只能对您说这些,先生;倘若您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您不妨去拜访一下德·博维尔先生,这位监狱督察长住在诺埃伊街十五号,据我所知,他在莫雷尔公司有二十万法郎投资,这笔款子比我的多得多,所以,假如真的有什么事值得担心的话,他想必会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英国人似乎很欣赏这番委婉得体的托辞,躬身告别市长后,迈着大不列颠子民特有的大步,向刚才说到的那条街而去。

德·博维尔先生在书房里。英国人乍一见他,微微吃了一惊,仿佛此次拜访的人,他并不是首次见面似的。而德·博维尔先生,由于心情过于沮丧,满脑子只想着眼前的事情,无暇让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去追溯往事了。

英国人以本民族特有的冷峻态度,把刚才向马赛市长提过的问题,几乎一字不易地又问了一遍。

“唉,先生,”德·博维尔先生大声说,“不幸的是您的担忧很有根据,您说的那个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有二十万法郎在莫雷尔公司,这笔钱是我女儿的陪嫁,原本我打算让她半个月后就完婚的。这二十万法郎都是到期付款的款项,十万在本月十五日到期,十万在下个月十五日。我已经通知莫雷尔先生,希望款子能按时付清,可是先生,他在半小时前刚来过,他对我说,要是他的法老号在十五日前不能返航,他就无力偿还这笔钱款。”

“哦,”英国人说,“这听上去像是一种要求缓付的说法。”

“只怕更像是宣布破产呐!”德·博维尔先生沮丧地说。

英国人思索片刻,接着说:

“这么说来,先生,这笔债务让您很担心啰?”

“我看这笔钱是完蛋了。”

“噢,我把您的债权买下来。”

“您?”

“对,我。”

“那么,是低价收进?”

“不,按二十万法郎原价收进,”英国人笑着说,“我们的公司不做那种缺德事。”

“以什么方式结账?”

“现金。”

说着,英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钞,看来有德·博维尔先生担心损失的钱款的两倍。

一丝欣喜的表情掠过德·博维尔先生的脸,但他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己,说:

“先生,我得提醒您,按照目前情况来看,您至多只能收回本金百分之六的款项。”

“这不关我的事,”英国人说,“这是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事,我只是受人之托。也许他们是想促使竞争对手早日破产吧。给我的指令,就是用现金支付,收购您的全部投资。您转个账就行了。至于我,我只要求支取一笔佣金。”

“当然,先生,这完全是应该的!”德·博维尔先生大声说,“通常佣金是一厘半,您要二厘?三厘?五厘?还是更多一些?请说吧!”

“先生,”英国人笑着说,“我和我们公司一样,不做这样的事。不,我要的是另外一种佣金。”

“请说吧,先生,我听着呢。”

“您是监狱督察长?”

“干了有十四个年头了。”

“您掌管着犯人进出狱的档案?”

“没错。”

“档案里附有犯人的有关材料?”

“每个犯人都有一份卷宗。”

“嗯,先生,我在罗马时的老师是一位古怪的神甫,后来他突然失踪了。我打听到他被囚禁在伊夫堡,我想了解一下他临终的情况。”

“他叫什么?”

“法里亚长老。”

“嘿!我记得!”德·博维尔先生大声说,“他是个疯子。”

“别人都这么说。”

“喔!我可以肯定,他是疯了。”

“也许吧。他有哪些症状呢?”

“他老是说他知道一个藏宝的地方,只要恢复他的自由,他就捐给政府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可怜的人!他死了?”

“死了,大概就在五六个月以前,是二月份吧。”

“您的记性真好,先生,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这个可怜的人死了以后,还出过一件古怪的事情。”

“可以跟我说说这件事吗?”英国人冷峻的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好奇的表情,想必会叫一个目光敏锐的旁观者暗自感到吃惊。

“当然可以,先生。离这位长老的地牢不到五十尺的另一个地牢里,关着一个波拿巴党人的眼线,此人在一八一五年帮助篡权者复位出力不小,是个非常顽固的危险人物。”

“是吗?”英国人问道。

“是的,”德·博维尔先生答道,“我在一八一六,要不就是一八一七年,曾经见过他一次。我们带了一队士兵下到他的地牢里,此人给我印象很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那张脸。”

英国人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您刚才说,先生,”他说,“这两间地牢……”

“相距五十尺左右,不过,这个埃德蒙·唐戴斯……”

“这个危险人物名叫……”

“埃德蒙·唐戴斯。是的,先生,这个埃德蒙·唐戴斯似乎弄到了工具,或者自己制作了工具,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连通两个牢房的地道。”

“挖地道显然是想逃跑啰?”

“一点不错。可是那两个犯人运气不好,法里亚长老得了一种全身肌肉僵直的怪病,突然死了。”

“我明白了;这样他们的越狱计划就只能中止了。”

“对死者,是这样,”德·博维尔先生说,“但对生者却不是。这个唐戴斯反而趁机从监狱里逃出去了。他大概以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也会埋在寻常的坟场,就先把死者搬进自己的牢房,然后钻进收尸袋从里面缝好,想等下葬后逃走。”

“这样做很冒险,看来他还有几分胆量。”英国人说。

“哦!我已经说了,先生,这个人相当危险。幸好结果是他自己倒霉,政府倒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此话怎讲?”

“您不明白吧?”

“不明白。”

“伊夫堡是没有坟场的;犯人死了,就在他的脚上绑上一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扔进海里了事。”

“哦?”英国人应声说,仿佛他还不很明了。

“嗯,他们在唐戴斯脚上绑上一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把他扔进了大海里。”

“真的吗?”英国人大声说。

“真的,先生,”督察长说,“您能想象得出,越狱的犯人感觉到自己在笔直地往下坠落,会吓成什么样子吗?我真想在那一刻看看他那张脸。”

“这可不容易。”

“可不是!”德·博维尔说,他已确信那二十万法郎能保住了,所以心情很好,“可不是!不过我能想象喔。”

说完,他放声大笑。

“我也能想象。”英国人说。

他也笑了笑,但那是英国式的矜持的浅笑。

“这么说,”英国人迅即敛住笑容说,“这么说,越狱的犯人淹死在海里了?”

“毫无疑问。”

“也就是说,典狱长一下子就除掉了一个狂人和一个疯子?”

“一点不错。”

“这件事情,应该有一份书面材料存档吧?”英国人问。

“有,有死亡证明。您知道,唐戴斯如果还有亲属的话,他们会打听他究竟是活是死的。”

“要是他还有些遗产的话,他的亲属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承喽?他肯定死了?”

“肯定死了。假如他们需要,我可以给他们出具证明。”

“那好吧,”英国人说,“我们还是回头谈谈档案吧。”

“对,一说起这件事,话头就扯远了。对不起了。”

“干吗对不起?就为说了这事儿?完全不必,我听得挺有趣呢。”

“可也是。那么先生,那个可怜的神甫的有关材料,您是不是看一下呢?他倒是挺斯文的。”

“好呀。”

“请到里间来,我这就拿给您。”

两人走进里间。

果然,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本登记簿都编上号码,每一个卷宗都占据一格。督察长请英国人坐在自己的圈手椅里,把有关伊夫堡的登记簿和卷宗一一放在他面前,让他随意翻阅。然后督察长拣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看起报纸来。

英国人毫不费劲地找到了有关法里亚长老的卷宗。不过,德·博维尔先生刚才叙述的那个故事,似乎也让他很感兴趣,因为他看了几页,就又找出了埃德蒙·唐戴斯的卷宗来看。卷宗里材料很全:告密信、审讯记录、莫雷尔的请求信、德·维尔福先生的批复。他悄悄地把告密信折拢,放进衣袋里,接着再读审讯记录,看见上面并未提到诺瓦蒂埃的名字。他又浏览了一下标有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日期的那封请求信,由于当时拿破仑在位,所以莫雷尔听从代理检察官的劝告,在请求信里有意夸大了唐戴斯对帝国事业的贡献,而此信一经维尔福批复,唐戴斯为拿破仑效力就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了。看到这儿,埃德蒙全都明白了。这封写给拿破仑的请求信,维尔福扣了下来,第二次王朝复辟时它就成了检察官手中的一张王牌。埃德蒙在档案上看到自己名字下面的那几行字,也就不再感到太吃惊了:

埃德蒙·唐戴斯

狂热的波拿巴党人,曾积极参与厄尔巴岛事变。

须绝密关押并严加监视。

页面下方还有几个字,看上去笔迹有所不同:

无须复议。

不过,他把页面上方的那几行字迹,跟莫雷尔请求信上批复的笔迹一比较,就看出它们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也就是说,都是维尔福的手笔。

至于下方的那几个字,英国人猜想大概是某个巡视监狱的官员加上的,也许那人曾对唐戴斯的案子表示关注,但看到档案上的定性结论,他也就作罢了的。

我们刚才说了,督察长出于谨慎,不想影响法里亚长老的学生查阅档案,离得远远的自顾自读着《白旗报》。

因此他没有看见英国人折起告密信放进衣袋,这封告密信是唐格拉尔在雷瑟夫酒店的凉棚下写的,上面盖着马赛邮局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钟的邮戳。

不过,话该这么说,由于督察长对这张纸并不看重,而对他那二十万法郎又非常看重,所以他即便看到了英国人在做什么,即便知道那样做不好,想必也不会提出异议的。

“谢谢,”英国人重重地合上档案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现在该我来履行诺言了。您只要写一张债权转让书,确认收到全部款项,我就可付钱给您了。”

说完,他把办公桌前的位子让给德·博维尔先生。督察长不再客气,赶忙坐下去写转让证书,而英国人则在档案柜边上点数现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