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戴斯一夜没合眼,终于迎来了第一线曙光。他迅即起身,像头天一样,攀上小岛最高的岩顶,放眼向四周望去。岛上依然一片空寂,不见人影。
埃德蒙返身下来,掀开石板回到岩洞,抓起几把宝石塞进衣袋,然后尽可能按原样锁好箱子,在箱盖上铺一层尘土,用脚踩实,撒上沙子,使这块地方看不出动过的痕迹。出得岩洞,重新放上石板,堆上大大小小的碎石,中间用泥土填实,种上香桃木和欧石南,再浇上水,好让它们不显得是新栽的。然后他擦去四周的脚印,耐住性子等待单桅船的伙伴回来。他明白,现在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整天厮守着一堆没法用的金子和钻石,犹如护宝巨龙那般不离基督山岛。他应该回到现实生活,回到人群中间去,应该在社会上博取地位、名望和权势。有了财富就能有这一切;财富,是人世间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力量。
第六天,那艘走私船返航了。唐戴斯远远望见少女阿梅莉号的身影驶近;他像受伤的菲洛克忒忒斯[1]那样拖着步子来到海湾。伙伴们上岸以后,他告诉他们自己觉得好多了,但走路还是不行;而后,轮到他听他们的冒险经历了。这次走货得了手,这没错;可是货刚卸下,他们就得知有艘缉私船从土伦出港,正朝他们那边驶去。他们赶紧扯帆逃离,一路上直惋惜唐戴斯没在船上指挥,要不准能逃得更快些。到后来,那艘缉私船他们都已经看见了,好在天暗了,他们趁着夜色绕过科西嘉海角,总算把那艘船给甩掉了。
总的来说,这次航行还不错;所有的人,尤其是雅各布,都为唐戴斯没能一起去感到可惜,否则,唐戴斯也可以分到那份五十皮阿斯特的红利。
埃德蒙不动声色地听大家说。他们说到他要是没留在小岛上,能够得到多少多少好处的时候,他甚至连笑也没笑一下。由于少女阿梅莉号是专程来基督山岛接他的,他当晚就上船,跟着头儿去了里窝那。
到了里窝那,他去一家犹太人开的店出手了四颗最小的钻石,每颗到手五千法郎。按说犹太老板该问一下,一个水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既然每颗钻石能净赚一千,他也就不多这个嘴了。
第二天,唐戴斯买了一条崭新的小船送给雅各布,另外还给他一百个皮阿斯特让他雇水手;馈赠的条件是雅各布得去马赛打听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名叫路易·唐戴斯的老人,住在梅朗巷,另一个是姑娘,住在加泰罗尼亚村,叫梅塞苔丝。
现在轮到雅各布以为自己在做梦了。于是埃德蒙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向家里要钱父母没给,一时头脑发热才赌气当水手的;回到里窝那后,作为一位叔叔的唯一遗产继承人,接受了他的遗产。唐戴斯凭着自己的修养,把这个故事讲得合情合理、娓娓动听,雅各布对昔日的伙伴没起半点疑心。
由于埃德蒙在少女阿梅莉号的雇用期已满,他去向头儿辞行。头儿起初还想挽留他,但像雅各布一样听了继承遗产的故事以后,打消了念头,知道昔日这个水手的决心是难以动摇了。
第二天,雅各布启航去了马赛。埃德蒙和他约定在基督山岛等他。
同一天,唐戴斯也出发了。他没说去哪儿,但给少女阿梅莉号的每个成员送了一份厚利,并答应头儿日后把自己的消息告诉他。
唐戴斯去了热那亚。
到了那儿,刚好有艘游艇在试航。游艇是一个英国人订的货,这个英国人听说热那亚人是地中海沿岸最棒的造船行家,所以特地在这儿定制一艘游艇。他订货的出价是四千法郎:唐戴斯愿出六千,条件是游艇得当天交货。游艇打造期间英国人去了瑞士,要过三四个星期才会回来。造船商心想这段时间足够他另造一艘。于是唐戴斯把造船商带到犹太人那里,和犹太人到店铺里间去了一下,而后犹太人出来点了六千法郎给造船商。
造船商自告奋勇为唐戴斯物色水手,但唐戴斯说自己习惯了独自航行,谢绝了他的提议。他只是要造船商给他在船舱的床头做一个暗柜,里面分三个暗格。按照他给出的尺寸,暗柜第二天就做好了。
两小时过后,唐戴斯驾船驶离热那亚港,岸上挤满好奇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这个爱独自出海的西班牙阔佬长什么样儿。
唐戴斯驾驶这艘游艇得心应手,他不用走动一步,只需轻轻转动舵柄,就可以操纵游艇灵活自如地行驶,小艇仿佛通了灵性,能按主人最细微的心意调整航向。唐戴斯心想,热那亚人名不虚传,果然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造船行家。
看热闹的人目送小艇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纷纷议论,猜测小艇究竟去了哪儿:有说科西嘉的,也有说厄尔巴岛的;有人打赌说是去西班牙,有人认定是去非洲。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基督山岛。
而唐戴斯恰恰去了基督山岛。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抵达小岛。这艘游艇确实出色,只用三十五小时就驶完了全程。唐戴斯对小岛沿岸了如指掌;他没在上两次的地方上岸,换在一个小湾里下了锚。
岛上杳无动静。看来,唐戴斯离开以后,没有人上过岸。他来到宝窟:一切保持原样。
第二天,他那巨大的财富便运到了小艇上,藏在暗柜的三个暗格里。
唐戴斯又等了一星期。他天天驾驶游艇围着小岛转,犹如骑师驾驭**心爱的坐骑。七天下来,他熟悉了游艇的每一个优缺点,不仅能让它的优点发挥得更充分,也能弥补它的不足之处了。
到了第八天,唐戴斯看见一艘小船扯满风帆驶来,他认出是雅各布的船,便打出一个信号,雅各布回了个信号。两小时后,小船靠上了游艇。
唐戴斯所问的两件事,答复都是令人伤心的。
老唐戴斯去世了。
梅塞苔丝下落不明。
埃德蒙听这两个消息时,脸色很平静;不过他立即离船上了岸,而且不许任何人跟着。
两个小时过后,他回来了;雅各布小船上的两个水手登上游艇帮他操作,他吩咐掉头直驶马赛。父亲的去世并不很意外,可梅塞苔丝,她究竟怎么了?
这事要是让别人去办,就得把事情交代清楚,那样免不了要泄露自己的秘密。再说,唐戴斯还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因此,他只能亲自出马。在里窝那照镜子的那会儿,他就相信没人认得出他了;何况现在他已经是化装易容的高手。于是,一天清晨,游艇后面跟着小船,径直驶进马赛港一齐下锚停泊。当初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他就是从对面那个码头被带上船,押送到伊夫堡去的。
看见一个宪兵乘坐检疫艇迎面驶来,唐戴斯不由得打了个战。但他立即控制住自己,镇定自若地把一本英国护照递过去。护照是在里窝那花钱买的。而在法国,外国护照照例比本国护照吃香。他非常顺利地上了岸。
走上卡讷比耶尔大街,他一眼看见法老号上的一个水手。这个人在唐戴斯的手下干过活,唐戴斯心想,不妨试试他的反应,看看自己外貌的变化到底有多大。他走上前去,问了好几个问题,水手一一回答。从这人说话的口气和表情来看,他丝毫没有觉出说话的对方是他的熟人。
唐戴斯给了水手一枚硬币表示谢意。不一会儿,只听见他从后面奔了上来。
唐戴斯转过身去。
“对不起,先生,”水手说,“您大概是弄错了,以为给了我一枚四十个苏的硬币,可您的是一枚双拿破仑[2]。”
“喔,”唐戴斯说,“我是弄错了。不过,您的诚实应该受到奖赏,这里还有一枚双拿破仑,请您收下,拿去与伙伴们一起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吧。”
水手瞠目结舌地望着唐戴斯,连道谢都忘了。眼睁睁看着唐戴斯渐渐走远,他才回过神来说了句:
“他准是从印度回来的大富翁。”
唐戴斯沿着大街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有一份愁绪袭上心头:童年时代的全部回忆,这些难以磨灭、永远萦绕在脑际的回忆,在广场的每个角落,在街道的每个转角,在路口的每块界石上浮现出来。走完诺埃伊街,看见梅朗巷就在前面,他不由得腿发软,差点儿跌倒在一辆马车的车轮下。最后总算走到了父亲居住的那幢小楼跟前。抬眼望去,当年父亲精心缚扎在顶楼栅栏上的马兜铃和旱金莲已不复可见。
他倚在一棵树上,出神地望着这幢寒碜小楼的顶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朝门口走去。进得门来,他问看门人有没有房间出租,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仍执意要去看看六楼的那个套间。看门人架不住他的请求,只好带他上楼去请六楼的住户允许一个外国人看一下房间。住在这个小小套间里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刚结婚才一星期。
唐戴斯看见两位年轻的人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在这儿已经看不见父亲当年留下的痕迹。糊墙纸换掉了;曾是埃德蒙儿时朋友、每个细部都还历历在目的老家具,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四堵板壁依然是旧时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年轻夫妇的**,那个位置正是当年房客放床的地方。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老人想必就是在这儿,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年轻夫妇惊讶地望着这个神情严肃的陌生人,两颗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的脸部表情却始终那么平静。一切痛苦自有其庄严的意味,所以他俩没有对陌生人提任何问题,只是默默地退过一旁,好让他尽情地流泪。最后这对年轻夫妇送他到房门口,对他说他可以再来,他们的陋室随时欢迎他光临。
到了下面一层,埃德蒙在另一扇门前停下,问住在里面的是否还是那个裁缝卡德鲁斯。可守门人回答说,他说的那个人因为生意不好,早就搬出去了,现在听说在贝尔加德到博凯尔的大路边上开了家小客栈。
下得楼来,唐戴斯问了梅朗巷这幢小楼的房东的地址,随即前往拜访。他让仆人通报威尔莫勋爵来访(他在护照上也用这个名字和爵位)。他用两万五千法郎的价钱从房东手里买下了那幢小楼。这要比小楼所值的价至少高了一万法郎。可是即使房东开价五十万,唐戴斯也会照付不误。
当天,办理契约的公证人通知六楼那对年轻夫妇,新房东请他们在楼里任选一套房间,房租照旧,只要把现在住的两居室让出来就行。
这桩奇怪事儿,梅朗巷的邻里议论了足足有一个星期,他们做了成百上千种猜测,但没有一种是猜对的。
更让他们困惑不解、脑袋发蒙的是,那天傍晚有人看见,白天去过梅朗巷小楼的这个人,散步去了加泰罗尼亚村,还走进一个简陋的渔棚,在里面待了一个多钟头,打听几个人的下落。都十五六个年头过去了,这几个人有的死了,有的不知去了哪儿。
下一天,他走访的那家渔户收到一份礼物:一条崭新的加泰罗尼亚渔船,两张大拉网和一张拖网。
憨厚的渔民想好好谢谢慷慨的访客。可是有人瞧见,头天他从渔村回去,向一个水手吩咐了几句话,便上马赶路,从埃克斯门出了马赛城。
[1]菲洛克忒忒斯:古希腊神话中赫剌克勒斯的挚友。参加征讨特洛伊战争途中被毒蛇咬伤,无法随军行进,遂留在一座小岛上。
[2]这里的拿破仑是法国旧时的金币名称。一枚拿破仑值20法郎,一枚双拿破仑值40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