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像松开的衣衫般,带着一二分慵懒散开了,阳光洒在渭水上,粼粼如亿万只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来到渭水畔的军队。
偌大的“汉”字大旗弄着春风,浩**人马似乎赤色春潮,每一波浪头都整齐划一,急速地汇入那条温情脉脉的渭水,水面波光反射,仿佛无数面镜子,照见上万张年轻士兵的面孔。
魏延赶马奔到渭水畔,往对岸望了望,阳光纠缠着水汽,形成一面朦胧闪光的银灰纱幕,罩着对岸那绰约如女子容颜的台塬,他命令道:“立即搭浮桥!”
军令传达下去,先锋营士兵顿时忙活起来,一部分士兵抬出造桥工具,四下里寻木桩子,另一部分士兵去找渡船。可方圆几里都搜遍了,却连半只船的影儿也没寻到,更没有行船人家,像是渭水畔的人间生气都忽然蒸发了,徒留下空旷无垠的一派压抑的安静,听得水声哗哗向东流淌,无端端让人焦躁起来。
因找不到船,不能以若干舟船扎缚相连,蜀军被逼无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桩,再在木桩上搭木板,耗了两个多时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见太耗时,便有将官提议魏延,不如放弃搭桥,令士兵全体浮水过河,好在刚开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受命争北原,可要争地,总得先过河,若连这一川碧波都蹚不过去,争地便成了空谈。现下他在渭水边踟蹰不进,不仅身犯逗留之罪,也会贻误整支蜀军的战机。
“好吧,全军浮水,到了对岸,再想办法搭桥!”魏延不太情愿地下了这个军令。
顷刻间,蜀军将士去的去铠甲,解的解鞍鞯,刀枪剑戟用竹帘裹起来,粮秣辎重摞在马背上,尽量避免沾水,一队队排在渭水边,前赴后继地蹚水。一时,人马嘶吼声、噼啪划水声以及将官指挥士兵的吆喝声,士兵传递口令的呼喊声,统统搅在一块儿,百响呼应,千声聚合,整条渭水都沸腾起来,开出一朵朵混浊的波浪。
看得满眼嘈杂,魏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竟对下令渡水生出隐隐的后悔,心里忽地闪过无数惊慌的念头,正没个计较处,已有斥候飞马来报:
“将军,发现魏军……”
话还没说完,满天尘埃已扬了起来,四面八方皆是喊杀声,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许多的魏军,马蹄敲着河岸,如雷声滚滚,上百面旗帜刷过河畔,仿佛百炼钢刀,砍得天幕上道道明亮的伤口。
魏延整个人都紧缩了,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传令的司马挥舞红旗,声嘶力竭地吼叫。
正在渡河的蜀军见得魏军袭击,慌得便往后折返,后边的推前边的,前边的推更前边的,偏是在水里,行动到底不便,顷时便挤成一团。
岸上岸下陷入了一派混乱。
伏击的魏军却越来越近,已能看见“魏”字大旗,琉璃瓦片似的闪闪发亮,仿佛忽然凑上来的一张得意忘形的脸。
再也躲不开了,两军在渭水畔激烈对撞!
匆忙跳上河岸的蜀军迎着敌人的刀锋冲了过去,有的连兵器也没来得及拿,全丢在了渭水里,情急之下,顺手捞来一根修桥剩下的木桩,抬手去挡敌人挥下来的锃亮刀剑,木桩被从中央生生砍断,伴随着纷飞木屑的是半截削飞的手臂,带着一泼血直飞入渭水里。
还在水里拼命挣扎的蜀军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登时成了活靶子,一排排羽箭带起刺耳的尖啸俯冲而下,溅起一蓬又一蓬血雾,凄厉的惨叫响成一片,被河风一送,沿着渭水**向下游。
阵脚大乱的蜀军不可能和魏军做正面交锋,士气仿佛泥沙,被冰凉的渭水冲垮了。对决才一开始,蜀军便溃败如潮,能爬上岸的都撒腿乱跑,还陷在水里的或者拼命游上岸,或者成了魏军弓箭下的冤魂,没下水的也被失败的恐惧传染了,明明手里还握着刀兵,偏偏不敢奋力一拼。
“弩兵!”蜀军传令的司马带着魏延的将令,抱着红旗奔腾在乱成一锅粥的蜀军阵营。
终于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没有因为浮水丢掉兵器的蜀军士兵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连弩,一队队聚拢来,迅速收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
魏国骑兵犹如一支支追逐疾风的鸣镝,各自以四四结阵组合成小队,小队再组合成大队,便是这源自曹操时代的骑兵攻势,使得他们纵横穿梭,将渭水岸当作血腥的屠宰场。
“开!”蜀军传令官喷着火喊叫。
成千具连弩张开了愤怒的咽喉,一支支强弩仿佛烈焰喷薄,在天幕上划过千万道苍劲的明亮弧线,骑兵再快,也比不上弓弩快,何况是连续开弓发射的弩,骑兵的冲锋被连弩逼得连连倒退。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依凭连弩攻势,挽回了几乎大溃败的局面,却丢弃了近千具蜀军士兵尸体,被迫退出渭水。
凉悠悠的渭水因受了血气的刺激变得潮热,血在水里凝成一块块豆腐似的干花,整条河红似晚霞落川,河上河下堆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很多士兵没有着铠甲,手里也没有拿兵器,他们几乎是在手无寸铁的状况下被魏国骑兵肆意斩杀,苍白的死亡被春日的暖光映照,晃出令人生寒的恐怖底色。
魏延缓了缓手,那手背上有个刀口,血已不流了,疼痛也早忘记了,伤口却刺激了他,一股子犟脾气冲上脑门心。他举手将兜鍪一掼,露出满脸的血污,眼角向上狠狠吊起,唇死死地抿着,似乎在竭力地咬死某个狂暴的情绪。
“文长,你这是何必……”背后是马岱的大声疾呼。
魏延听也不听,大踏步走入中军帐,带着抱怨的口气喊道:“丞相!”
诸葛亮正和姜维伏在案上研究舆图,他听见呼喊,抬头看了魏延一眼,这一眼仿佛秋潭融水,噤得人心头发颤,再看那张冷峻的脸,苍白、憔悴、消瘦,仿佛又老了十岁,魏延后边的话竟全缩了回去。
“文长,辛苦了。”诸葛亮和蔼地说。
面对这样温和的诸葛亮,实在发不出脾气,魏延吞咽了一下:“我军渡不过渭水,魏军早有准备,这一仗败得,”他停顿着,那口气压着压着又跳上来,“太窝囊!”
诸葛亮眉棱微弹,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此败,非文长之过,是亮用兵不妥。”
认错的诸葛亮让人更拿不出力气去和他争执,可魏延以为自己不能放弃,他鼓足勇气道:“丞相,魏军或已获悉我军动向,我们还要去争渭北吗?”
诸葛亮从地图上立起来,羽扇轻轻抚在胸口:“文长以为当如何?”
“延以为,”魏延迈了一步,声音洪亮地说,“莫若放弃渭北之争,丞相明渡渭水,吸引魏军主力注意,延则东出武功,兵行长安。”
真是个固执的魏文长,多少年了,始终不忘奇兵攻长安,一次次被否决,又一次次翻出旧账,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有个人比他还要固执。
诸葛亮轻摇羽扇,不咸不淡地说:“文长所议,乃旧议也,昔日亮曾与文长共论兵事,早已定下安步扎营的长久之策,何故今日再提旧议乎?今日我大军出斜谷,经略渭北,乃为横跨渭水,切断陇右水道,出兵前密勿军机,诸将皆无异议,此为众议皆可之策,何须多言。”
魏延不服气地说:“可我们欲经略渭北,魏国却早有准备,今又遭此大败,想来渡渭不易,何必耗死在一地?丞相用兵谨慎,安于平坦,考其本心,诚为可谅。然用兵贵在奇正相合,因势权变,守死困地,善为将者不取也。”
这俨然是在批评诸葛亮不会用兵,前回拿兴复汉室做靶子,这回又拿诸葛亮用兵做反面举证。魏延一次次管不住嘴,一次次与诸葛亮龃龉,到底是冲动之下的心直口快,抑是积怨太久泛滥难遏呢?
一旁的姜维直听得头皮发麻,偷偷打量一眼诸葛亮,那张平静的面孔却不见一丝的波澜。诸葛亮平和地说:“文长出于公心,有此切切进言,亮记下了。”他显出一丝温良的笑容,“文长辛苦,先退下歇息吧。”
魏延其实还没说完,满肚子的话都憋了数年,前番漏一点,这次泄一点,都只是浮光掠影的片段罢了。若有机会,他很想与诸葛亮一次说个通透,哪怕诸葛亮当场砍他的头,也好过积郁心事不得倾诉。可诸葛亮打着太极给推开了,他烦闷得想用头撞墙,又不能倔着不走,只得行礼退下。
一直安安静静守在旁边的修远因见魏延走了,埋怨道:“这个魏将军,真是个犟种!”
诸葛亮摇摇头:“也不怪他,打了败仗自然不痛快。”羽扇缓缓地滑下,蓦地凄然叹道,“八百多士兵的命哪……”他扶着书案坐了下去,胃隐隐地疼起来,他强硬地忍住,不露丝毫异样。
姜维慰藉道:“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丞相不可哀心过甚,我们当振作士气,再与魏军决战。”
诸葛亮抚着案沉默:“其实,文长说得对,魏军已料到我们必争渭北,人家在明,我们在暗,想要再渡渭水,难!”
姜维踌躇着:“那,我们目下是进兵渭水,还是另辟他途?”
诸葛亮望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目光在蜿蜒似长蛇的渭水上轻轻扫过:“短时内,不考虑渡水争北原,屯兵五丈原徐徐图之。”他一顿,涩涩地说:“要做长久屯兵的打算。”
“长久屯兵?”姜维皱眉,“若是长久屯守渭水,我担心我军辎重不足。我军自去年起,虽在斜谷邸阁存有积粮,拖得数月半年尚可支撑,倘或时间长了,我怕耗不起。”
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屯田?”姜维一愕。
诸葛亮点头:“我军可与魏民开垦荒芜,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军缺粮之难,又可广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维不免惊喜:“丞相良策,维以为可速行。”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带着期许看向姜维:“只是要麻烦你们这些带兵的将军去当一回农夫。”
姜维毫不犹豫地说:“那没什么,只要丞相一句话,姜维第一个下田。”
修远听得笑出声:“姜将军,你会种田吗?”
姜维尴尬地笑笑:“不、不会,”他旋即很认真地说:“可我能学,学一学不就会了吗?”
诸葛亮莞尔,缓缓地去看那面地图,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沟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没了,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沿着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经过重关要隘,终于在长安停住了,却像触到了尖锐的荆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从此,万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关钥都混沌了,只有那座长安城,仿佛流血的伤口,永远清晰。
一声清远悠长的歌谣随风摇**,渐渐弥散在飘着粪香的农田,农夫挥起鞭杆,拉犁的黄牛哼鸣着,尾巴甩了甩,赶走无处不在的牛虻飞虫。一畦畦田土划得整整齐齐,像纵横交错的棋枰,每一畦田里,都有着短衣扎头巾的壮实汉子在挥汗如雨,已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农夫。
旬月之间,蜀军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军初来之时,渭河边的老百姓还有点畏惧,蜀军起初宣布与民屯田,各家各户都躲着不敢出来,谁也不相信敌国军队会给敌国百姓带来好处,怕不是要让魏民给蜀军当奴隶,白种田又不给饭吃。蜀军也不强求魏民立即配合,却在各乡里宣布明法,称蜀军愿意帮助百姓垦荒地开良田,除屯田的粮食收成取走三分有一外,于魏民秋毫无犯。曹魏也有屯田,但剥削率很高,往往五五分,甚至四六分,从没有过民得其二官得其一的大利好。魏民听闻屯田比之本国好处多,自然而然生出好感,渐渐愿意与蜀军一块儿耕田分粮。
蜀军上下官兵一致,从将军到士兵,都卸下甲衣犁田。这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干农活确然是把好手,用渭南老农的话说:“蜀国的后生娃子不娇贵。”蜀军士兵大多为二十啷当岁的棒大小伙儿,在军是兵,在家是农,应付农活那是驾轻就熟,倒是几个将军手生,每每要向士兵讨教,可他们没一个抱怨辛苦,渐渐竟能独当一面。
蜀军的军令非常严厉,曾有蜀军士兵偷了魏民的一只鸡,遭重责了五十军棍,倒让那魏民觉得蛮愧疚,不就一只小鸡崽吗,不值当什么,看把后生娃子打得皮开肉绽,可怜见的。可蜀军将官严肃地告诉他,莫说是一只鸡,擅拿锱铢之物,也当重责,若他下次再犯,那便要掉脑袋。
蜀军以此严苛的刑罚,向魏民表明蜀军于民秋毫无犯的承诺。
蜀军能屯田给民大利,又践行承诺不犯民生,魏国百姓慢慢消除了戒心,不知不觉倒还亲近起这支敌国驻军。渭南农人与蜀军将士一起垦荒犁田,相处时间久了,感情也深厚了,都道蜀国兵娃子比魏国兵娃子有人情味。魏国老百姓得了蜀军照拂,常常邀请蜀军士兵去家里饮酒用饭,可蜀军军令严禁士兵擅入民户,士兵每日忙完农活,便归营休息,从来不敢去哪个百姓家留宿,更不敢拿百姓的纤毫物事。
魏国百姓既亲近了敌国军队,一并亲近敌国统帅,逢人便说诸葛丞相比司马大将军好,至于哪儿好,泥腿子没读过书,嘴拙,不知道说漂亮话,反正样样都好。
诸葛亮常会去巡查屯田,田坎边站一站,水渠旁蹲一蹲,和耕地的魏国百姓拉拉家常,问他们一家几口人,父母尚在否,身子骨可好,去年收成如何,一亩田能收几斗谷。说的话质朴实在,没一点儿官样架子,老百姓爱听,也愿意与他唠嗑。魏国百姓都说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高官,不像蜀国最大的官,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此时,诸葛亮正站在一道斜坡上,望着坡下的一片繁忙景象,马岱、张钺和姜维同踩在一畦麦田里,许是姜维做错了什么滑稽事,惹来张钺放肆的大笑。
姜维脸红了一大半,也没有回嘴,只憨憨笑着搔头,奈何那两只手本就沾满了泥土,抹得从脸到头一片黑污,眼角还沾着泥块,更让张钺乐不可支,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坎边,捶着田土笑出了眼泪。
马岱推了一把张钺:“这个蛮子,便是个没遮拦的笑口袋,成日便笑笑笑,吵死了!”
张钺兀自捧腹大笑:“我说,马君,姜君,尔等精贵之身,这农活非尔之长,还是回营操演士兵为好。”
马岱踹了他一脚:“蛮子别瞧不起人,有本事,咱们各简拔一百士兵,去校场一较高下如何?”
张钺笑倒了下去:“不与你比,而今是比农活,不是比武力,莫说一百士兵,便是一千,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位积年的老农。”
“死蛮子!”马岱一拳头捶将过去,张钺虽在大笑,却并不迟钝,敏捷地一滚而过,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土上,依旧笑得气喘。
下边三位将军闹成一团,诸葛亮看得有趣,也不禁微笑。
身旁的修远因捧了一卮热水给他:“先生,喝口热水。”
诸葛亮饮了两口水,盯着坡下熙攘的农耕景象,生出几分神往来,感慨道:“看他们辛苦农耕,我也不免手痒,真想下去与众将同操农具。”
修远以为诸葛亮当真要下田,慌忙劝道:“先生,你就罢了,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他怅然一叹:“是咯,老了老了,犁不动田了。”他轻轻举起手,阳光从指缝缓缓地落在他脸上,“看着他们,不免想起我第一次下农田,亦是手忙脚乱,秧苗插得横七竖八,惹来好大的笑话。”
“先生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悠然一笑:“谁没有第一次呢,哪能生来便百事皆通,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修远惋叹一声:“唉,可惜我没见过先生下田。”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诸葛亮犁田的样子。他想,先生便是着一身短衣,踩在泥水里,也是极美极美的。
诸葛亮幽幽道:“自从离开隆中,我再没耕过田,纵算是日日案循农事,也始终未曾挽衣下田,到底与那躬耕之生诀别了。其实,我倒是很怀念隆中,平乐、安静、不争……”回忆的笑容在诸葛亮的颊边**漾。
修远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先生若是做一个躬耕乡野的农夫,也许,比做季汉丞相要幸福吧。
回头间,却见蜀军农垦官领着一个农夫匆匆地走上来,那农夫粗黄的一张脸,生得牛高马大,浑身带着劲,怀里抱着一只大扁壶,瞧那模样似是本地魏民。
他在诸葛亮面前拜下去,那农垦官笑道:“丞相,当地百姓感谢丞相垦荒之恩,特献上本年新酿的酒。”
诸葛亮宽厚地笑道:“费心了。”他伸手扶起了农夫。
农夫绽出憨厚的笑:“感谢丞相为我们开荒,泥腿子都是穷人家,也没有像样的礼物拿得出手,唯有自家酿的新酒,请丞相尝尝。”
诸葛亮诚挚地说:“蒙尔等一片心意,亮甚为感动,只是在渭南开荒,虽利百姓,我军也得利,要论起来,我们更应该感谢你们。”
农夫依旧是厚道地笑着,神情虽拘谨,却没有一丝掩饰:“不瞒丞相说,我们没见过这样的军队,也没见过丞相这样的大官,一点架子没有。唉,我们私下都说,若是丞相能长长久久住下去该多好,这话若传出去,怕是会被砍头,可都是我们的心里话。”
这些质朴的话仿佛清水,映出寻常百姓那不染世俗尘垢的赤心,求一个升平无战乱的生活,有一个不争民利的父母官,便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诸葛亮陡然生出无限感慨,其实,天下百姓的太平梦想不正是他的梦想吗?为了实现这个升平世界,他熬去了二十七年。
一身黑泥的张钺蹦跳着冲上来,仿佛是一只刚在泥坑里打滚的野猴子,大声地称呼着“丞相”,说话的声音也像裹着泥,瓮瓮的不清爽。
修远看着他便笑起来:“蛮子牛,你可真脏!”
张钺瞪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丞相,你可没见着,那帮人个个不是干农活的料,我总算逮着他们的痛处了!”
诸葛亮也自一笑,却叹道:“让可率万军的武将去种田,确是大材小用,也难为他们了。”
张钺攒着眉头:“有点吧。”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可而今军中无事,几次与魏军争渭北,都被拦了回来,司马懿又龟缩不战,不种田真没事干!”
这话说中了诸葛亮的心事,他何尝不想与魏军决战,可是司马懿自从三年前在卤城遭遇惨败,从此一直避免与蜀军主力正面交锋。纵算他在渭水击退了蜀军,也没有乘胜追击,只率军屯守在渭水南岸,却与五丈原的蜀军军营相距偌远,仿佛一面矗立在渭水边的盾牌,只守不攻,只观望不挑战。
“司马懿堂堂丈夫,却龟缩当孙子,我为之不耻!”张钺啐了一口,“丞相,我请命去魏军营门骂战,司马懿一日不出战,我便骂一日,反正也闲着,胸中这口郁气非得狠狠出了不可!”
诸葛亮扑哧一声笑:“这是什么法子,统兵大将,岂可学小人撒泼?”
“无事,”张钺不在乎地一抹脸,“若不施激将,只怕激不出这只没骨气的老乌龟!”
诸葛亮忽地一凛:“激将,激将……”他轻轻一摇头,“司马懿擅藏锋芒,也许此法对他不管用。”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看见姜维和马岱一前一后跑上来,白羽扇向他们挥了挥,脸上的笑容有些惆怅,也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