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泸水北岸。

水声很大,似哪个莽汉的呼噜声,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见泸水搅炒锅似的嘈杂。

诸葛亮领着一众人沿着水畔的林间小道径直寻路,众人都不驱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个时辰,日头火辣辣地拍在脸上,却是大汗淋漓。诸葛亮一面走,一面听张翼叙说他听来的南中掌故。

“南中蛮夷往往散居,皆隐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啸聚,无事散离,种落又极多,大约有一百余……”

诸葛亮思量着说:“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编籍必将大费周折,必得使他们群居平地,纵算隐伏山中也当划定疆域,不然一旦生变,难以弭平事端。”

张翼皱皱眉头:“这恐怕难,蛮夷习性难改,素来又信鬼神巫蛊,脾气性子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个很拧巴的词,“犟!”

修远听得好笑,插话道:“那不跟牛似的?”

张翼虽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蛮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诸葛亮一笑:“蛮夷不服王化久矣,历来汉官治夷,抚绥者以怀德,重威者以服罪,恩威并施,方服膺远人。”

“那蛮夷为何屡次反叛呢?”修远好奇地问道。

诸葛亮叹道:“皆因牧民官长盘剥残杀,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侧。如安帝元初年间,越嶲郡大牛种因郡县赋敛沉重,官长凶残,众起十余万反叛,攻掠二十余县,燔烧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张乔选士平叛,大破叛军,斩首三万,叛乱平息后,又奏事朝廷,请惩处逼反蛮夷的诸长吏九十一人。”

修远怔怔地听着,感慨道:“这便是官逼民反吧。”

诸葛亮长叹一声:“欲南中永绥国家,只能遵循夷汉一家。”

张翼忧心地说:“丞相有抚夷之心,只恐蛮夷不肯服膺,他们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紧,不过多费些力气,此番犟若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说发现有人家,众人快步跟上去,果见数十步外一片凤尾竹生得正是泼翠,修长的枝叶彼此交错,掩映着一处茅屋,几缕淡烟从屋后盘桓缭出,宛若闭关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气,没一丝凡尘的浊味。

马岱和赵直赶在最前边,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门的一个蛮夷童儿吵嘴,偏那童儿说的都是夷语,两个牛头不对马嘴,你骂你的,我咒我的,争得面红耳赤,亦不知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赵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轻风地微笑,硬是不肯帮一句腔,马岱的亲兵更是不知所措,听得自家将军扯脖子大骂,那童儿亦不甘示弱地翕动嘴皮,却听不懂半个字,想帮着骂一句又不知如何下手。

待得诸葛亮等人赶到时,马岱已气得要抽刀了,回头见诸葛亮脸色阴沉,攥着刀把子的手不得已松开了。

诸葛亮先是示意马岱退下,礼貌地道:“请问童儿,家主人在吗?”

小童翻翻眼皮,咿里呜噜地说了一通夷语,却有随军的译吏跟上来,把诸葛亮的汉话翻译成夷语。

小童许是没料到这帮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语,他起初一愣,过后竟说出了一句清晰的汉话:“我听得懂。”

正在生闷气的马岱更气得烈了,原来自己与小童吵这一日,他是在装聋作哑,害自己白费唇舌,天知道小童骂了他什么歹毒话,他的句句话都被小童听得真切,小童能反击他,他却只能凭空斗气。

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听得懂汉话,相烦请问童儿,家主人在吗,有些事想叨扰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儿若知,也请相告。”

小童打量着诸葛亮,因见他文质彬彬,容貌清朗,言辞礼貌得体,心里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我,”诸葛亮笑吟吟地说,“汉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会儿:“听说过。”他又看了看诸葛亮,像是在记忆里打捞出沉淀已久的一瓢水,拍着手道:“你等着。”他撒腿便跑进了屋里。

“怪小孩儿!”马岱对着小童的后背悄悄骂道。

诸葛亮也不着急,只静静地候在篱笆门外,瞧得那绿幽幽的青藤从屋顶垂下来,宛如百岁老人不曾彻底褪去青黑的须发,却见赵直用足尖在地上拨拉出几道深印,他悠然一笑道:“元公算出什么?”

赵直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说:“故人。”

故人……诸葛亮的心仿佛响了一下,极其遥远的一个声音回应了他,却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梦一般缥缈。

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这崔嵬高山,这湍急泸水,这翩跹凤竹,包括周围的人都是虚幻的梦境。他努力地将自己从迷幻中拔出来,见那小童已跑了出来:“这位客人,我家主人请你进屋叙话。”

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还没踏进篱笆门,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请你一个人。”

诸人都惊疑了,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远急忙道,“别去,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让这主人出来叙话就是。”

一时众人都纷纷劝阻诸葛亮单独赴会,马岱还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测的主人揪出来给诸葛亮磕头。

诸葛亮片刻迟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赵直莫测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间,他握住了某个说不出的信念:“不用,不会有危险。”

他持紧了羽扇,毫不犹豫地跨入了篱笆栅栏,身后是一片扯着风的惊呼,马岱还跟着跨了进来,却被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门虚掩着,诸葛亮轻轻一扪门,竹门无声地开了。

凄然的幽香缓缓地绕住了他,仿佛屋里烹着清茶。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茶,只是一壶烧在火炉上的水,汩汩的烧开了,滚开的水花仿佛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一朵朵翻出来,炉边坐着一个老人。

青春凋尽的老人,鬓发白如霜雪,没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来,一如他一生的不羁。他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脚步声,目中无神,是个盲人。

他驾轻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壶的双耳,将水壶拎下来,往身前的两只铜卮里斟满了水,从背后摸出一方棋盘,两只棋盒,静静地问:“择白择黑?”

忽然的泪水从诸葛亮的心底涌上来,眼睑深处是一片疼痛的潮热,他轻轻地坐在老人对面,用恭敬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诸葛亮却没有动,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润圆溜,亦不知摸索过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镜子的一个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纹间轻轻一滑。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

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

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失明,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说道:“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

“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泸水里有妖鬼吗,丞相也信谣传?”

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

“子夜为渡泸良时。”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补了一句:“世上唯有人心难渡。”

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

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乍一看,很像灵芝碎块,似乎是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

“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

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眉梢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

“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

诸葛亮片刻没言声:“你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

诸葛亮怅然一叹道:“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吗?”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他忽而婉然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撒出去,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

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吗?”

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得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

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碎影。

蜀军集结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舟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

尽管上峰言之凿凿地强调子夜渡泸无恙,士兵们还是害怕,之前关于泸水的恐怖传说已在军队里泛滥成灾,泸水像吞没无辜的死亡之河,不仅有使人窒息的瘴气,还有毒虫猛兽,有专吃人心肝的恶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惧记忆都跳了出来,连明知是假的传说也在臆想中变成真实的存在,拥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双目,喷着毒气的尖利牙齿。

十五月圆时夜幕四合,大军拔营而起,士兵们每一步都迈得极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过一条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军队集结完毕,立即渡泸的军令从营下达到屯,蜀军士兵却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肯先上船。掌军纪的军正很恼火,强行赶了一拨人上船,胆怯的士兵竟哭起来。甚有已被押上船的,手脚并爬地翻下船来往岸边跑,走不多远,遭本营军官一脚踹入泸水里,登时哭天抹泪地号叫要回家。

担当渡泸先锋的马岱发怒了:“别嚷嚷,安静渡河,敢喧嚣者,杀无赦!”

他一面指挥营中军官将士兵赶上船,一面自己抢了一条牛皮船,便是这蛮横的强硬做派,虽逼得几百士兵被迫登船,岸边却仍是一派噪杂的忙乱。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本营军官发生争执,宁愿被军法处死,也绝不渡泸,两边你推我挡,眼看着要酿成哗变。

正在手忙脚乱时,马岱惊异地发现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了泸水边。

“丞相!”

不只马岱,岸边的士兵都发现了诸葛亮,无数焦虑、怯懦、躁乱、畏缩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的丞相,便像是在泥淖中深陷的孤儿,渴望一个壮硕的成年人的拯救。

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柔软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肃穆得不敢仰视的神。他只是回头对一直忐忑的修远点点头,然后他提起袍子,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没有走太远,七八步后,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他抬头看了看笑得很灿烂的月亮,而后,他扶着船上一个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条牛皮船。

马岱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你要渡泸?”

诸葛亮平静地说:“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别吗?”

马岱忽然激动地流下眼泪,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泸,想当孬种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没有毒蛇,没有恶魔,没有蒸烂皮肤,没有令人窒息的瘴气。丞相一定是神灵护体,能让泸水里的毒气怪兽退避三舍,那就跟着他走吧,死便不会发生。蜀军士兵的恐惧顾虑顷刻瓦解了,一拨拨人前赴后继登上小舟,心里怀揣着豁出去的誓死念头,三军统帅都敢以身犯险,矧他人何!

船桨一划,第一批渡泸的蜀军先锋出发了。

上百只船**开了泸水的波涛,划桨的声音连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搅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谢的梨花瓣。

渡泸大军很安静,人人心里都揪着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条毒蛇,可船行了许久,仍然只是水声哗哗,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雾渐渐牵起衣裳,将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笼在轻薄的凉意里。

修远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先生,这水里真不会有怪兽?”

“也许有。”诸葛亮神情沉凝地说。

修远心中一惊,见那水面轻烟缭绕,以为是什么怪物飞过去留下的痕迹,回头却见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嘟囔道:“先生又吓唬我!”

诸葛亮莞尔一笑:“旁人怎能吓住你,唯有自己先吓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钻进心里。”

修远似懂非懂,却以为诸葛亮说得极有道理,也不寻什么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也不多话,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见赵直正在专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见什么,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赵直回过脸来,黠然笑道:“确实合了一卦,只恐丞相会不喜。”

诸葛亮宽容地说:“但说无妨。”

“月为太阴火,月夜渡泸,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济卦。”

明明在渡泸水,赵直偏说“未济”,在不该犯忌讳的时候冒犯忌讳,他是故意要气诸葛亮,他略带挑衅地笑起来,等着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着诸葛亮失态。

诸葛亮,你快发火吧!赵直在心里狂呼,发火要杀我,你不会杀我,你只会撵我走!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赵直,忽然轻轻一笑:“元公这次偏偏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诸葛亮探下身,将手伸入泸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吗,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满月光的水流在手心散开了:“月在水中,则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济,分明是水火既济。”他仰起脸,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赵直觉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气又恨又悔地盯着诸葛亮,却被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气,笑得真迷人。可不是吗,足够蛊惑人心,鼓动成千上万的人为他前赴后继,但那样匍匐在他膝下为他舍生忘死的人不该是自己,从来都不该是。

赵直绝地反击似的说:“想不想知道你会在哪一年有寿数之厄?”

“不想。”诸葛亮干脆利落地说,“我从不算未来事,也不用别人算。”

赵直彻底失败了,他开始质疑昭烈皇帝将他留在诸葛亮身边的本意,这个强大的男人根本不需要谁为他设计未来,未来都在他的掌握中,纵算他一败涂地,他仍然倔强地挺直脊梁,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军登岸后恍若隔世,互相对望打量,瞧着同袍安然无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脸,依然热乎乎地充满了人的热气,终于兴奋地意识到,他们渡过泸水了。

诸葛亮回过头,月光下的泸水宛如灰色的画布,被坚韧的月光雕成了一张沧桑的面孔,对岸有火光一闪一灭,那是等待渡泸的第二批蜀军士兵。

他转过身,浓雾突然迷离了视线,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胧光影,月亮依然圆润光明,可前途却变得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