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独撑军政 卷首(1 / 1)

一阵粗重的脚步响,厚底的革靴在青石板地踏出了几行白晃晃的脚印,两个膀大腰圆的莽汉子吐了一口浓痰,把一个瘦小如干柴的男人拎起来,像夹一颗蔫菠菜似的,先**了一**不多的水分,再用力丢下去。

吃痛的喊声只扬起三寸,便尘埃落地,那男人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一股血从他的腋下流出来,像一条爬行的红色毛毛虫。

阳光正烧得旺盛,血被阳光添了色,特别刺眼。

那男人哼唧着:“常房,你,你敢杀我……”

一个影子慢慢靠近他,长着刚硬面孔的官吏蹲下身,冷酷地说:“尔助纣为虐,吾杀你也是秉承国法。”他用足尖触了触那人的手,“招不招!”

“你,你大胆,我,我是牂牁太守的主簿,你不经太守允可,擅押僚属,擅动私刑,你这才是触犯国法!”男人的语气并不示弱。

常房不惧地笑起来:“休得抬出朱褒,他自身尚且难保,你还敢以他为屏障!尔等反叛朝廷,罔顾国恩,莫若速速认罪,还能求得妻孥保全!”

主簿没有动,他翻着眼皮,斜了目光打量常房,循行郡县的益州从事管起了牂牁郡的内务,是州使问郡事,本来是在职权范围内,可风闻常房其实奉了庲降都督李恢的密令,是来牂牁郡查检太守朱褒反叛事由,那这事可就变味儿了。况且,即便身负重要使命,若无十拿九稳的证据,不合随意逮捕郡中官吏。《蜀科》有严格的权力等级规定,非司法官若无便宜行事之权,不准私自处刑,蜀汉官吏对严峻的蜀法心生畏惧,不敢轻易犯法,所以主簿不怕常房动私刑,何况有朱褒撑腰,难不成常房真的敢杀他吗?他把脸偏去一边,索性不理常房。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常房厉声道:“动刑!”

有下属提醒道:“这人毕竟是朱褒的手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好交代。再者说,都督只让我们暗中查访,事情闹大了,于国于事皆不利。”

常房一瞪眼:“怕什么,我为国除奸,赤胆之心可昭日月,还怕他区区一个朱褒?”

下属不敢回嘴了,常房是出了名的不转弯,极有刚风,不徇私不舞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肉里忍不住一根刺,却因太烈,失了温润的弧度,在同僚中很不讨喜,可你也别和他理论,他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死硬倔强,你越是晓以利害,他越是强硬。

李恢请他来牂牁郡查访反叛,恰是看中他的风骨,前几位遣来案行的官吏都被朱褒收买,回去不是给朱褒说好话,便是一问三不知。迫不得已,李恢只好请硬骨头常房出手,常房虽然不会拐弯,却对财禄美色不动心,满心的忠君爱国。

常房下了命令,跟着他来牂牁郡的几个都督府的侍卫围上来,手里一抖,马鞭子呜呜地扫开一阵凌厉的风,抡胳膊便一顿狠抽。

那主簿嗷嗷惨叫,一面抱头躲闪,一面大骂着常房:“王八蛋,你敢打死我,你也不得好死!”

常房更怒了,涨红了脸急躁地喝令侍卫用力抽,恨不得挽袖子自己动手。

马鞭子呼啦啦地卷起白生生的阳光,劈柴似的抽下去,主簿惨号了一声,本昂起头颅高声咒骂,却忽然一头栽下,软绵成了一团,任凭鞭子如何抽打,也没有一点儿反应,死鱼似的吐出了白沫子。

动刑的侍卫们也觉得不对,不约而同收了手,却见那主簿的头上不知被谁抽了一鞭,砍出一道深深的缺口,血浆汩汩直冒,有人在主簿的鼻口试了一试,说道:“从事,他死了。”

常房愣住了,他没想到那主簿这么不禁打,也不过就是抽了不到一百下么,怎么就死了呢?大牢里的重犯被日日拷掠箠楚,惨毒倍至,也挨着撑过来了,偏这主簿太娇弱,嫩草似的,一折就断了。

“死了……”他沮丧地叹口气,他其实还没想好怎么收场,死人瞠大的黄浊眼睛让他心生厌烦,他挥挥手,“抬走吧。”

“从事,我们该怎么办?”下属担忧地说。

常房默然一会儿,说道:“不怕。”

难道朱褒敢找他报复吗?常房自信地以为朱褒没有这个胆量,这是他的逻辑,他可以越权逮捕下吏,别人却没有僭越的权力。

可惜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主簿的死很快传入了牂牁太守朱褒的耳中,半个时辰后,他率五百郡兵包围了常房所在的传舍,三下五除二把常房捆起来,先扇了十来个耳光,看得血丝浸出来,脸也肿了,再关进马房,塞了块湿抹布。

他并没有立刻杀死常房,而是规规矩矩地写了三封信,一封寄给庲降都督李恢,一封寄给丞相诸葛亮,一封寄给太子。满纸是冤屈的控诉,他还特意在竹简上洒了几点水,当作泪水,以表示他的哀痛之心。

那时蜀汉章武皇帝已在白帝城驾崩,梓宫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消息已抵达了牂牁郡。朱褒在写给太子的表章里,哭兮兮地称了十八次“先帝”,说先帝在时,如何恩泽群下,怀德来远,夷人心服。如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竟有奸邪之徒罔顾先帝善待边民之心,欲加重罪于无辜之身,令忠臣齿冷,良民心伤,恳请殿下为臣下昭雪。

三封信同时寄出去,朱褒安逸地等着回复。他不怕朝廷追究,他甚至笃定了朝廷没本事追究,章武皇帝在时,他尚存有几分忌惮,如今皇帝死了,谁还敢挑战他!他不杀常房,只是想借一下朝廷的屠刀,朝廷借了,他心满意足,更能清楚地摸出朝廷的虚实,不借,口实便握住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树起反旗。

“让诸葛亮跪着来求我!”朱褒咬着牙说。

那是蜀汉章武三年的五月,章武皇帝刚刚去世,棺椁上的红漆没有干,年号还没有更改,群臣的哀思像岷江的水涨起潮头,成都城外的七星桥上刚刚竖起了招魂幡,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国家被大丧拖垮了意志,民心浮动着,朝堂上的暗流涌动着,南中的反叛像野火一般,忽而生忽而灭,谁也不知哪个时刻会成爆发之势。

这个国家即将面临她最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