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灼热的阳光仿佛天火坠落人间,在莽莽山野燃起了连绵的热浪,辚辚的车马从崎岖的山道蜿蜒而出,被骄阳烤晒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点,仿佛贴在人马脚下的小坑。
一支浩**的军队行进在四面环山的汉中平原,手持戈戟的士兵都恹恹的,似被这炽热阳光晒干了精气神,一面黑滚边“曹”字大纛像毛毛虫似的粘着旗杆,旗下是一辆富丽豪华的金根车,衡末、车銮、华蚤、当颅皆镶了纯金,光芒亮得逼人的眼。车轮碾过路上一个深坑,车身狠狠一抖,正倚在车内半梦半醒的曹操忽地被颠醒了。
轻薄的白纱车帘外,阳光正烈,紊乱的人马声在空气里迟滞地响动,仿佛粘住了一般,四面没有一丝风,热浪贴着皮肤久久不去。
肩上有点沉,他转头看见一颗靠在肩膀上的头颅,微松的发髻垂下来,摩擦着他的脖子,凉凉的,痒痒的,一支玉钗斜入鬓发,钗上有柔光像蛾子似的噗噗飞起。
这是他新的宠妾,嫩得像水葱一样,皮肤光滑如牛奶,那一双柔荑握在手里像捧着一鸿水,真个是凝脂美人。
侍妾在他肩上轻轻哼了一声,修长如蒲苇的睫毛轻轻战栗,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酣梦中。曹操不禁感慨,毕竟是年轻呀,这么颠簸的车内也能睡着。自己年轻时岂不如此,横卧疆场,据刀而眠,听得鼙鼓立刻披挂上阵,何尝会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待得战事初平,可大睡三天三夜,山崩地裂也不会惊醒。
如今,却是老了。
他望着车厢里那一小方锃亮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他的满头霜发。一缕银丝分出发冠,他举手将这一缕头发掖到脑后,手摁着粗糙的鬓发,只觉得抚着了一蓬稻草。头发白了,也少了,早起梳头总要掉几绺,看着满地碎发,让他心生惨切。
曹操,你也有今天?他嘲讽地问自己。年少轻狂时,见到白发老翁不经意地心存鄙夷,以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应该早早入土。那时的自己飞马扬鞭,驰骋沙场,雄姿英发,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哪里想得到自己也有老去的一天。
当发落齿摇,拉不得弓,提不起剑,上不了战场,英雄气消,豪情顿没,还有什么远大抱负可奢望。
想他戎马半生,从二十岁举孝廉始,历经数十年辛苦遭逢,战黄巾、讨董卓、合诸侯、伐徐州、挟天子、平袁绍、征刘表……征战劳碌,兵燹不断,他成就了举世瞩目的英雄霸业,也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枭雄贼臣。
是非功败,都是后人的笔头功夫,身前行事顾不得那后世议论,他一生强硬,早就习惯了被指责谩骂,在阴谋阳谋中游刃有余,连皇帝都是他手中的偶人,何况区区几个死谏愚臣呢?
可是当年岁逐增,衰老降临,他竟似也开始担心他人的议论,神经质地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疑心病越来越重,睡梦里还被巨大的不安笼罩,一闭上眼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出现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吐出三尺长的舌头,厉声怒骂道:曹操,你这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他也困惑了,自己明明是汉家功臣,为分崩板**的汉室平定天下,为什么却屡屡被斥责为居心叵测的奸臣呢?可是,自己的内心难道没有过篡夺皇权的野心吗?加九锡之礼,进位魏王,同天子驻跸,这些都是篡位的前兆,皇帝该有的一切,权力、荣誉、江山他都有了,除了欠缺一个皇帝的名称。
后世会怎么评价曹孟德呢?
汉臣?汉贼?英雄?枭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射进来,让他的眼睛一阵阵发晕,人马的行走声隔着纱透进耳朵,显得那么不真实。
汉中的天空没有邺城明净,这里的山太高,气候太炎热,饮食不合口味,女人的嗓门太大,任何一样都足以令人厌烦,而他居然为了这块鸡肋苦苦守了四年。
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杨修真是聪明,他下达的口令无人领会,唯有杨修明白,可他却恨透了杨修的自以为是,更可恨的是,杨修居然卷入自家子嗣的夺嫡之争中,他以为他是谁,敢掺和曹家的内部权力纠葛。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们,无边的烦恼又涌了上来。他的这些儿子啊,个顶个的聪明,个顶个的有心机。儿子太蠢让人忧愁,儿子太聪明也不得安心。为嫡位之争,他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儿子们以为能瞒过老父,而他早就看在眼里。他最后立了曹丕为嗣君,瞧着曹丕乔装辞让的虚伪模样,他真想当场戳穿。曹丕是太像他了,又太不像他了,他们一样的心狠又不择手段,但曹丕永远没有他的雄阔气魄,也许将来也成就不了光辉伟业。
家里的事还乱糟糟的没有结果,朝中又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乱啊,像清早掉下的碎发,撒了一地,理也理不顺,让他在汉中前线也不得安心战事。
他来汉中之前,黄门侍郎刘廙曾上疏劝阻,他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夫夷狄之臣,不当冀州之卒,权、备之籍,不比袁绍之业,然本初以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为计者,与欲自溃者异势耳。”
自溃……这个刘廙真是一针见血啊!身困于汉中,与刘备整日拉锯,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后方又频繁兴事,这正是自溃之相。
车又颠了一下,肩上的侍妾仍是没有醒,曹操觉得脏腑要被抖出来一样,一种恶心的呕吐感搅得他头晕目眩,他把着车窗,将脸探出一半,呼吸着外面干燥而滚烫的空气。
远去的汉中平原犹如一张氍毹被重重山麓遮挡了,仿佛是拉紧的大幕,闭合了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他怏怏地想到,真便宜了那个织席小儿,就把汉中让给他吧。
是该回去了,回去邺城做魏王,然后……
然后怎样呢?曹操不太敢想了。头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是头风病犯了,捂着脑袋压抑地呻吟着,最后忍耐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吼叫。
侍妾被曹操的吼声惊醒了,她睁眼看见抱着头闷声喊叫的曹操,害怕地呼道:“大王!”
剧烈的疼痛让曹操的视线模糊,面前晃动的是人脸还是鬼脸?那是谁呢,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像是染血的裹尸布,把眼前的光亮都遮蔽了。他觉得自己认识那张脸,是董承,是董贵人,是伏皇后,是吕伯奢一家人……他们狞笑着,没有眼球的眼眶里流出浓烈的血,腐烂的手伸向自己……
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疯狂了,他不顾一切地按住腰间的长剑,果断地一抽一送!
凄厉的惨叫声响遏云天,正在行军的将士们都收住步子,惊诧的目光一起抛过去,有将领慌张地奔到金根车前,却见一股血从车内缓缓地流出,滴滴答答地滚下车舆,被车轮一碾,轧出了两路长长的红色辙印。
“大王!”吓白了脸的将军们顾不得了,凑过去一撩车帘。
车内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曹操手里持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身在滴血,他的脚边倒着那年少的侍妾,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她像是一条被闷死在茧里的蚕虫,紧紧地蜷曲成一团,双足一蹬再一蹬,便没了声息。
曹操茫然的眼中空无一物,他呆呆地看着那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当啷!长剑掉脱,他发出了一声低而模糊的叹息,软软地瘫在坐榻上。
清凉的风吹过定军山头,波浪般跌宕在连绵的十二座山峰,仿佛十二位赳赳武士,牢牢地守卫着广阔的汉中平原。
红旗插遍了苍翠的定军山,风吹旗响,满山都呼应着哗啦哗啦的清脆声,仿佛成千上万人的欢呼。
从定军山主峰上鸟瞰,静婉的汉水流淌在山脚,向东一路奔涌,一直汇入长江,江水如玉带绕山,而山犹如珍珠嵌水,山水互为映衬,相得益彰。
真是个虎踞龙盘的胜地!刘备站在定军山的最高处,山风吹得衣衫鼓**,虽在炎热夏季,但浓郁的山林里却甚是阴凉。
马谡眺望着山水相间处,袅袅淡烟如泣如诉,感慨道:“真是好地方!”
刘备看了他一眼,戏言道:“比成都如何?”
马谡想了想,道:“差一点。”
刘备朗然大笑道:“老实话!”他抬起手,抚抚马谡的肩:“想不想回成都?”
马谡为难地扭捏了一番,还是诚实地说:“想……”
刘备又是大笑道:“我便喜欢你说老实话,别跟那些说假话的文墨吏学坏了,刚披一身官服,便学会满嘴撒谎。”
马谡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因听刘备说起成都,关于成都的繁华锦绣便飞入了心里,搅得他片刻不宁,他巴巴地问道:“主公,我们要回成都了吗?”
刘备眯着眼睛,道:“快了。”他微微回过头,看见法正从山道上款款走来。
“主公!”法正将一册表章递给他,“这是群臣所上请主公进位汉中王表,请主公过目!”
刘备悠闲地展开表章,手指轻轻地划过那长长的臣僚名字,他在“军师将军臣诸葛亮”上久久地停住,唇角弯起亲切的笑,道:“孔明……我还真想他……汉中战事胶着,益州郡又起叛乱,他不得已屯守江阳,又要为前线运送兵力辎重,又要兼顾后方安危,难为他了……”他把表章合上,“好,就这样吧。”
他认真地看着法正道:“孝直,汉中已得,可以着手攻取东三郡了。”
法正道:“正是,可兵分两路,北下汉中,南出荆州,两路夹击,确保万无一失。”
刘备思忖着,道:“让孟达从宜都北上,先攻房陵。至于北路,”他停顿了一下,“就让封儿南下沔水,攻西城上庸。”
建安十九年,刘备夺得益州,遂将原来南郡的西部分出一个宜都郡,任命孟达为宜都太守。早就归服刘备麾下的益州旧臣孟达,数年之间,从江陵移到宜都,为刘备守土却没改换,一向的尽职尽责,刘备对他甚是赞赏。
法正对刘备的安排没有异议,他提醒道:“主公,再一事,需选定镇守汉中之将。”
刘备踟蹰道:“孝直有合适人选举荐吗?”
法正没说自己是否择定人选,却富有意味地说:“主公是否已默定汉中守将?”
刘备笑道:“孝直知吾也,只是恐要排除众议,我欲破格擢升,宣令之日会惊吓众人也。”
“只要张将军服顺,旁人断断不敢非议。”法正的话说得很实在。
“益德吗?”刘备很淡地笑了一声,“他若不服,我去与他说。孝直说得在理,制服了这莽汉,便能慑服元元。”他收住了笑,询问道:“孝直,我欲设置五军,你看如何?”
法正道:“五军?甚好,只是要慎选领军之将。”
“我已选了几个人,”刘备扳着指头细细数来,“云长、益德、孟起、汉升为前后左右四军之将,中军由我统领,子龙……子龙统率亲卫,建为白毦军……皆给假节之权。哦,不,云长需假节钺!”
武将专守一方,朝廷往往委以便宜行事之权,一般分为假节钺和假节,前者比后者权大。刘备单单给关羽假节钺,这是要加重关羽的权柄,在夺得汉中后,关羽北攻襄樊的战役即将打响,和刘封、孟达攻打东三郡相互呼应,势必要打通汉水,东逼许都,践行隆中对两路出兵的战略。
法正虽然觉得刘备着急,可他并不反对拓境,只是叮咛道:“云长若北出襄樊,江陵需留重兵把守。”
刘备轻松地点点头,道:“你放心,云长几次来书与我商讨襄樊之战,他已秘密排兵布阵,他也知在江陵留下重兵,轻忽不得。”
法正稍微放宽了心,耳听得刘备轻飘飘地说:“孔明上次进表,说张裕妄蛊人心,他已行便宜逮拿此人,张裕至今还关在成都牢狱里,孝直以为该怎么处置他?”
法正一愣,刘备忽然提到张裕,他尚有些措手不及,但因一向对张裕无好感,随意地说:“这个人话太多,唯有关起来才禁得住他那张口!”
“那就杀了吧。”刘备无所谓地说,语气很轻巧,不似在谈及血腥的杀人,倒像在说寻常的三餐。
他表情很淡,闲适地望向远方,苍茫的天水之间升起了薄薄的雾水,一行鹭鸶掠过水面,向南轻盈飞去,越过高山栈道,飞向他望不到的地方,在那锦绣如花的城市里,有他绵长的怀想。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刘备在沔阳设坛场,陈兵列众,群臣陪位,读毕朝廷奏疏,拜受玺绶,御九旒王冠,进封汉中王。
汉中王刘备,此刻站在沔阳高耸如壮士脊梁的坛场上,阔大的风从辽远的天空落下,又呼啸着卷上苍穹,拜坛下排列着上万士兵,如荒野上挺拔的青松,在肆虐的风中威严耸立。
刘备望着那严整如钢铁城墙般的军阵,“刘”字大纛在头顶猎猎招展,大风激起胸中的豪情,他大步走向前,亢声道:
“汉中已定,赖诸将士奋勇杀敌,逼退强曹,孤深为感激,更为感动!男儿七尺,生不恋栈,战而得名,方为丈夫!如今,汉中克定,是诸将士之功,亦是天佑我大汉!”
高亢的声音回**在坛场下的大洼里,被来回旋转的风声推来涌去,很久没有消散,士兵们满腔激动,挥舞手臂,大声地呐喊道:
“大汉万岁!”
刘备挥挥手,激动的呼喊渐渐低了下去,他又朗声道:“汉中虽定,然强曹未去觊觎之心,贼寇或有来犯。今孤欲择一良将守之,前抗关中强敌,后守益州门户!”
他扬起手,一名校尉手捧一方装有印绶的红盒恭敬递上,他稳稳地接过印盒,身子转向了拜坛上肃然站立的一班将领。
沔阳坛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印盒上,在场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跟着刘备的一双手慢慢地移动,一点点挪到了将军们的面前。
刘备挨个地打量着将军们,他们每一个都是克定汉中的功臣,近四年的拉锯战,与曹军在崎岖栈道和嶙峋山谷间艰苦作战,不折不挠,终于占据了这至关重要的益州门户。
张飞,与曹军大将张郃数次交锋,屡出奇兵,智计不穷,幸得他拼全力牵制西线曹军,才使东线主力得以全心而战。
马超,提兵整戈雍凉,策动武都、陇右氐羌反曹,使凉州氐族七万余人归附。
赵云,一身孤胆,临曹操大军而不惧,以空寨退兵,使得士气高涨,破曹营先锋。
黄忠,苍颜不改勇色,定军山一战,身先士卒,力斩夏侯渊于马下。
……
他望着他们,露出毫不掩饰的赞美笑容,他从他们身边慢慢经过,每到一人面前都会稍稍一停,那印盒却始终没有送出。
脚步再次收住了,这一次却停得很长,印盒在他和那人中间高高的悬着,士兵们投来目光,原来是张飞。
莫非这汉中印绶是要交于张飞吗?
刘备注视着张飞,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张飞本以为刘备要将印盒交给自己,可他在刘备的眼神里读出了其他的东西,刘备仿佛是在对他殷殷地倾吐心声,希望他支持、信任、理解自己。
“大……”张飞轻一动唇,却没有真的喊出来。
刘备的脚步挪开了,印盒缓缓地移动着,忽地停止了,他盯着那人,凝声道:“文长!”
排在将军末端的魏延听得刘备呼自己,茫茫然不知所措,呆了片刻才是一拜,答道:“在!”
刘备对他平和地一笑,声音威严而庄重地说:“孤将这汉中印绶交于你手,你当恪尽职守,不得贻误!”
不仅魏延,坛上的将军和坛下的士兵都震惊了。为什么?镇守汉中要地的任务要交给一个不大不小的牙门将军,论资历,论战功,在场的哪位将军不比他强,可是主公居然擢拔他领衔汉川。
“主公,延……”魏延张着嘴巴,一股又激动又害怕的气滑了出来。
刘备一凛声色,道:“怎么,文长不敢接印?莫非怕了曹操?”
刘备犀利的质问犹如尖锐的刀锋,在一瞬间剥离了魏延的惶恐,澎湃的好胜心让他挺起胸膛,大声地说:“有何不敢!”
“壮哉!”刘备高声赞道,印盒却不忙着递出,仍是敛了容说,“孤且问你,如今委你重任,文长欲何处之?”
魏延朗声说:“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主公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主公吞之!”
刘备大赞道:“好!气魄岿然,有担当!”
印盒稳稳地放在魏延的手上,刘备用力一压,道:“拿好,汉中要地,谨慎守之!”
魏延牢牢地捧住印盒,道:“主公放心,魏延定不辜负主公重托!”
刘备满意地点点头,他回过身,对那坛下瞠目结舌的士兵们望了一眼,道:“孤今特除魏延为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
隆隆如钟的声音传遍四野,随着跌宕山风飘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入秋后,诸葛亮才从江阳郡回来。
南中的局势已暂时稳定,他还去见了庲降都督邓方,两人密谈了数次,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起刀兵,目下唯有千方百计求稳,待得汉中战事平息,再着手处理南中。
回到成都时,却是傍晚,秋意已如调浓的墨,深得挥不去了。院中的花木拼却着最后的余力,迎着夕照绽放出极致的美丽,墙垣上,屋瓦间,长廊下,全涂上了一层泪涔涔的粉色湿痕。
诸葛亮绕过回廊走到后院,吹面生寒的风让他颇感衣衫单薄,远处女孩的笑声像干净的一滴水,忽然落在他疲惫的心上。他站着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轻松的笑意飞过眼角的皱纹。
前方的弯桥上,诸葛果正倚着栏杆钓鱼,诸葛乔掌着她的手,不停地小声提醒道:“别笑,吓跑了鱼!”
诸葛果却笑得前仰后合,那鱼竿晃来晃去,鱼钩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又飞出水面,在桥下的溪流里划出一钩钩涟漪,惊得鱼儿纷纷逃散。
“乔阿兄,为什么钓鱼不能动,真麻烦!”诸葛果笑哈哈地说,“不如我脱了鞋子,下水去摸鱼!”
诸葛乔严肃地说:“钓鱼非徒钓耳,乃为静心修身,诚心格物,致虚静笃。当日姜尚在渭水垂钓,那是钓鱼吗?他是借着钓鱼以观人世,钓得文王上钩,也钓来周朝八百年!”
诸葛果晃着脑袋说:“我不做君子,亦不要当姜尚,我又不钓文王……”她又停下来想了想,“如果能把阿父钓回来,也是好的。”
她本来是在开玩笑,一回头却看见诸葛亮正对她微笑,她以为是幻觉,使劲眨眨眼睛,那影像没有消失,反而真实如刀刻,她又听见诸葛乔毕恭毕敬地称呼道:“父亲!”
诸葛果清醒了,她把钓竿一丢,拍着手大叫道:“阿父!”她跳起来,像燕子一般扑入诸葛亮的怀里。
诸葛亮溺爱地弹弹她的脸蛋,他打量着三个月没见的诸葛果,女儿十二岁了,个头齐着自己的胸口,眉目唇鼻已渐渐勾出少女的轮廓,虽因久病而略显骨瘦,却囫囵有了成熟影儿。可他已抱不动她了,再不能像过去一般捧她在怀里,逗一逗,颠一颠,她还是那一枚红馥馥的果儿,却已快蒂落枝头。
“长大了。”他喃喃。
诸葛果道:“阿父老不在家,人家长没长大,你也不知!”
诸葛亮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回头对诸葛乔和蔼地说:“你写的论政文章,我看了,很好。”
得了诸葛亮的夸奖,诸葛乔却没有狂喜之态,笑容很平淡,他面对诸葛亮总有些拘谨,放不开手去迎接养父的亲情。
诸葛亮挽住诸葛果,问道:“你母亲呢?”
“屋里!”诸葛果扯着诸葛亮往内堂走,大声道,“阿母,阿父回来了!”
黄月英正坐在榻上缝袍子,听见女儿呼喊,背过身见到诸葛亮跨进屋来,惊喜地说:“呀,回来了?”
她把针黹活路放去一边,问道:“能待多久?”
诸葛亮闷声一叹,说:“待不久,略坐坐,立马要走。”
黄月英半嗔半疼地说:“就知道你是劳碌命!”她因想起一件非说不可的事,推了推诸葛果说:“果儿出去与兄长玩,母亲与父亲有话说。”
诸葛果不乐意地跺跺脚,说:“阿母坏死了,人家要陪阿父,你偏赶我!”
黄月英威胁道:“不听话,母亲施家法!”
诸葛果不高兴地翘起嘴巴,气鼓鼓地走出门,却在门边停住,把脑袋挂在门轴上说:“不许说我坏话!”
黄月英忍住笑,把门关了,还隔着门缝张望了半晌,确认诸葛果没有贴着门偷听。
“什么要紧事,还得瞒着果儿?”诸葛亮好奇地问。
黄月英回过身来,语气郑重地说:“头一件,主母昨日请我入府。”
“哦?”
“她问果儿今年多大,哪个月的生日;还说果儿与公子从小一块儿长大,脾气秉性都熟络,可是配得很。”
诸葛亮恍惚听懂了,他迟疑地说:“主母这是要……”
黄月英点点头,说:“她想将果儿许给公子。”
白羽扇轻轻从诸葛亮的膝上滑落,他竟浑然不觉,他用缥缈的声音问:“你怎么说?”
黄月英捡起羽扇,递给诸葛亮,她抬起脸,目光软糯,轻轻地说:“没答应。”
羽扇变得重了,诸葛亮几乎拿不起,手臂像被扎了一针,酸麻着耷拉下去,他费力地把羽扇拿稳了,也把自己坍塌的心思一点点垒起来。他说:“哦,我知道了。”
“再一件事,大姊来书了。”黄月英很快将那件事略过,像拂走一层灰尘。
书信递到诸葛亮的手里,是昭蕙所书,她随丈夫蒯祺去了房陵,只因蒯祺做了房陵太守。她在信里说,离开隆中三年了,叔父和昭苏的坟头该长满了草,她很想回去看看,可东三郡道里悬远,蒯祺又在任上,不能随她同往,她若孤身返回荆州,也放心不下儿女们,她请诸葛亮若得了空,遣人去坟前祭奠一杯酒。随信寄来她亲手做的一领棉襦和一双鞋子,送给诸葛果。
诸葛亮轻轻放下信,眼波深溺着幽幽的情绪,黄月英捧来一具竹笥,压在他面前,仿佛沉重的心事般,压住了轻快的念想。
诸葛亮久久地抚着竹笥,没有打开,明亮的一线光不期然定在笥面上,缓慢地化开了,仿佛悄然拂落的一滴泪。
他怅然地长叹一声,道:“收好吧,是大姊的一片心。”
他站起身,轻轻地推门出去,落花在风里扬起绝美的脸,落下时,却结出了万古不销的愁怨,忧伤的醉意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缓缓流**,像解开了一件扣紧的衣服,扣儿在一枚枚松开,而哀伤也在一点点释放,直到这天地间都充盈着久久不散的惆怅。
他挽了挽袖子,那里面装着刘备从汉中发来的信。刘备下个月就要返回成都了,汉中已交付魏延镇守,刘封、孟达已进兵东三郡,关羽也在整装待发,夺汉中、攻东三郡、北上襄樊这是三记打向曹操的重拳,也正是十二年前隆中对的远景目标。刘备在信里说:“隆中大策,今见规略。”诸葛亮读得出刘备的踌躇满志,亦读得出刘备十二年来对隆中对深信不疑的践行、努力。
信的最后,刘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诸葛亮做一件事,把关在牢狱里的张裕腰斩于市。刘备的理由是:“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诸葛亮几乎能感觉到刘备满脸不在乎的轻佻语调。
胜利像春花烂漫,一眨眼开满了贫瘠的山岗,人的心在急速地膨胀,低调的中庸是可笑的懦弱,连杀人也变成无足轻重的一句梦话。到处都在庆祝胜利,一片瓦一朵花也盛着欢喜的光芒,仿佛天下一统像吹声口哨般容易。
诸葛亮欢喜不起来,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他以为自己矫情,可那郁闷的感觉像疾病一样在胃里冒出酸水,他摁不住,反而愈加疼痛。
也许是想太多了吧。诸葛亮自嘲地笑了一下,却又想起大姊寄来的信,新的、不能说出的烦恼吐出丝,在心底结成一张逃不出的铁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