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成都。
天光如干净的清流,照得整座城市无有阴暗。
成都开市了,热闹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商贩云集,行人如织,干净的石板地上纵横着东一行车辙印,西一行马蹄印,好似纸上的孩儿涂鸦。街肆上的吆喝声争相比斗,你编一通浅显直白的顺口溜,我造一篇朗朗上口的诗文赋,他又说一段富有成都特色的笑话,置身市场内,不似在买卖货物,倒像在酒楼里听说唱艺人演绎故事,那是何等精彩纷呈的热闹。虽然益州换了主人,可成都人爱玩爱安逸的脾性却没有改变,任你庙堂上血雨腥风,我自捧一壶美酒,坐一方软席,寻上三五好友,摆一摆龙门阵,幸福像刚出锅的水引饼,嗞嗞地冒泡。
成都最奢贵的酒肆凤凰楼里已是宾客盈座,一位华服男子在门前下马,仰起头,一捧暖洋洋的阳光像昂贵的金子般洒在脸上,流向颊边茂密的虬髯里,密密的光斑像沾着胡须的饭粒,他舒坦地笑了一下,踏步走进了酒楼,年轻的侍者满脸谄笑地迎上前:“张从事,各位君子都在等您呢!”
他扬起手,一道光亮骄傲地落在使者手里,侍者登时眼睛像被挖了一刀,实实地扩大了两倍,竟是一块马蹄金,足色足量,明显是官家铸币。侍者感动得一颗心都在淌泪,一面揣金子,一面忙不迭地领着贵客去二楼的雅间,一路走一路搜肠刮肚地编排出肉麻的好话派送。
那雅间里人头攒动,酒肴已用了一半,一群人喝得半醉,拿着长箸敲酒爵,却不合节奏,不时爆发出酒气醺醺的大笑,也不知说了什么肉腻腻的荤段子。
“张南和!”最里边一个瘦巴巴的男人叫道,凹成三角锥子的脸像用铁钳夹住下巴,露出的笑很难看。
刚来的张裕哈哈笑着挤进来,寻了个空隙坐下,瞧得满地东倒西歪的酒坛子,食案上淌着油水,三只大酱鸭剖开了肚子,筋肉尽皆掏空,只剩下一副骨架,盘盂里也只剩下残羹剩水,啧啧叹道:“诸君当真会享乐!”
瘦男人打个酒嗝,大咧咧地喊着张裕的绰号:“胡子来晚了,自罚三爵!”
张裕毫不推辞,挽起袖子,给自己斟了三爵酒,皆都一饮而尽,绝不拖沓。
“好!”满座都是喝彩声。
“张兄每次皆托大,骄矜得很,不好请!”瘦男人玩笑道,他叫李邈,和在座的诸人皆为益州旧臣。他们或为世家子弟,或为州郡官吏,刘璋父子治益州时,治下糜弱,政事疲软,这帮官宦每日无所事事,闲来沽酒赏景,谈玄说虚,不问政事,公门事务一塌糊涂,写篇上情奏记也呻吟叹颂,满纸咬文嚼字地故作风雅,却说这是名士风流,持的是老庄无为之心。
张裕嘿嘿一笑:“怎么着,诸位想在下如何致歉?”
“我们一不要张兄的钱财,二不要张兄家中绝色,”李邈故意说得摇头晃头,众人却都乐不可支,他重重地一击酒案,“给我们算一卦!”
张裕摇着头:“不敢不敢,有赵直兄在,我怎敢班门弄斧!”
张裕提到的赵直三十出头,容颜清瘦,却不干枯,和这帮喝醉了袒胸露怀的文士相比,他稍显得矜持,他和张裕同为益州闻名的占卜师,两人皆精研周易,擅长卜筮、望气、风角、释梦、仰观、射覆、相面等神术,益州人以能得二人卜一卦为荣,奈何两人纵有千金也不屈就,占不占往往看交情或那说不得的缘分。
赵直平和地笑道:“我之所长仅在释梦耳,南和百术皆通,所谓班门者,乃南和也!”
被与自己齐名的赵直夸赞,而且还公开表示自叹不如,张裕很得意,却要装出谦虚模样,说了一通光溜溜的谦让话。
却有人想起昨夜的梦,发问道:“赵兄,我昨夜梦见蛇缠身,不知是为何意?”
赵直微笑:“易耳,君家数日后或要添丁。”
那人激动地抚掌:“神术!小妾已有九月身孕,果不是要添丁吗!”
“我昨夜也梦见蛇缠身,莫不是也添丁?”另一人嚷嚷道。
赵直还是淡然一笑:“君家恐有内室纠纷,妻妾或有不和,望君谨慎持家,勿使内院起火。”
“怪了,他梦见蛇是添丁,我梦见却是妻妾不和,不准不准!”
赵直不慌不忙地说:“头一个梦主妾生子,侧室有悬弧之喜,则正室有螽斯之忧,嫌隙骤生,故而第二梦主妻妾因子生仇,君家岂不有内院纠纷吗?”
赵直话音落尘,众人先是一愣,俄而哄堂大笑,李邈笑叹道:“赵兄这一张妙口好不爽利,真真荼毒了世人心。可细细思量,张兄妾室成群,后院佳丽数不胜数,难免不惹出是非来!”他一面说一面对那人挤眼睛,那人早已是满面通红,只好掩饰地跟着傻笑。
赵直平淡地说:“世人之梦皆源自本心,心之所念,则梦之所造,我哪里是解梦,不过略明人心耳。”
“赵兄该去给益州牧释梦,算一算他素日的心思。”
“哪一个益州牧,旧的还是新的?”
“自然是新的,而今吾等在他手下讨活,到底要细细揣度新君心思,不然得罪一二,只怕官身保不住,脑袋也要搬家!”
“他的心思好猜!”
“怎的好猜?”
“只需细品法中官之所为,便知左将军之所好也。”
提起法中官,满座皆笑倒。原来这法中官指的是法正,自刘备得益州,进入这惹眼的繁华世界,得着个法正殷勤讨好,把成都当作了天下一等一的玩乐场。法正是好玩的性子,偏遇上一个自小便好犬马美服佳肴的刘备,两个一拍即合,犹如地火撞天雷,亲昵得仿佛前世有约,那份如胶似漆的亲热,连刘备的第一重臣诸葛亮也不可比拟。
说到成都的精致玩乐,法正如数家珍,哪家面铺的汤饼最正宗,哪家集古店的古剑最值钱,哪家酒楼的侍女最**,带着刘备经常随他钻巷子寻好耍处,常常醉卧酒肆,宿夜不归,为此惹来荆州旧臣的嫉妒红眼,更让益州新臣嗤之以鼻,说法正是佞臣,像狗似的媚好新主子。有好事者便给法正取了个啼笑皆非的绰号,称他为法中官,说他是去了势的中常侍,专门服侍君主的起居坐卧。
众人想起法正的跋扈嘴脸,再比照这恶毒的绰号,不禁从肠子里扯出笑声,一概风度统统丢去九天云外。
李邈笑得抹眼泪:“烂嘴一张,法孝直好生生被尔等编派,尔等且先狂着,若是被法孝直知道,有你们的好日子!”
有人啐了一口:“法孝直这小人,得志便猖狂,昔日振威在时,他算个什么东西,后来卖主邀宠,得了势,骑到大家头上去!”
“他便只会给新主子舔痔,谄媚求好,爪牙走狗!”
“要不怎么是法中官呢,厮役之徒,照料君主寝食侍幸也,左将军如此恩宠法孝直,可知法孝直乃幸臣也,尔等敢与之相比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笑得兴起,因对张裕道:“南和兄,法中官与潞涿君配得很,君昔日潞涿君之比果真妙绝!”
这话是连刘备一并骂了,可众人满怀抱都是嘲讽的恶念头,哪里有什么顾忌,想起这段典故个个忍俊不禁。原来是当日刘备与刘璋在涪县相会,张裕侍坐,因其胡须浓密,刘备当场讲了一个笑话,说是他的家乡涿县,姓毛的人很多,东南西北都住着毛姓人家,故而涿县的县令称此地为“诸毛绕涿居乎”。张裕听出刘备在嘲讽自己,他哪里是省油的灯,当即反驳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人为上党潞令,又迁为涿令,后去官还家,与人书信往来,欲署名潞令则失了涿令,若署名涿令则失了潞令,不得已署名“潞涿君”。刘备的脸色当时就变了,碍着刘璋的颜面,硬忍着没发作,陪宴诸人都听出两人在互嘲,个个憋着阴笑声,却仍好奇地去打量刘备少须的下巴,那一晚上,刘备一直感觉有无数灼热的目光在他的下巴处**漾。
今日旧事重提,笑话隔久了再说又是一番乐滋味,众人本来对法正不满,更对刘备不服,平时假模假样地端持不言人恶的道德君子,逮着个机会便不遗余力地糟践他人。想这法正是中官,刘备是“潞涿君”,两人原来是一对,也不知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旦想深入了,又恶心又痛快。
这是张裕的得意创举,他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却笑得很老辣,像一只饱经岁月滋养的老姜,冷眼旁观着生姜们的稚嫩张狂。
“张兄参透天机,原来早知法中官得幸于潞涿君,我何其佩服!”玩笑的劲更足了。
张裕却乜着眼睛,表示出他对俗事的不经心:“人道如何我不关心,我只参天道!”
酒劲冲得李邈的脑子热烘烘的,他大胆地问道:“南和以为左将军得益州,能否长久?”
张裕端起酒爵一**,脸上浮上一丝神秘的笑:“寅卯之间当失之!”
“当真?”众人听说刘备坐不稳江山,兴奋得酒醒了一半。
张裕冷冷哼了一声:“天道轮回,兴亡盛衰皆有定数,便是汉家天下……”他卖了个关子,将那一爵酒饮了一半,抬起半合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
众人都惴惴起来,紧张地问道:“谁取而代之?”
张裕目光闪烁:“君不曾闻代汉者当涂高乎?”
这是一句流传上百年的谶语,自诞生以来引发了数不清的猜想,汉家王朝曾一度想将这个预言镇压下去,可纵算官方保持缄默甚或用强权钳口,民间却若野草生长,在口耳相传间一代代流传下来。黄巾之乱后,这句预言从潜伏的地下冒出来,逐渐在民间庙堂形成可怕的气势,许多人不相信,更多的人却在哀叹,汉祚也许真的要亡了,改朝换代是历史的铁血规则,徒劳抗争只是做无谓的牺牲,但当涂高到底是指什么,依然是一个莫测的谜。
“当涂高……是谁?”
张裕用轻松的语气说:“当涂高,魏也。”
“魏?姓魏的人?”
张裕却不说话了,他们这些自以为参透天机的得道之士,往往嗜好把真相说一半露一半,故意做出莫可名状的虚伪姿态,忽有人像醒觉似的呼道:“听说朝廷进曹公为魏公,莫不是,莫不是……”
众人都领悟了,细细想想,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坐拥北方,实力雄厚,他的野心天下皆知,便是有朝一日取代汉室也并不令人惊奇。众人到底做了数年汉臣,拜了数年汉家天子,乍听见汉朝将灭亡,不免心中一凉。但这帮人都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天生无良者,随时随地保持所谓清醒独立的名士风度比家国兴亡更值得他们在意。
“可惜了,他日汉祚将尽,也不知法中官将往何处,他若走了,我益州也清净了!”这时还不忘记开法正的玩笑。
“这由不得你操心,法中官自然要跟着左将军,两人连体同生,何能分开!”
“积点口德吧,暗室恶言尚且顾忌,何况在明室!”赵直忽然冷不防冒出一句,众人一愣。李邈也觉得赵直的话太直,把气氛搞得太僵,忙打圆场混过去,胡乱吆喝出两个脏兮兮的荤段子。
这一边的众人又闹腾开去,与他们只隔着一面厚板的隔壁却有两个人,安静得像两尊雕塑,案上的酒放冷了,也不碰一下,隔壁的吵闹声清晰地在板壁上跳跃,像煮沸的水泡,一个个在耳际炸灭。
酒案被猛地推开,隐忍许久的怒气勃然而发,人也腾身而起,便想撞开板壁,与那帮口没遮拦的混账拼个鱼死网破,却忽然被人死死地摁住手,硬是压坐回去。
“主公!”法正压着声音急道。
刘备很重地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淡,冰冷的一丝笑像刀锋般死死地咬在唇角,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很轻地说:“走吧。”
法正气得只想和那帮背地里诽谤的小人决斗,可他拗不过刘备熬成渣的忍耐,不得已和刘备走出了凤凰楼,那扎人的侮辱讥诮却始终不离不弃,走出集市很远,还在某个地方放肆地大笑。
两个人牵着马,默然地行走在寂静的巷道里,阳光在幽深的巷口垂下脸颊,墨绿的浓荫吻着石板地的青色痕迹,一只红色的虫子从罅缝间爬出来,嗖地窜入了一簇兰草里,风在天空**秋千,总也不舍得落下来。
“孝直,你受委屈了。”刘备忽然说。
法正的眼泪收不住,瞬间便决堤了,他喘了口气,想把那没出息的眼泪吞回去,可他像是被伤情的巨大力量控制了,只能任由自己像个软弱的孩子一般抽泣得不成体统。
刘备递了一方手绢给他:“人言可畏,人或死于刀剑,或死于言辞,前者在明处,后者在暗处,暗箭难防!”
法正抹着眼泪:“主公,这口恶气不出不行,你交给我处置,我非一个个掐死他们不可,再大的恶名也由我来背!”
刘备摇头:“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便是今日以强权压制,他日还是会说会笑,谤语谣言是不息川流,堵不住的!”
法正不甘心地说:“就这样算了?”
刘备没回答,却问道:“益州可用之才,孝直可举荐一二乎?”
法正仔细思索:“董和可用,此人清履公正,有羔羊之誉。”他蓦地想起一个人,郑重地说:“主公一定要用许靖!”
“许靖?”刘备提起许靖有些不悦,这人名望虽高,可却是个没风骨的老面条,当日成都被围,他一度想翻城墙出来投降,刘备很鄙视他的人品。
法正道:“许靖此人有虚誉而无其实,然主公始创大业,正该收纳人心以广仁慕,许靖之浮称,播流四海,若于其不礼,天下之人以是谓主公贱贤。不如加以敬重,以眩远近,效法燕王之待郭隗!”
刘备回想了一遍法正的话,也觉得许靖这种虚名流于天下的名士,用之虽无济于大事,却能收拢人心,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刘备缓缓地说:“益州人才济济,有的可大用,有的可小用,有的不为我所用,则或恩养,或敬奉,或弃之。至于张裕之辈,”他任意地挥起马鞭,鞭梢甩出去劲急的一条弧线,“斗筲之才,挚瓶之知,文士轻狂耳,无足轻重,若仅逞口舌之能,可纵而不顾,若有干碍军政妄举,便是自取其亡!”
法正听懂了,这就是刘备的御人之术,用该用的人,敬重不能用的人,杀掉不为所用却要作对的人,刘备天生具有君王的心机,他能得人效死力,也能用残忍的权术在不动声色间除掉与他作对的人。
他不再劝说刘备铲除那些背后诽谤的益州旧臣,心里却默默记下几个人的名字,用力摁了摁,像石子硌在血肉里,疼痛让他清醒着仇恨。
回到左将军府时,张飞却正等在堂中,刘备问道:“有事吗?”
张飞急吼吼地说:“大哥,你前日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刘备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说了甚话?”
张飞无可奈何:“你说成都攻克后,府库百物,任由军士分之!各营将官这段日子都来问我,我因没得你的将令,也不敢给他们准话。”
刘备想起来了,初抵成都的当日,他曾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许下承诺,若克定成都,则大开成都府库,任由三军分财。当时他说这话,一是为了鼓舞士气,二是为了威吓刘璋,三则因为长期困窘,深觉得对不起不离不弃地跟随自己的将士,如今能得富庶天府,自然要富贵共享,豪奢共乐。但一朝兵不血刃夺得成都,诸事繁忙,却把这个承诺忘记了。
“这个事,”刘备现在犹豫了,“容我想想。”
“大哥!”张飞催促道,“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是当众许的诺,哪里能不兑现?再有,养兵靠什么,靠的就是钱,不然谁替你攻城略地,你再这么拖拉下去,只怕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刘备隐隐觉得分库财的事很重要,到底容不得轻率:“还是容我想想吧。”
张飞嘀咕道:“罢了,昨日霍仲邈从葭萌关来成都,瘦得一把骨头,见着你就哭,你还说什么若没有他坚守葭萌关,为我后方之稳,何能有前方之胜,一定要大赏功臣!就凭你口袋里那几个子,够封几个人?不开成都府库,别说是允诺军士分财,功臣赏禄也寻不着!”
这倒是实话,刘备在财力上一向捉襟见肘,和财大气粗的曹操孙权比起来,他简直是自耕自织的小农,跟随他多年的臣僚们,不仅俸禄微薄,平时也讨不着什么丰厚赏赐,还遭受着颠沛流离的苦楚,说来刘玄德当真对不起他们,如今好不容易手里有了钱,若不分给大家伙,显得他太寡恩薄情。
他问道:“成都有几处府库?”
张飞沉思:“东南四北城皆有,总共四处!”
刘备沉默半晌:“好吧,明日大开南北城府库,分营而取,不可因争财而生龃龉,不然,军法处置!”
张飞听得他只开两库:“不都打开?”
刘备瞪眼:“都打开?抢光了,分文不留,国库空虚,你张益德去挣钱养兵养民!”
张飞明白了,挠着头一笑:“知道了,我俟后便去知会各营将官。”
“别出事!”刘备叮咛了一句。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张飞乐颠颠地说,他行了一礼,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刘备却兴奋不起来,想到益州虽已持掌,但旧臣不服,别说是心里的恭敬,便是面从也很少,得了土地,却得不了人心,这让他很是沮丧。如此比较,荆州真是人间天堂,他刘备在荆州有人脉有根基,他一朝治荆州牧,多少荆襄名士蜂拥而来,他只需量才任官,哪似现在,作对的人是牦牛的毛,做事的人是凤毛麟角。他本想去寻诸葛亮倾诉烦恼,忽又想起诸葛亮去案行乡里了,只好闷坐在屋里,闷得心里像涂了厚厚的一层泥,气也喘得不顺畅,左思右想,到底因为诸葛亮不在,心里不踏实不舒坦,对亲随吩咐道:
“军师回来了,让他立刻来见我!”
成都左将军府的门打开了,司阍推门的时候,目光陡地停在一张好看的脸上,眉目如画,脸带淡烟,一缕若断若续的阳光洒他的额头上。
诸葛亮快步绕过门后的罘罳,向西苑迤逦而去,他走路从来又快又稳,修远脚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却不是被石头绊住,就是陷入一个坑里。左将军府原为刘璋部属旧宅,新主人搬来后,宅子里许多地方都在翻新,道路两边东一拉西一溜堆着砖块和木料,新刷墙壁的浓重漆味在空气里弥漫,呛得人口鼻流泪。
刚走到西苑,便见不大的庭院里堆着十来只样式考究的竹箧,诸葛果和阿斗把那些竹箧当跳马,一会儿跳上去蹦跶,一会儿跳下来打转,黄月英左拉右抱,两个孩子却猕猴似的频频穿过她的手臂,诸葛乔也帮着手忙脚乱地照应,却到底闹不过孩子。
“阿父!”诸葛果欢呼着扑入了诸葛亮怀里。
诸葛亮用力抱起她:“想阿父没有?”
“想!”诸葛果亲了亲父亲的脸,“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阿父怎么敢不要果儿!”诸葛亮也亲了亲女儿的脸蛋,回头看见阿斗呆呆地站在一边,啃着手指睁大了一双痴迷的眼睛,很费力地发出了胆怯的声音:“先,先生……”
诸葛亮放下诸葛果,笑着摸了摸阿斗的脑袋,阿斗抓住了他的手,先生的手温凉湿润,仿佛濡了墨水的毛笔,柔软得让他想要靠着这只手睡一觉。
诸葛乔给他行了一礼,他微笑道:“乔儿如今可还习惯?”
“都还好。”诸葛乔温顺地说,悄悄地注视着诸葛亮,快半年没见,诸葛亮似乎瘦了一些,双颊微微下陷,颧骨浮起了浅浅的翳,已生出抬头纹的额头泛着苍白的光泽,却让那一双眼睛显得像秋水般明澈透亮。他猜想诸葛亮一定很劳累,他在荆州便见识过诸葛亮的忙碌,挪了一个地方,忙碌的习惯也不会改变。
诸葛亮瞅着那十来只竹箧,问道:“这些是什么,你们带来的行装?”
黄月英说:“我哪有这许多行装,是主公遣人送来的,说是给你的赏赐,我瞧你没回来,也没打开。”
赏赐?诸葛亮怔了怔,在心里数了一数,一共十五口竹箧,每一口都大得像半张床,得多少赏赐才能全部填满!
“打开看看!”他吩咐道。
黄月英招手示意院中的童仆动手开竹箧,箧盖重得需用一双手才能推开,哐!哐!哐!一口接着一口的竹箧子被打开,刹那,流光四射,璀璨夺目,仿佛那箧子里藏着茫茫星河。
诸葛亮惊骇地发现,十五口竹箧中装满了亮灿灿的金银、捆得密密麻麻的一串串铜钱、绣工精美的蜀锦,以及数都数不清的珍珠玛瑙,阳光下,越发显得光彩照人,晃花了人眼。
他顺手捡起一锭金块,看上去很小,掂在手里很沉,似乎是铸造很密的纯金,翻过金块的一面,其上深刻着几个字:“成都府藏。”
手蓦地一颤,那金块险些摔落下去,他低声道:“是府库藏金……”金块慢慢地重新放入箧内,砰!箧盖被他重重地合上。
“难道……”他拧着眉毛,脸上仿佛凝了厚厚的霜,他猛一扭头道:“修远,出去打听一下成都府库……”
“打听什么?”修远没听懂。
诸葛亮向他解释不明白,心里一时着急,语气不由得重了:“你就去看一下,问一下,成都府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赶快!”
修远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诸葛亮的火从哪里发出来,满怀委屈没处倾诉,只好遵令服从,这才拔出腿,又听诸葛亮焦急地吩咐道:“成都有东南四北四库,你去打听清楚,四库中有几个库被打开了!”
修远恍惚明白了什么,虽还在梦里,但匆匆冲了出去。
“怎么了?”黄月英轻声问道。
诸葛亮摇摇头,目光在灿烂的金银间挪移,忽觉得那夺目光亮如此扎人,仿佛竹箧里装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杀人的兵器。
“真好看!”诸葛果从竹箧里抓起一串珍珠,兴高采烈地挥舞在头顶,“笨阿斗,好不好看?”她呼喝着,珍珠套在白皙的手臂上,衬出月光似的温润,阿斗呆呆地盯着她的手,只是红着脸,却说不出话。
“果儿,放下!”诸葛亮喝道。
诸葛果做了个鬼脸:“不放,人家喜欢嘛!”她高高地举起手,珍珠链子在手臂上旋转飞舞,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果儿!”诸葛亮沉了脸,大步走过去,用力攥住诸葛果的手臂一撩,将那串珍珠链子一把夺下,扔进了竹箧里。
诸葛果欢愉的表情霎时僵住了,她害怕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没有她常见的溺爱温柔,却黑沉得像是乌云压顶的雷雨天。自她懂事起,父亲连句稍重的话也没有说过,而今天,她不过是拿了一串珍珠,为什么父亲要骂她,瞧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真像母亲说过的故事里吃小孩的魔鬼,她又怕又气,瘪着嘴巴,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一下哭泣,一口气竟是提不上来,她抽筋似的喘起来,直喘得面红耳赤,还翻了白眼,黄月英吓得慌了神,双手搂过女儿,用力抚着她的背,不由得埋怨道:“你吼这么大声作甚,吓着孩子了,果儿体弱,本就胆小,她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却与她计较!”
诸葛亮见女儿被自己骂得犯病,本自后悔,听得妻子抱怨,心中更是又烦又悔又恼,持着羽扇来回摇晃,却硬是不说一句话。
“先生!”修远惊慌失措的喊声滚地而来,仿佛是白日里见了鬼,他一路跌撞,豆大的汗珠甩了出去,像是被闷在蒸笼里煮过。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心中发紧。
修远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刚才去打听,才走了半条街就听说,听说,主公打开府库任由三军分财,现在,现在各营兵士都去抢钱,有从府库过来的人说,里面乱成了一团糟,都快打起来了!”
诸葛亮其实已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紧紧追问道:“打开了几个府库?”
“四,四个,都开了……”修远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诸葛亮懊丧地一跺足,纵然他千思万虑,步步谨慎,也不曾阻挡到这一切的发生,江山基业难道是可以与人分享的财宝吗?今日视之弥轻,明日守之弥难!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一甩袍角,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先生!”修远大声呼喊,事发突然,他竟不知该怎么做。
“修远!”黄月英高声道,“快跟着去!”
修远回过神来,也不管自己的体力尚未恢复好,追着诸葛亮一路跑出了左将军府。
一块金子飞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入了枝蔓般交叉的手臂中,倏忽,这些手臂如同蠕动的蛇一样狂舞起来,这块金子一会儿落在这双手里,一会儿落在那双手里,或者被再次抛向空中,或者掉在地上翻滚。
成都南城府库内,数不清的人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奔去这一头,吵吵嚷嚷的声音狂潮似的吞没了这三进三出的大仓廪。每一扇门都被砸开了,铁锁抛在石墁地上,被千百双脚轮番踩过,竟让这生铁铸造的大锁变了形。库房里的箧簏一口口打开,打不开的便抡刀砸烂,满箧的金银蜀锦撒了一地,成百个士兵便一窝蜂地扑过去,发了疯似的往怀里揣宝贝,塞得那肚子鼓鼓囊囊,还是不肯罢休。精美的蜀锦被鞋底践踏得脏兮兮的,锦上的刺绣花纹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士兵们嫌蜀锦又大又不好拿,索性一把撕烂,扯下的布条用来包裹金银珍宝。
府库里的珍宝犹如天上的繁星,不愧为富庶的天府之国,士兵们起初是见什么拿什么,后来兜里的财宝装满了,成百斤的重量压得背脊弯了三尺,任你用尽力气装载,也拿不完这庞大仓库中的万分之一,满足不了自己越来越膨胀的欲望。于是铜钱也嫌贱了,只挑金银珠宝拿走,因此满地里铜钱乱滚,绑铜钱的带子早断了,一枚枚簇新的或半新的铜钱落入砖缝里,或者被纷乱的脚步踩裂了。
“敢跟老子抢!”争吵声从库中来到大院里。
三个士兵扯着一条白玉带,血红的眼睛里迸射出杀戮的凶光,六只手分扯着玉带的一角,互相都不肯退让。
“去你娘的!放手!”
“浑蛋,你怎么不放手!”
三人争持不下,玉带越拉越紧绷,只听得噗一声,带上的玉环、玉钩、玉琮飞了出去,阵雨似的叮当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白白争了一场,倒头来却是谁也没落着,三人急红了眼,一人力大,抽出玉饰俱无的带子,劈脸向这两人横扫过去,哪知两人动作敏捷,闪身跳开,带子收不住势头,重重打在旁边另一个士兵的头上,痛得他捂着脑门大骂道:
“你朝哪打呢!”
同时从地上抠起一块砖,扬手就扔出去,擦过那人的脸膛,落在一群正在抢玛瑙的士兵中间,砸得他们满身的砖石碎末。
“贱人,敢打老子,你小子活腻了!”
惹怒了的士兵们抡拳冲了过来,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扔的砖块,只管横冲直撞,噼里啪啦十来个响亮的耳刮子甩了出去,仿佛热油里掉火炭,燃起更大的火焰。
“鼠子打我作甚!”
“老子就打了!”
“去你祖宗!”
吵闹声如鼎沸热水,满院的士兵都抡拳飞腿打将起来,房里的士兵也冲了出来,瞧见本营的弟兄被打,霎时生出同仇敌忾的愤怒,身上又没留意中了两记暗拳,更增了一分怒火。当下里,抡砖的、持棒的,赤手的都似狼般嚎叫着打了个血红雪白、快意恩仇。整座府库陷入了一片混战,打到激烈处,捡到什么便顺手当了武器,只见大块的金条银条犹如流星划过天际,瑰丽的玛瑙翡翠雨点般四散飞落。
“住手!”似乎有人一声清喝,可正打在兴头上的士兵们哪肯放手,心里还惦记着对方尚欠了自己两拳,怎么也得把那两拳讨回来。
“去死吧!”一个士兵抱起地上一扇门板,犹如一面巨大的刀,砍得那风声颤抖,呼啸着撞到了成片的人。
对阵的士兵也不示弱,抡圆了胳膊一掷,无数砖块像飞镖似的砸向那门板,门板犹如盾牌一**,扫得砖块向四周飞去,门板也砸裂成三块,两边都没了武器,索性抱在一起肉搏,你咬了我的耳朵,我抓住你的头发。
“啊呀!”有人失声喊叫。
从手持武器对阵变成肉搏摔角的士兵还在扭打,听着耳际的惊惶喊声也置若罔闻,打架哪有不受伤的,叫得再悲惨也只怪自己没本事。
“别打了!”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伤了军师!”
什么,伤了军师?有醒悟过来的士兵扭头一瞧,仿佛被钢刀掠面,惊得倒退三步,不约而同地喊道:“军师!”
惊呼声犹如收兵的锣鼓,余下还在撕扭的士兵也慢慢收了手,有不肯罢休的,早有同伙下死力将他们分开。
宽敞的院子里,两棵大槐树伸展出扇子似的叶片,洒下的斑驳树影里呆立着上百个士兵,一个个鼻青脸肿,衣服撕烂成一条条破布,怀里的珍宝慢慢滚下,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片刻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一个人身上。
诸葛亮,他们的军师,倒在大槐树下,脑后是一地粉碎的砖块,一双手撑住树干,慢慢地挪起半边身体,扇子也掉在一边,上面落了许多黑灰。
“你们,你们!”修远扶着诸葛亮,气得面如白纸,“好大的胆子!”
谁都没有说话,连问候一声也不敢,个个心里都在回想,自己那一块砖拍到谁脑门上去了,应该没有误伤了诸葛亮吧,可混战中,到处是攒动的脑袋和胳膊,谁没中过暗拳,真计较起来,在场的士兵一个都逃不掉。
“先生!”修远快要哭了,他分明记得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飞来,当头将诸葛亮击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只见满地碎砖,连是谁砸过来的都不知道。
“你们……”诸葛亮撑住力气说,“各营归各营,不许滋事……”后脑勺痛得要裂开了,眼前模糊不清,仿佛是天要塌了,想去捡那把羽扇,手竟抖得伸不出去。
修远掉着眼泪,伸手在诸葛亮的脑后轻轻一摸,手心黏乎乎,湿漉漉,心头慌得抖作了一团,举手一看,却是满手的血,惊恐地细细打量,一滴滴血从诸葛亮的发鬓渗出,那青石地板上正盛开了一朵巨大的红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