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寥寥疏星在水蒙蒙的天空时隐时现,仿佛苍天的眼泪,夜晚山风陡起,吹得军营里的旗帜碎裂般地响动。
益州的山野真冷啊!刘备不停地打着冷战,中军帐封得严严实实,而彻骨的寒意却在帐内弥漫。什么都是冷的,灯光幽幽的像是坟墓上的磷火,剑鞘上盘旋的魑龙像是吐着血舌头的幽魂,案上的竹简仿佛一段冻得硬邦邦的冰,听见风声在帐顶嘶吼,也能让他不寒而栗。
“主公!”中军帐的门帘被人掀开,法正满脸是泪地跑了进来。
刘备发着抖,他甚至忘记了法正的名字是什么,口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主公,我来迟了!”法正伏地而跪,泣不成声。
“孝,孝直……”刘备终于想起了法正的名字。
法正跪上前几步,手抚着案几哭道:“士元,士元怎么就没了……”他呜咽着,眼泪淌在案上,润湿了好大一片。
士元没了?刘备的意识很恍惚,士元是谁,没了又是什么意思?他听见法正哀哀戚戚的哭声,心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门,在这扇门的背后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孤身从逼仄巷子经过,巷子里有无数的门,每一扇门后都藏着一张鬼脸。
神智在不情愿地恢复,一幅幅破碎的图画在拼贴,战马嘶鸣、飞羽如蝗,血腥、屠杀、呼喊、惨叫,还有死亡……
是死亡……
他全都想起来了,硝烟肆虐的城墙下,那一只被缚的凤凰,刚劲的弓弩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钉在尸骸之中。
他翕动着鼻翼,想哭却哭不出来。
“孝直。”他喊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只是想喊一个名字,就像溺水时,手上总得抓点什么。
法正哭得快背过气去,一面哭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主公,我运粮回来,在辕门口遇见荆州使者,我就把书带来了!”
刘备虚弱地捧着信,目光晃悠悠地盯着那一行行模糊的字,仿佛看着一枚枚沉在水底的石头。
“建安十九年二月十一,臣等敢言之:雒城难克,强攻非上策,可自荆州调兵入蜀,以成内外掎角之势,入蜀统帅可由军师臣亮任之。荆州重钥,当择善将守之,期主公定夺!臣亮、臣羽、臣飞叩头死罪。”
字沉入了黑暗中,一滴水掉在写信的青色竹板上,难道是泪水吗?
他想起庞统在攻城前劝诫自己,应该等法正回来商议后再做决断,可他固执己见,非要擅行强攻,如果他当时听进去一句话,等到法正带来这封信,知道荆州已定好了双赢策略,他就不会强攻雒城,庞统就不会死了……
可是庞统已经死了……
“士元死了……”他竟然把这句血淋淋的话说了出来,真是痛苦,仿佛饮了千年酿造的苦酒,每个毛孔都苦得不能忍受。
“主公,”帐外有人轻轻呼喊,“庞军师入殓。”
刘备像失了魂,跟着那喊声走了出去,右近的营帐内,灯光暗弱如深洞里吹出的冷气,照在身上只感觉彻骨寒冷。庞统便躺在一面锦席上,像被榨干了水分的白藕,惨白得让人不敢逼视,一口黑漆漆的内棺没有加盖,森森的泛着幽幽的光。
两个亲兵抬起庞统,小心地挪进了棺里,曾经如此鲜活的人,一瞬间便只能窝在逼仄的一丈棺木里,永远地埋在不见天日的黄土下。
刘备亲自将一面蜀锦编织的招魂幡盖在庞统身上,灯光幽幽一晃,长幡上的神仙人物图案活动起来,仿佛是依依着红尘游戏的魂魄,牵住一阵夜风,戚戚地诉说那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垂头的一霎,眼泪像飞瀑般流淌而下,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庞统死了,真的死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智囊,一个僚属,一个朋友,更失去了踏实的感觉,那本来被握在手心里支撑他行走的拐杖,却在忽然间化作尘埃,身体和心理上的依靠塌了一半,他成了残废,踯躅在雒城的坚城下,忧心忡忡地等待自己也同样被埋入坟墓。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的泪还在流淌,“孝直,”他对泣不成声的法正说,“去书荆州,请发援兵。”
他仿佛不是在用嘴说,而是用泣血的心,用那惨烈的死亡在说。
棺木合上了,咔的一声,庞统被灯光融化的身体彻底压在黑暗里,永恒不可复现。
雨滴在屋檐下轻敲,烟丝一样的水雾随风飘进了屋里,眼泪似的流在地板上。
屋里很是安静,但这安静中却隐没着低低的哭声。案上有竹简平平地放在一堆卷册中,简上的每个字都晕开淡淡的墨痕,像是在水里浸泡过,让那字迹显得模糊,也许那写信者是在恸哭中落下笔端,因此读来,字字是泪,行行见血。
“备白:不听君言,强攻雒城,致士元中箭奄忽,我心惨痛,悔恨锥骨。死生俯仰,朝登庙堂,暮归窀穸,岂不悲乎!三年暌违,本欲谋定益州,践行隆中大计,与君执手相会锦官城,而今困于雒城,形若羝羊触藩,飞鸟折翅,凄惶而不知所往,恨甚悲甚!惶恐计较,荆州当付云长守之。期君早日入蜀,不甚翘首之至。”
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用手擦去一次,更多的泪水流下,擦不掉了,便如那阻遏不住的悲伤。
很多回忆浮现了,想起那个有着骄傲面孔的少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学子中间,扬起了头颅,扬起了年轻的声音,多么美好啊,纵是那份让人不喜的骄傲至今思来也令人感动不已。
可这个少年去哪里了,就仿佛一个忽然出现的念头,乍然之间,念头就消失了,等你要回想时,却再也想不起来。
诸葛亮闭上眼睛,庞统的身影在脑子里飞逝而过,他下意识里伸手去抓,只抓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洞。
睁开双眸,帘外雨声滴答,朦胧的水雾仿佛沉在空气里的叹息,恍惚间,似乎是他掀帘进来,他笑着说:“孔明……”
孔明……
幻象一瞬间生起,一瞬间灭寂,犹如诸佛眼中乍生乍灭的世界,短暂到你还不曾经历就消失了。
屋子里的人都在哭泣,张飞叉着手脚倒在地上,哭得声断气绝;关羽不住地抹着泪,鼻息越发地沉重;赵云勾了头,眼睛红红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还有修远,随在自己身边,一面抹泪一面端详自己,很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
诸葛亮再次将目光投在那竹简上,信中的语气沉痛得像在滴血,他几乎能在这信里读到一种深冷的寂寞,仿佛是一个陷入枯井里的孩子对远方大人的苦苦哀呼。
他将信握在手里,细微的粗糙感让他疼痛,也在慢慢地让他清醒,刘备在召唤他,益州在召唤他,隆中策略在召唤他,他不能长期陷入悲伤,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刘备,挽回大局。
他擦掉眼泪,稳稳地拿紧羽扇,吩咐修远道:“修远,给三位将军打盆热水!”
“嗯!”修远擦着眼泪出去,须臾端来一盆热水,盆中果浸着三块手巾,他将脸盆放下,拧了手巾,分别交给关张赵。
张飞把手巾随意搭在脸上,抖着胸脯悲哭;关羽握着手巾也没朝脸上抹,双手揉了又揉;赵云却似体会了诸葛亮的用意,忙擦干眼泪,坐正了身体。
“三位将军!”诸葛亮沉住语气,“哀心过甚,无补于事,如今危急存亡,请暂忍悲伤!”
“军师!”张飞哭道,“让我哭个痛快吧!”他在地上翻了个身,转过背继续哭,手巾掉在地上,也懒得去捡。
诸葛亮叹息一声,起身走向关羽,既郑重又沉稳地说:“云长,主公已将荆州托付于你,望云长暂守哀心,以大局为重!”
关羽慌忙掩泪,腾身而起:“军师言重,关羽怎敢贻误大事,纵是惨恻锥心,为护佑大哥基业,也当忍而不发!”
诸葛亮感慨道:“云长深明大义,令亮感动。荆州为我方重钥,望云长恪谨守之,亮也相信云长当不负重托!”
关羽拍着胸脯说:“军师放心,关羽定当竭忠尽力,效之以死,俾得荆州不失,稳为基业,定不负大哥所托、军师所嘱!”
诸葛亮听关羽说了一个“死”字,眉峰不经意地一弹,生出一丝不悦,心上糊了一层毛茸茸的感觉,他没有显露异样,语调郑重地说:“云长肝胆千秋,自当为守荆州不二人选。然荆州重地,需谨慎守之,亮不免啰唆叮咛,请云长铭记。东连孙权,北拒曹操,是为守土之本;持重用兵,择贤相辅,是为守土之原。”
关羽虽觉得诸葛亮叮咛繁缛,守荆州于他便像是护着一个不会跑远的玩意,其实费不了太大力气,可他不便拂了诸葛亮的面子,还是恭敬地说:“军师嘱托,关羽铭记。”
诸葛亮其实很不放心,很想再多吩咐两句,又怕伤了关羽的自尊,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守土之责一旦扛在肩上,关羽焉能不慎重待之。
他又走向赵云,赵云立刻起身一拜,做好了静听军令的郑重姿势,诸葛亮满意地点头,说道:“子龙,我已定下入蜀策略,”他看看还在抽搐的张飞,“由益德率先锋部,直取江州,打开入蜀门户,而后……”
他停了停:“我们兵分三路,南路由你率领,自江西而进,攻取江阳,北向犍为,自南面进逼成都!中路由我亲率,沿涪江取德阳,直取成都!”
“北路,”他又看了一眼张飞,“由益德统率,从垫江北上,直攻巴西阆中,自北兵临成都!”
听得三路大军都剑指成都,却不去解救处于危险中的葭萌关和雒城,赵云微一锁眉,小心问道:“军师不欲救急火,反将兵力都挥向成都,云不甚明了,望军师赐教!”
诸葛亮神秘地一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若分兵救两地,一则兵力分散,从荆州去葭萌关或雒城,当中关卡重重,未曾解危,便屡遭恶战;二则深入腹地,战线太长,辎重无法输转,若全军进逼成都,足可围魏救赵!何况三路大军分兵而略,皆有疑兵之势,譬如益德所率北路便是麻痹葭萌敌军,使他们误以为益德将率军北上解围,可大涨霍峻士气,威吓敌军!”
“军师高见,云明白了!”赵云心悦诚服地说。
“至于雒城,”诸葛亮思忖着,“若德阳攻下,则往西一路可畅通,我便亲往雒城,以解主公之危。”
关羽见张飞还躺在地上悲悲戚戚地哭泣,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莽汉,别像个妇人一样哭哭啼啼,拿起你的丈八长矛,与军师入蜀,去给士元报仇!”
张飞背对着他,肩膀抖得像在筛糠:“我不光是哭士元,我还,还哭你……”
“你哭我干吗?”关羽又飞踢他一脚。
张飞呜咽道:“兄弟一场,如今我与大哥都去了益州,你却守在荆州,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我难过……”
关羽震惊,怔怔地很久都没有动,刹那,像是压抑的感情冲决了理智的堤坝,他一把抱起张飞,摇着他的肩膀说:“张老三,不许哭,你老是哭个不停,惹出老子的眼泪!”
他张开手臂,仿佛展开了华美的翅膀,将他的兄弟拥在怀里,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诸葛亮推开门,轻薄的杨花恰恰牵住他的衣襟,拉得他向后微微一仰,明媚的阳光便趁机从空隙处溜进去,马良正等在里边,身边是马谡,两兄弟都被剪刀似的阳光切成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黯淡。
诸葛亮微微笑了一声,马氏兄弟见诸葛亮进来,齐整地起身行礼。
“孔明兄,我想入蜀。”马良见到诸葛亮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在心中酝酿很久的请求。
诸葛亮去文卷堆积的书案前坐下,一面翻簿书,一面说:“那不成,你得留下来。”
马良急急地说:“为何?”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他,白羽扇轻悠悠地拂了一下:“荆州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可是……”马良为难地咂了咂嘴皮,“我想跟着孔明兄,这一直以来,我不都跟着你吗?”
这孩子气的话让诸葛亮微笑:“让季常总做诸葛亮门下书佐,屈才了,季常还是留下来,关将军身边不能没有人。”
马良知道诸葛亮一旦决定,便无法扭转,他只好抛出一个疑问:“主公为何择关将军守荆州?”
“关将军很合适。”诸葛亮平静地说。
“我倒以为赵云将军最合适。”马谡插话道,他一说话,便会不由自主地做手势,越是激动时,手势越夸张。
诸葛亮翻阅簿书的手戛然而止,他顿了一霎,将竹简轻轻一拢:“关将军是主公义弟,二十年来随从周旋,从无二心,忠义可昭,勇略可赞,当为守荆州首选。何况,此为主公亲定。”
马谡不是个轻易沉默的脾气:“话是如此,我也赞叹关将军忠勇,可关将军太过刚烈,得罪的人太多,我怕他与群僚相处不好,生出嫌隙,遗下祸患!”
马谡能看到这层利害,诸葛亮不由得刮目相看,他却不点破,含糊地说:“关将军为人不徇私,不谋利,却是难得,虽刚烈过甚,若有贤德之才从旁辅佐,也不会影响大局,故而我才让季常留下,也可在紧要时进谏一二。”
马谡像抓住了松鼠的尾巴,没完没了地捋下去:“孔明兄让公子刘封为入蜀先遣,是不是为了把关将军与公子分开?”
马谡很聪明,可太爱显摆,这是一切少年有才者的毛病,诸葛亮并不觉得可厌,只是认为他需要历练,把自己的锋芒收敛成不扎眼的大智慧,他用期许的目光缓缓地注视着马谡:“幼常,这次,你随我入蜀吧。”
马谡没想到诸葛亮会带给他这么大的惊喜,雀跃道:“能跟在孔明兄左右,我求之不得!”
马良假装嫉妒地瞪他:“美得你!”
马谡扬扬自得地摇晃脑袋,他仿佛已看见被柔软清幽的岷江滋润的天府沃土,那真是个安逸灵魂的天堂,他快等不及了,恨不得一脚跨过长江,踏进繁华似锦的成都,披着华美蜀锦织成的两千石朝服,治兵治民治国,赢得风风光光的美誉,把马谡的名字刻在青色的史书里,让后世人摩挲着他的名字说,这个人经纶天地,足以为模范!
马谡想着想着,美好的憧憬在脸上盛开为微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