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叠嶂,波浪般绵延在青天之下,沿着起伏的山峰,数骑快马急速掠过天际,仿佛划过苍穹的惊鸿。
“吁!”喝马的声音清亮干脆,缰绳向后一引,坐骑扬起前蹄,嘭地落下来,腾起了细碎的尘土,蹄子在地上顿了一顿,慢慢地停住了。
“前面是哪里?”刘备在马上张望。
“耒阳!”诸葛亮在他身后说。
耒阳这个名字像一枚不轻不重的石子,在刘备的心湖激起一个小漩涡。刘备觉得有个名字要脱口而出,可总在唇舌间盘桓一阵,又匆匆吞下,到底是什么呢?
“云长、益德案行武陵、长沙,那两莽夫可别折腾出事儿来!”刘备想起这茬儿有些担忧。
诸葛亮笑道:“主公放心,二位将军虽为武将,却有慈悯为民之心,凭这一点,亮断言,二位将军必定不会误事。”
他们每隔半年便要案行荆州郡县,考察民情官政,或罢黜不抚民力的渎职官吏,或于幽微中提拔可用之才,可谓是一举而多得。这一次他们兵分两路,关羽张飞一路,巡案武陵、长沙;刘备和诸葛亮一路,巡案桂阳、零陵。
诸葛亮瞧了瞧天上变幻多端的云团:“主公,走吧!”
刘备扬鞭一甩:“好,走!”
一行十数人一起快马加鞭,闪电般向耒阳疾驰,他们巡行郡县,轻装简行,既不扰民乘传接待,也不通知地方官吏迎候,总是在某个时刻突然袭击,打得一些素往懒散的郡县属吏措手不及。
一个时辰后,刘备等来到了耒阳,一径朝县廷而去。
还未曾进得县廷大门,便见门首梐枑前聚着一群人,有举状的,有敲鼓的,有跪地诉冤的,吵得门口一条街都闹哄哄的,可许久也没见个人来回应,门口守卫的士兵戳得像根棍子,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半晌,门后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服男人,他轻轻咳嗽一声,高声道:“县令布令!”
吵吵嚷嚷的人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抛上去,指望能听见什么好消息。
“今日不决事!”嗓子仿佛破了,喊出的声音又尖又刺。
“不决事!”人群炸开了锅,一个个拥挤着扑向梐枑,连喊带叫地要冲进去,唬得守卫的士兵排成人墙,憋出吃奶的劲拦住人群。
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后生哭喊道:“我有冤情,指望县廷给小的申冤,我在这门口等了三日三夜,咋县令就是不决事!”
“我也有冤!”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揪住一个瘦弱男人的衣领,拎鸡崽似的甩过来,“他欠我钱不还,望县令给小民做主!”
“我没欠你钱,是你想讹我!”那瘦男人虽拗不过胖男人的力气,口里却不示弱。
一时,冤屈的、欠钱的、斗殴的都叫开了,一张张嘴都在嚷嚷自己的冤情,有的吵得急了,本就心存仇恨,干脆拳脚相加。但见县廷门口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骂,有的打,有的攀上梐枑,有的捡了石头砸在大门上。
那官服男人见群情激愤,沉怒了脸训道:“你们散了吧,怎可在县廷门首闹事,这是聚众谋反!”
“谁说他们聚众谋反!”清清爽爽的声音越过嘈杂的人声。一个绛红身影分开人群走来,梐枑后的士兵想阻挡他,却有十来个虎背熊腰的武士腾身跳出,亮出明晃晃的钢刀,刀光映着士兵的脸,逼得他们纷纷退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上了县廷大门的台阶。
“你……你是谁?”官服男人害怕地缩脖子往后退。
“你又是谁?”声音冰冷如利剑。
官服男人吞了一口唾沫:“大胆,居然敢在县廷行凶,你想谋反吗?”
红衣男人仰天大笑:“谋反?一会儿说申冤的百姓谋反,一会儿说我要谋反,你只会定这一条罪吗?”
官服男人被他的雄伟气魄重重压住,瞧这阔然气派,定然大有来头,那红衣男人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你们县令呢?”
摸不准来人是谁,官服男人不说话,乌龟似的躲在壳里。
红衣男人一脚把门踢开,风一样扫入县廷,掷地有声的喊声在满院里飞**:“县令在哪里!我倒要瞧瞧这金贵的官是个什么模样!”
“你……你怎可……”官服男人见他擅闯县廷,把着门哆嗦着想阻止。
“瞎了你的眼,这是左将军!”另一个声音说,官服男人一回头,白衣羽扇,好是俊朗的一张脸。
“左……左……”官服男人吓傻了,舌头也捋不直。
诸葛亮沉声道:“你们县令在哪里?”
官服男人战战兢兢,抖得一身似乎被甩在筛子里,蓦地,扑食似的跳起来,膝盖重重砸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把头磕得山响:“属下不知牧伯莅临,死罪不能赎过!”
刘备在院子里踱了踱步子,除了胆战心惊的几个低级僚属,愣没看见县令的踪影。他踢了一脚那官服男人,厉声道:“你是何人,你们县令呢?”
“属下是耒阳县丞。”官服男人磕着头,也不敢看刘备,惶恐地吐着每个字,“县令……县令想是去酤酒了……”
“酤酒!”刘备暴怒地吼了一声,“青天白日,百姓冤情不平,县中公事不理,一县之长,元元父母,竟敢荒疏政务,耽于酒色,他好大的狗胆!”
县丞磕头不已,也不敢回话,眼泪汗水混了一脸,底下差点儿尿了裤子。
“你们县令叫什么来着?”刘备气得面色发青,说出的话字字似钢镚。
“庞……庞统……”县丞结巴着说。
刘备一呆。诸葛亮也是怔了,他急声问:“他叫什么?”
“庞统!”这次咬准了音。
诸葛亮大惊,他摇着头难以置信地说:“莫非是士元,他如何做了耒阳县令,我怎的一点儿不知!”他转了目光去看刘备,那张脸上渗着恍然醒悟的神情。
刘备吞没了一下。“庞统前日来自荐,正巧你去了江陵,我便让他做了耒阳县令,事务繁多,我竟也忘了……”
诸葛亮一跺足:“主公如何不早告亮,士元经纶大才,怎能让他屈于一县令,岂非将美玉当顽石,暴殄天物!”
刘备被诸葛亮指责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翻来覆去地揉搓,口里不信服地说:“若他是大才,如何连一县也治不好,我瞧他徒有虚名,不用也罢!”
“唉!”诸葛亮重叹,“百里之才而担十里之任,大屈其才,才何能伸,用才不当,反怨人才有差,是本末倒置,以根本为枝叶!”
听出诸葛亮有了怨己之意,刘备到底要维护面子,犟着声音说:“纵算庞统有大才干,可他理县不治,致使元元受苦,县事荒悖,论律,该免官系狱!”
刘备语气坚决无情,诸葛亮切切地说:“士元屈才仕县,定是有不得伸展的苦衷,主公不问皂白,而榎楚茂才,是欲心寒有志士子,逼得他们离散吗?”
刘备不吭声了,庞统被他贬为县令其实一直是他心中挥不去的阴影,若不是今日这看似偶然的遭遇,他迟迟早早会想起这件事,也会竭力弥补。何必为颜面而失桢干呢?刘备自责起来,他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带着微尘的空气,语调平静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诸葛亮一叹:“事已至此,虽是用才不当,然士元不治县总是事实,需得找个两全之法,既要让主公得才,又不使士元声名蒙垢!”
“怎么个两全之法?”
诸葛亮垂首默想了许久,羽扇轻一扬:“这样吧,主公暂避,让亮与士元见面!”
一阵门环响,庞统扶着一个童仆的肩膀闯了进来,脚步蹒跚,头也沉沉的,可这晕乎乎的感觉真是舒服。
苍青的天空在轻轻旋转,满眼的人影模糊得像画布上的水,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通身都有种懒洋洋的舒泰。
美酒的香味还在唇齿间品咂,乍想起酒馆里倡伎白生生的**,抛飞的秋波里好一派烟视媚行的娇柔,庞统打着酒嗝发出了回味的笑声。
他高昂起头颅,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口里唱出散发着酒气的歌声:“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他哈哈欢笑,脚步迈得歪东倒西,晃着手臂大笑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啊哟,我的明廷啊,您可算来了!”县丞一迭声喊着,颠着步子螃蟹似的横着跑来。
庞统乜着醉醺醺的眼睛睨他:“你……你是谁?”
“我的明廷!”县丞绽出一脸苦笑,把住了庞统的手,“您可醉成什么样了!”
“醉乎?非也,不醉,不醉!”庞统摇晃着身体,想要摆脱县丞的手。
县丞硬拽着他往一边拉:“明廷,您可不知,刚才您不在公门,有谁来了!”
“谁来了?”庞统满不在乎地甩开他的手,蹀躞着撞进了县廷里的居室,那门猛被他推开,哐地扇了一扇,他扶着门大笑了三声。
他歪歪斜斜地滑进屋里,口里还在吟哦诗句,才走了三步,还没摸滚去**躺好,便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冷水,忽然定在原地。
“士元吟《简兮》,为讥时乎?”诸葛亮从三尺枰上慢慢站起,白羽扇贴着他的下颌,一抹清淡的笑垂在他容色自如的脸上。
庞统晃了晃晕沉的脑袋,舌头大了:“你……”
诸葛亮轻笑:“《毛诗》云:《简兮》,刺不用贤也。士元欲以诗喻谁?”
庞统恨了他一眼,抓起案上的铜卮,咬着卮沿,不管凉热地咕咚喝下,当地重重蹾下,斗鸡似的瞪着诸葛亮:“诸葛亮,你是来嘲讽我的吗?”
诸葛亮面不改色,和融地说:“士元初任耒阳县令,亮也不曾备程仪相贺,今日特来造访,一为尽故友之谊,二庆士元出仕!”
“得了吧!”庞统龇着牙冷笑,“你堂堂诸葛亮,荆州牧的心腹,来贺我一个小小县令,没的辱没了你!”
尖酸的驳斥入耳很扎,诸葛亮却不见半分改容,笑意不去地说:“县令虽小,然为一国根本,多少良吏起于县乡,士元却为何鄙薄县令?”
庞统哼了一声:“你不用挖苦我,你们将我打发在这逼仄小县,做个微末县令,便是要羞辱我,把我当作供你们玩笑的傀儡!”他忽地转过头,脸上带着恍惚悲痛的神情:“想我庞统攻苦食淡,十年磨一剑,自以为能将腹中经纶付于实用,做出一番安邦定国的大事业。可,天不遂愿,时不济我,偏偏屡屡受磋,如今还要辱于人下,不知后世百年,谁还记得世上有一个报国无门的庞统!”
他亦痴亦狂,张着手仰头长声悲叹,两行热泪滚下。他倔强地狠狠一揩,抬了目光去看诸葛亮,却发现诸葛亮竟毫无反应,反而漫不经心地拿起书案上的一册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士元果然刻苦,”诸葛亮啧啧叹息,“亮在隆中时,众多故人中,士元读书最多,学业最精,亮自叹弗如!”
庞统听得莫名其妙,怎么忽然话锋转到了读书,他竭力想从诸葛亮的脸上发觉端倪,却只看见湖水般的幽静深邃。
诸葛亮缓缓翻动竹简,曼声念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薄者厚,未之有也。”
他抬头一笑:“君子立身修行,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荀子曰:‘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士元以为如何?”
庞统愣了神,隐隐觉得诸葛亮话里藏话,可骤然间却想不出他意指何方。
诸葛亮将书简轻一放:“一身之不修,何以平天下。”倏而,他目光凛凛:“一县之不治,何以定国家!”
庞统犹如被当头一棒,打得他骨骼疼痛,他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你此话何意?”
诸葛亮神情严峻:“士元自负经纶,然出仕一县,上不能辅社稷,下不能安百姓,又说什么做一番安邦定国的大事业,岂非笑谈!”
血忽地冲上了庞统的脸,他怨毒地盯着诸葛亮:“诸葛亮,你不要瞧不起人!”
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声:“怕我瞧不起,士元便拿出些本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安邦定国的才干,在这里空口说白话,把自个吹得天下无双,这是乡下老农也会的把式!”
“好!”庞统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击得灯盏笔墨竹简蹦跳得老高,“你给我等着,一个月之内,我若不能使耒阳大治,我就提头去见你!”
诸葛亮似喜非喜地笑了起来,羽扇轻一挥动:“我一个月后再来!”他既不多坐,也不多语,自顾扬长而去。
庞统待在屋里,许久没有动,醺然醉意被勃然的好胜心撵走了,蓦地,大喝一声:“来啊,把这几月的簿书都给我摆进来!”
一片半黄的落叶从天空垂落,贴上了司马懿头上的幅巾,像是簪了一朵花。他举手轻轻拈去,低低地笑了一声,握了一握,掌心泌出咔嚓的碎裂声,心头油然而生毁灭的小小快感。
他扬起手,碎末纷纷飘下,没有一丝复生的希望。他拍了拍手,掌心仍残余着因捏碎落叶而硌出的糙痛,这让他觉得痛快,他喜欢这种痛并快乐的复杂,这就像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再为他痛哭流涕地修墓养家小,又无耻又慈悲,世人或痛斥此等行径的虚伪,他却深为着迷。
屋子里已等了一个人,瞧见司马懿进来,白净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仪态翩翩不失法度,举手投足间显出韶润清令的贵公子气度。
“公子!”司马懿慌忙参礼。
曹丕将手里的一卷书轻轻递出来:“前番借了先生一册书,今已阅毕,特来归还。”
司马懿诚惶诚恐地捧过书:“公子礼重了,一册书而已,还不还尚可再论,便是归还,遣下人送来则可,何必亲自登门。”
曹丕眯着眼睛文雅地一笑,他和雄阔张扬的曹操太不一样。曹操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轮辉煌灿烂的太阳,那种灼灼逼人的气度挡也挡不住,而曹丕却像是漾在一池碧水里的月亮,幽邃而莫测。
“也不是这话,还书亲自登门并不算礼重,再者,也想见见先生,畅叙情怀耳。”
司马懿何等聪慧,早看出曹丕之登门实为有事相求。他自被曹操强辟公门,几年间,小心谨慎,并不敢争露锋芒。曹丕慧眼识人,看出司马懿非泛泛之辈,故而相与为善,两人起初以文学相交,曹氏父子好尚诗文,皆写得一手好文章,曹丕更是个中翘楚。曹操诸子皆好以文章广交才学士子,其实这只是个华丽的幌子,丞相府人人皆知,明是以雅好辞章而邀约同道中人,实则各立山头,招纳人才,以为己用。曹丕也正是打着以文会友的名号广纳可用之才,他识得司马懿的睿智明达,踩着父亲的门槛登入司马懿的正堂内,初是文章之友,后来渐从文学转而为其他,天长日久,便有了腹心之语。
“父亲欲西征马超、韩遂,不过旬月便将出行。”曹丕怅怅地说。
曹操西征一事,司马懿哪里会不知晓。曹操遣钟繇、夏侯渊征讨汉中张鲁,大军往汉中开拔中途便要经过关西,不想竟惊扰了凉州马超、韩遂等将,以为朝廷要假途灭虢,一时更相煽动,惶惶不宁,索性树旗而反,众起十余万,屯据潼关,气焰高涨不可止,做出了威逼关东、震**许都的姿态。
司马懿放下书,挪了挪书案上的文具器皿,似乎随心地说:“公子此次不随丞相出征吗?”
曹丕摇头:“不,我留守邺城。”
司马懿又道:“诸公子谁随丞相出征?”
“无人,皆留守。”
司马懿点头:“此一仗丞相势在必得,然有后顾之忧。”
“先生何以见得?”曹丕疑问道。
司马懿翻开一册书,轻轻地拨了拨:“西凉马、韩之辈,乌合之众也,貌强而腹弱,丞相亲征,正逆昭昭,无须强兵争锋,一间谍足矣,凉州叛乱土崩瓦解即在数日之间也。然丞相留诸公子守邺,是为忧心后方,合肥有孙权之锋,襄阳有刘备之兵,大军西出,两寇贼若趁此北进,此为腹心忧患,望公子慎重守之,俾丞相无后顾之忧。”
曹丕恍然:“幸得先生良言,曹丕知也!”他心里横隔着的大石登时瓦解了,在来之前,他本来想请司马懿思谋良策让他随曹操出征。这次曹操西征,诸公子争相请战,为了争宠夺嫡,公子们都想多立战功,以在父亲面前昭显自己的不世才干,诗文写得再好也只是一纸轻薄翰墨,男儿的彪彪功业需去沙场上陶铸,曹操一向自负文才武略天下莫敌,他相中的储嗣也当文武兼备。
司马懿含笑:“公子要送行吗?”
“这个自然要,”曹丕若有若无地说,“子建为此还写了一篇送征诗文,子建才高,我自叹弗如!”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诸子夺嫡已至水火不容、锱铢必较的地步,从武功到文学,从一言到一行,无一不争,无一不较。前段时日,铜雀台竣工,曹操在铜雀台上宴乐群僚,召诸子作文以庆盛典,曹植的一篇《铜雀台赋》技惊全场,曹操捧文赞不绝口,传于诸僚共赏,令铭文于碑彪炳后世,惹得诸公子又羡慕又嫉妒。曹植才高八斗,若论文采风流,曹操诸子无人能敌,曹丕虽也以辞藻可观闻名,可在这个文学富赡的弟弟面前,只能望洋兴叹。如今曹操出征,诸子临别送行,不免又要争相演绎孝子贤孙的喧天大戏,可那风头眼看又要被曹植抢光了,曹丕心里不平顺,形于颜色便显得落落寡欢。
曹丕的这些心思,司马懿一清二楚。他却不动声色,平静地说:“作诗写文,公子也一样擅长;公子之不作,非不能,乃不为也。父亲远征,孝子当心戚戚而伤悲,感老父暮年奔碌,恨己不能以身相待。当此之时,华丽之文孰于流泣之悲乎?”
曹丕是剔透心肝,司马懿的话一说完,他便明白了,还在心里快速地演绎了一番送别时的流泣作态。他装作茫然无所知,岔开话题道:“先生,这册书可否借给我?”他从书案上抽出一卷书。
司马懿瞥了一眼,书名也懒怠看清楚:“公子尽管拿去,若是喜爱,留下不还也可。”
曹丕笑着摇摇头:“怎可不还,君子不夺人所爱,吾不为也!”他向司马懿拱拱手,卷着书告辞离开。
司马懿送了曹丕出门,回身时,墙垣上翻落一阵裹着黄尘的风,他打了个寒战,却觉得这瞬间的冷极舒服,他不肯避风,反倒朝那风起处踏步而去。
车马已远去了,铺天黄尘仍在空中弥漫,马蹄声和车辙声被尘埃裹住,沉沉地坠在路上,凝成一颗颗沙粒,随风来回甩动。
曹植抬起身来,一转脸便看见仍在望尘而拜的曹丕,咬着牙喷出一声冷笑,一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曹丕似乎感觉到曹植在看他,不紧不慢地抬起那伏低的头,对曹植温和地一笑,两行未干的泪在脸颊处闪着光,让那笑容显得凄婉。
真个是矫饰御术的伪君子!曹植很想提起一柄刀,将曹丕那一身故作风雅的皮囊揭下来。他瞧不得曹丕那矫情饰诈的惺惺作态,普天下都知道他曹植和曹丕为夺嫡明争暗斗,他曹植堂堂正正地把那心胸剖出来,争也争在明面上,曹丕却要装腔作势,明明心里想得像猫抓,面上还显出不争的超脱模样,这番伪善为人不齿!
曹植心里愤愤不平,他精心构造的一篇辞藻华丽的送别诗文被曹丕的两滴眼泪冲干了,他用了半个时辰高唱伟义,称述功德,赢得一片艳赞之声,曹丕却假惺惺地哭了一场,勾出曹操的热泪,握着曹丕的手说此子赤孝也。
哭谁不会呢,挤出两滴浊泪蛋子,呜呜咽咽地倾诉离别衷肠,那是没肝胆的妇人惯常的下流伎俩,偏偏父亲竟为此唏嘘!
“子建,父亲西征,后方安危皆系我等子辈之身,吾等切要谨慎缜密,不得须臾怠慢。”曹丕期期地说。
装吧,看你装到甚时!
曹植一面在心里咒骂,一面在脸上开出兄弟亲爱的花儿:“兄长所言极是!”他行了一礼,也不等曹丕同行,先自离去了。
曹丕瞧着曹植的背影,半愁半苦地叹了口气,满天尘埃如徐徐落下的帷幕,正在缓慢地消散,他看见送行属吏里伏头掖身的司马懿,忽然展出一个灿笑,却只一霎,又恢复成忧心忡忡的文雅公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