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的春天到来了,天空飘起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棉白飞絮,宛若喜极而泣的泪,一片片为这个季节增添了一分初来乍到的温暖。
刘备倚窗而站,手里握着一份刚收到的信,轻轻摩挲着,说道:“公子刘琦请命去守江夏。”他缓缓转过身来:“他到底去做重耳了。”
诸葛亮正用一方手绢轻轻擦着白羽扇:“出去总比留在襄阳好,公子这一阵子如坐针毡,寻不得个离开的法子,黄祖覆败倒给了他一个机会。”
刘备抚着额头一叹:“江东动作太快,一战则定乾坤,荆州东大门洞然开放,江东必为荆州日后大敌。”
诸葛亮从容地说:“亮却以为江东虽大胜,夺得江夏半壁之地,并不会长久占据,毕竟根基不稳,不敢贸然西进,不过是斩杀黄祖,报得父仇,俟后定会自江夏退却,故而荆州大敌不是江东,而是北方。”
“孔明是说曹操?”
“是,主公可听说曹操自北征乌桓复返邺城,凿玄武池以肄舟师,车船连轴,道路观睹,俨然有渡江南下之意!”
曹操在邺城训练水军的事刘备自然知道,他忡忡道:“如此,该当如何应对?”
诸葛亮把手绢揣了,轻轻拂着羽扇:“几月以来,我们已募兵近两万,如今关张赵三位将军正日夜辛苦操练。亮的意思是,莫若分出一半以为水军!”
“水军?”刘备不太了然。
“正是,一为防曹操南下,肄训舟师以备大战之用,二为将来溯江取巴蜀,三为长江横亘天下,无论南吞北抑或北并南,不可不训水军!”
刘备恍然醒悟:“可我们困守樊城,无有江域之助,只是却去哪里训练水军!”
诸葛亮黠然一笑:“公子刘琦如今镇守江夏,可遣兵归附。”
刘备瞬间像是被阳光照透亮了,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当初为什么劝刘琦离开襄阳,这不仅是救急,也是为他们自己将来计。他看着诸葛亮竟笑起来:“孔明好深的远谋,你是不是早就算到这一步?”
诸葛亮诚实地摇摇头:“可亮并不知黄祖会败,只不过先布下局,再做对弈之算。”
刘备指着他笑了一阵:“我们该怎么与公子说?”
“公子与主公亲近,主公肄训水军,也可说为他充实军阵,公子地位在荆州岌岌可危,有主公鼎力襄助,他定不会拒绝。另外,把兵力暂归于公子帐下,如此也可暂掩了襄阳耳目,只是需遣一将专为水师统帅!”
刘备咨问道:“你看遣谁去为好?”
诸葛亮并不犹豫,似已深思熟虑:“云长。”
“好,就派云长去!”
诸葛亮微微蹙了眉。“曹操南下不日即至,我们真要早做打算,”他认真地看住刘备,“主公,亮有个不情之请,望主公恩允!”
诸葛亮的认真让刘备也敛了容色:“孔明何须顾虑,但言无妨!”
“若刘镇南异日以荆州相托,望主公不要推辞!”诸葛亮声音很轻,意思却很明锐。
刘备沉默了,他把刘琦写给他的信轻轻放在案上:“刘景升倘若有江河归海之日,尚有公子刘琦,公子承继荆州印绶乃天经地义,我怎能夺人之地?”
诸葛亮劝道:“刘镇南自闻黄祖败讯,便自一病不起,若一朝不测,公子远在江夏,蔡氏掌控帷幕之内,公子即便闻丧报而奔,也恐为蔡氏所阻。主公近在樊城,又能常进出荆州牧府帷,莫若趁着刘镇南尚未撒手之际,先取下荆州印绶,以为安身之地。得荆州八郡,尚可抵挡曹操铁骑,不然凭区区一樊城,曹操一来,顷刻土崩瓦解,亮也束手无策。”
刘备知道诸葛亮的话有道理,可他到底有不能做的道义理由,也有做不了的能力理由。他长叹一声:“取荆州谈何容易,孔明容我再想想吧。”
诸葛亮不得已。他偏偏遇上一个仁德君主,舍不得卸下道义负担,若是曹操,一面和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面已把荆州上上下下换成他的人,一面已将不服顺的荆州旧人屠戮殆尽,你骂得他狗血淋头,他还当是对他不世功业的歌颂。
诸葛亮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起身道:“主公,今日事议毕,亮先行告退。”
刘备忽然想起诸葛亮的家人今日接来了樊城,他还没去看望家人,却被自己拖在这里说了大半日公事,忙道:“孔明自去便是。”他又真诚地补了一句:“代问好。”
诸葛亮笑着行了一礼,躬身走出了门。
他和刘备住得很近,只有一条街,他因只一人,便觅了一所小宅。
风起了,不冷,却很大,卷起了满地的尘埃,行人走在路上连眼睛都睁不开,躲躲闪闪地在房檐下踅来踅去。
风幕遮盖了天地,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像罩在一块纱布里,阳光也被这风阻挡出去,连太阳都被吹得无影无踪。
“好大风!”诸葛亮叹道,把羽扇挡在头上,他艰难地朝前行走,头上的葛巾几乎要被风吹掉了,身体保持不了平衡,仿佛随时会被风卷到半空中。
前面忽然冲过来一个人,两个人都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谁啊谁啊!”那人揉着肩膀,气不打一处出。
诸葛亮也被撞得手酸脚软,羽扇挥挥面前的尘土,仔细一看那人,冷不防吃了一惊,他失声道:“庞士元!”
庞统唬了一跳:“你,是你……”
“士元如何在这里?”诸葛亮惊喜地说。
庞统朝旁边的房檐下走了两步:“我来此会一位朋友,才要回去……”他装作去挡风,却拿余光去打量诸葛亮。
他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诸葛亮,这遭遇让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你如今在刘备处……”他有气无力地说。其实这恰恰是最令他困惑的一件事,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既追名逐利,和蒯家黄家攀上亲戚关系,总该借着他们的荫庇去荆州牧府中谋得要职,可诸葛亮数年之间竟不见任何入仕动静,待得庞统以为诸葛亮大约想当田舍翁时,他又忽然离开隆中,竟去投靠了潦倒寄寓的刘备,庞统也不得不哀叹诸葛亮屈才了。诸葛亮平生所举往往匪夷所思,非寻常之心可断可猜,庞统觉得自己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诸葛亮,或者他以前认识的诸葛亮是错误的。
“是。”诸葛亮笑道,他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弹出一个念头,如果庞统也能来襄助刘备,那该有多好。
庞统拱拱手:“天风太烈,我先告辞了!”
诸葛亮追了几步:“士元去何处?”
庞统略停了停。他回头凝望着那一壁昏蒙的天空,风吹得他的头巾呼啦啦飞扬,如云般覆盖下来,遮住了一双眼睛,他的声音在风里翻转:“或者,有一日,我们见面之时,能成为朋友吧!”
诸葛亮呆了,可待他反应过来,庞统已走远了,他望着被大风吞没的背影,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侵蚀了他。庞统这一句话是多么来之不易,尽管只是像虚无的一个泡沫,却在诸葛亮的心底慢慢地爆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儿。
诸葛亮忽然笑了出来,风已渐渐小了,一缕缕仿佛从他含笑的脸庞流过去,犹如没有痕迹的泪。
他走到家时,院门没有关,小院的地上横陈着被风吹乱的新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们,足尖偶尔触碰,它们便含羞似的紧缩作一团。
他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房间里新添了两个捆得结结实实的竹笥,在干净光滑的地板上摞得整整齐齐。
明媚的阳光穿透了窗棂,女子背着光站立,是那霞光中的一抹云,她仿佛从水下缓缓升起,缤纷的透明水珠贴着眉目向后抛去,那张熟悉的脸渐渐变得清晰而可爱。
他笑了一声,而后,她跑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
“瘦了。”这是她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是说我瘦,还是你瘦?”诸葛亮调侃道。
黄月英捶了他一拳:“你又贫嘴!”她仰起脸,目光从他的额头慢慢勾向下颌:“真瘦了呢,快一年没见,又瘦又黑,你没吃饱饭吗,还是夜夜不睡觉?”
诸葛亮笑道:“你不在,吃不饱,也睡不着。”
“呸!”黄月轻轻啐道。她抱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算我信你一次,我既来了,你现在可以吃饱饭,睡好觉了。”
诸葛亮却不甚欣喜:“嗯,樊城或者不久将有大战,到底不太平,你待两天还是回外舅家吧。”
黄月英低低地嘟囔了一声什么:“均儿去季常那儿了,我是独个儿来寻你的,你又要赶我走,你总是有理。”
诸葛亮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想起一事:“对了,元直母亲来了,待会儿去见见吧。”
“是吗,那真好!”黄月英开心地说。
“月英,”诸葛亮又郑重起来,“也许就在今年,樊城将陷于战火,我不想你受此牵连,万一战事陡起,我一旦顾不到你,你独个儿如何脱身。”
“知道了!”黄月英抱怨了一声,“我会走,你不用这么着急赶我,不过,你得让我待到想走的时候!”她牵住他的白羽扇,手指调皮地戳了戳,她眨了眨眼睛,投入他的怀里。
午后微斜的日光落在深巷里,几株老柳树撑开崎岖执拗的躯干,把春暖捧在心口,垂落一地苍老的泪翳,春风扬起来,满天花叶乱转,扑入哪家院墙,窃儿似的溜进去,将墙里人的悲欢偷出来。
徐庶疾步走在小巷内,夹道的两面院墙向前方远远奔去,墙垣上爬满了藤萝薛荔,墙下柳树成荫,巷内因而绿意浓稠,像泼了一桶绿墨,渲出满巷深幽。徐庶听说这巷子尽头藏着一家小酒馆,据说酿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荆州最好的粟饭,便想买一鬲粟饭两瓮清酒,粟饭送给刚来投奔自己的母亲尝鲜,至于两瓮清酒,一瓮送给刘备,一瓮留着与诸葛亮共酌——如果诸葛亮得闲的话。
吱嘎吱嘎,背后响起了车轱辘声,徐庶回过头,来的是一辆双辕鹿车,车板上堆着大小囊橐,有的扎口,有的没扎口,敞口里露出新鲜果蔬。笼头套着一匹瘦马,瘦得四蹄麻秆似的,走一步颤一下,颇让人担心走不多时,这马就骨折了。车夫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团稚气,两颊绯红,也是个瘦子,与那瘦马很搭配。
道路不宽,一车一人不好并排行进,徐庶正要相让,鹿车却摇晃起来,像是那瘦马当真骨折了,听得那少年“哎呀”惊呼一声,车板向一边重重倾斜,一车囊橐滚下来,扎口的像弩箭般弹射飞开,没扎口的大开怀抱,肚皮里的果蔬逃出来,满地乱跑,少年也被颠下车,唯有那匹瘦马稳稳站住了。
一颗菜瓜跳纵而来,徐庶猝不及防,被菜瓜准确击中胸口,疼得他龇牙。
摔车的少年顾不得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一面挣扎着爬起来,一面手忙脚乱地将车板扶正,一面捡拾满地狼藉,只管一股脑往车上扔,哪儿有什么章法。
忽有个声音说道:“这车负重多,压不住,还会翻倒。”
少年抬起头,先是看见一颗撞缺了角的菜瓜,而后是一只手,再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那汉子将菜瓜丢入一袋囊橐里,对少年解释道:“车板薄弱,此马力劣,兼之受力不均,故而翻车。”
少年稀里糊涂,不过他直觉徐庶说的是实情,求助地问道:“那怎么办?我……我还得回家。”
“你家在哪儿?”
少年指着巷口:“就在那里,其实,也不远。”
徐庶向来古道热肠,见那少年瘦弱,油然怜悯,他帮少年将撒落的囊橐平放在车板上,自己倒背起最重的两袋囊橐,胳膊下又夹了一袋,吩咐少年前边带路。
少年挺不好意思,一迭声地说麻烦了,为难先生了,我怎么能让你代劳,折杀我了。徐庶只是催他带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多言。
少年重又赶车前行,一边走一边问徐庶累不累,到家可得喝口热水,今日可真是麻烦先生了。走了一箭之地,终至巷口,两株亭亭桑树掩映着一扇小门,少年跳下车,喊道:“母亲!”
不过一刻,门里出来一个妇人,模样与少年有五六分相似,眉目如画,秀丽端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见得眼前情景不由一愣,少年连笔带画地叙述一番。妇人听言,对徐庶千恩万谢,又责那少年怎能随便麻烦人,看把这位先生累得满头大汗。
“小事。”徐庶没所谓地说。
于是三人协力,将囊橐搬进家门,入门是处清清爽爽的小院,东面是厨房,全部囊橐都堆在厨房里,虽是烧火做饭的所在,日常难免烟熏火燎,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足见主人的能干。
收拾停当,少年捧了热手巾给徐庶擦脸,端了一碗热水给徐庶解渴。徐庶心里还惦记那最好的粟饭和清酒,随口问道:“可知这里有家酒肆?”
妇人笑起来:“可不是巧了吗,不敢欺瞒先生,正是我家。”
徐庶惊讶,这小小院落,东西长不过十步,南北宽不到三丈,怎会是一众酒徒共酌狂欢、击缶欢歌的酒肆。
妇人见徐庶不可置信,笑道:“我家不肖官市大酒肆,我家只卖酒食,却不供人来此欢饮,若要吃酒饭,买了即走。”
也就是说,这家藏在深巷的酒肆虽然卖酒,却不给人提供畅饮的场所,好比买鱼买肉,买卖双方清账,买家拎走货物。
徐庶明白了,便问可有现成的清酒粟饭,妇人说清酒有的,粟饭要现蒸,她家从不卖隔夜饭,恐需些许时辰。
“等多久?”
“两个时辰。”
徐庶皱起眉头,他出来买酒饭,对母亲说的是一个时辰内来回,若是耽搁两个时辰,恐怕久等的母亲会担心,妇人看出他的为难,说道:“先生若有急务要处分,可以先去忙,待酒食烹好,我让小子送去先生家里。”
“那……可过意不去。”
妇人笑呵呵地说:“先生客气了,先生今日帮了小子大忙,还没报答呢。再者,先生肯买我家酒食,是看得起我家,坐贾的为客人效力,本也应该,先生放心,小子常为客人送酒,他可算是熟手。”
这妇人生得标致模样,也生得水晶心肝,徐庶对她大起好感,也不推托,遂留下姓名住所,妇人听说徐庶的名姓,欢喜道:“原来先生尊姓徐,我夫家也姓徐呢。”
真个会做生意,更会交朋友,若不是个女人,徐庶也许真要与她交朋友。
徐庶便即告辞,那少年一直送他出门,到门口时,少年送给徐庶一个小布包,说是里边有蜜枣儿,自家制的,可甜呢。
“先生慢走,请稍候,对不住了。”少年在徐庶身后道歉。
徐庶感慨,一对奇母子,有礼有情有心,怪不得能酿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荆州最好的粟饭。
回到樊城的家里,诸葛亮刚好与黄月英来探望他母亲,徐庶奇道:“大军师今日竟然有闲?”
遭徐庶戏谑,诸葛亮哭笑不得,他自出草庐,每日忙得昏天黑地,昼夜也颠倒了,案头文书像永远看不完,问事属吏像永远见不完,连刘备也看不下去,还骂底下僚属废物,屁大点儿事不要去找军师处分,自己想辙得了!
一时,黄月英陪徐庶母亲在屋里话家常,徐庶却与诸葛亮在院中闲谈,因见春风吹落一地花叶,徐庶顺手捡起一片,用力地抹干净,塞进口里,呜呜吹鸣,曲调甚是哀伤,惹出人的悲怀感慨。
诸葛亮皱眉头:“元直如何奏起哀音来?”
徐庶呸地吐掉树叶:“是吗,我可没想奏哀音!”他吁了一口气:“不吉利,不吉利,昔日师涓于濮水上闻亡纣之音,奏听于晋平公,以至晋国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今日徐元直奏哀音,是要应在什么上?”
诸葛亮斥道:“越说越离谱,把话吞回去!”
徐庶一声长笑:“孔明也疑神疑鬼,我不过玩笑耳,区区曲音,总不致夺了徐庶的命!”他深深地凝视着诸葛亮:“我可还想多活五十年,与孔明同建大业,共成大事。”
诸葛亮笑出了声:“五十年,你我皆齿摇发落,年至耄耋,垂垂昏瞀也!”
“垂垂昏瞀也还是朋友!”徐庶轻轻地说,却说得非常流畅。
诸葛亮一阵感动,徐庶的话举轻若重,虽平淡,却极真诚,他庆幸自己能有徐庶这般肝胆相照的挚友,世间之人匆匆过往,彼此相望皆如路人,知心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遇上一个是前生福祉所造,也是今生极致乐事。
徐庶望着天空慢慢流度的浮云:“有老母在堂,有挚友在侧,有明主在上,徐庶此生足矣!”
“亮也足矣!”诸葛亮回应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徐庶扬起一只手,欢乐地挥了挥:“孔明,当日你在隆中自比管乐,如今看来已初见端倪!”
“是吗?”诸葛亮却是若有若无的表情。
“那还不是吗!”徐庶肯定地说,“其他不论,十二道教令宣下,而今风气为之一转,公门与会再无喧哗,僚属皆守法循制,再不敢玩忽职守。以小见大,治一县若斯,何况治一国。”
诸葛亮轻淡地一笑:“这是好话,你没听人家议论吗,说诸葛亮刻薄人,乃商鞅再世!”
徐庶不在乎地摆摆手:“旁人非议轻若鸿毛,用主公的话说,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诸葛亮笑道:“这是主公的话吗?”
说话间,天色已晚,忽而有人叫门,正是那送酒食的少年。徐庶欢笑道:“你倒还准时。”
当下里,将那一鬲热腾腾的喷香粟饭送给屋里的女人们享用,徐庶母亲说吃不了这样多,分了两大碗出来,两瓮清酒却由徐庶留下,一瓮必要送给刘备,一瓮则立即开封,与诸葛亮对酌,他怕过了今日,诸葛亮又没空了。
徐庶掏钱付给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摆手道:“先生帮了我大忙,可不敢收钱。”
“我从不吃白食!”徐庶强硬地将钱塞在少年手里,还用力摁下去,不容他不收。
少年窘了脸色,声音低低的:“母亲……母亲会责罚我……”
本在一旁品尝粟饭的诸葛亮开口说:“这粟饭味道可是香甜,似与荆州本地的做法大不同。”
少年循声而去,见得一张满月似的脸,他呆了一下,说道:“这是关中味。”
“哦,怪不得……你家哪里人?”
“长安。”
诸葛亮微微露出一丝向往的神情:“好地方,如何来了荆州?”
少年伤心地叹口气:“三辅大乱,逃来的……有十年了。”
“岂不是襁褓中便离徙乡土,也是不易。”
少年哀哀地说:“嗯,常听人说从三辅往荆州奔逃路上,遍野白骨,可是吓人,可我记不得了,家乡长安什么样,也不知道。”
诸葛亮宽慰道:“他年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少年一怔,怯怯地看向诸葛亮,那张满月的脸上有鼓励的微笑,那笑容让人安心,也让人振奋。他莫名觉得这个先生身上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那力量可催迫十万人奋勇前进。
“好。”他爽快地应诺着,好像他真的有一日可以复归故里。
被诸葛亮这么岔开一阵话题,少年早忘记不收钱,说了两言闲语,称道不敢打扰,退出了门。
徐庶捧起那一瓮清酒,嬉笑道:“大军师,今夜舍命陪老友如何?”
诸葛亮没回应,夹住一粒粟饭,半晌痴望,像要从一粒饭看出万千世界,突兀地问道:“元直去过长安吗?”
“没有。”徐庶摇头,“我记得公威去过,昔年他父亲在京兆为官,他随父在任上,待过两年。”
说起孟建,心里一沉,孟建及石韬离开荆州有两年了,北方战乱渐平,不少朋友思乡情切,纷纷北归故土,从前执手共游的挚友,如今暌违两地,若要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或者,永没有那一日。
诸葛亮轻轻一叹,自言自语道:“若有一日,能去长安看看,也是美事。”
徐庶振振道:“同去。”
诸葛亮莞尔:“好,同去。”
抬眼间,夜幕轰然坠落,月亮如螺钿似的镶在蓝青的天幕上,却不知此时此刻的一轮皓月,是否也会映照长安的半城沧桑,满川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