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大雪飞舞,仿佛是谁在搅动一面巨大的旌旗,把整个世界都掀翻了,天和地粘连不分,只有碎片般的雪花纷纷扰扰,将日月星辰扫得干干净净。

风雪中,酒馆孤零零地偏在一隅,门首的幌子为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挑幌的杆子嘎啦嘎啦乱响,纷纷大雪像毡毯似的倾覆而下,屋瓦门窗俱是一片雪白,恍眼望去,这小酒馆仿佛一件张开的银襜。

徐庶在酒馆门首停了有一会儿,犹豫着没有动,最后,似是终于下了一个决定,还是敲响了门。

门开了,风雪瞬间包围了开门的人。

“徐家阿兄!”秀娘惊喜交加。

徐庶吞了一口唾沫:“要过年了,我,我……”他不知该怎么说,明明刚才已酝酿了妥帖的语词,可一旦见到她,偏偏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秀娘微微一笑:“快进来,好大风雪,冷着呢!”她不由分说,一把拖着徐庶进了屋。

屋里烧着热烘烘的炭火,暖气蒸熨着四壁,空气灼热得让人昏然有了困意。徐庶进得屋来,便热得宽了外衣,解了腰间长剑搁于脚边,秀娘烫一壶热酒,让他在炭火边就坐,又从灶上端来一大钵滚烫的鲜羊肉汤饼,一盘姜汁拌鸡。

“大冷的天,也没个客人,你还卖酒呢?”徐庶见她各样酒食准备甚全,不禁问道。

秀娘笑道:“索性无事,便在这里做下酒食,何况,你不是要来吗?”

徐庶尴尬地笑了一下,低了头去饮酒,又喝了一碗羊肉汤饼,身上更是暖意烘烘,脸上还渗出了汗。

秀娘笑盈盈地盯着他:“徐家阿兄,过两日除夕,你还去诸葛家阿兄家里过年吗?”

徐庶郁郁地说:“他去江东兄长家过年了,他让我去马家过年,我待了两日,马家倒是热闹,但是送往迎出,应酬太多,来的客或者不认识,或者不好打交道,实在没意思透了,我便托了个借口,离了马家。”

秀娘似有所感:“徐家阿兄与秀娘一样,孑然无靠,一到岁末,家家欢合,独我们无处可去。”

秀娘的话勾拨起徐庶心底的惆怅,不由得沉沉一叹:“天涯阔远,羁旅孤雁,总是人间一样愁!”

秀娘款步走到徐庶身边坐下,陪他饮了一杯。

“徐家阿兄,家中再无一个亲人吗?”她拨着脚边铜盆里的炭火,火光荧荧地流在她的眼睛里。

徐庶猛地饮尽一杯,半晌,说道:“还有老母在我扬州姑姑家里,当年我年少不更事,为人报仇干法,隐姓埋名逃走,后来辗转迁延,才来到荆州,求学避乱,交友共游!算来,有十年未归家一顾,想是幼年所种桑树只恐已可合臂了!”

秀娘叹道:“既是尊母在堂,为何不接来荆州一住,左右也有个照顾!”

徐庶一喟:“我也曾有此念,然我在荆州无有酬业,本已困窘,如何赡养老母,母亲在扬州得姑姑赡养,若是跟着我,倒害得她受苦!”

秀娘了舀一碗汤饼捧给徐庶:“苦不苦自己才知,难得的是亲人团聚,既有至亲老母尚在,当随侍左右,以尽孝道,何必天涯远隔,最苦的不是过苦日子,而是孤单单的一颗心!”

徐庶抚着碗沿,腾腾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溺的思想里。

“最苦苦心,非苦身!”他轻轻念叨,忽地笑了一声,“豁然开朗,豁然开朗!”

他颜色骤舒,抱过酒瓮斟满一杯,举手笑道:“谢秀娘开导!”言讫,全饮不剩,容色甚慰。

秀娘见他心情变好,也自欢喜,便又去酒匮中捧来一瓮新酒,放在徐庶脚边:“徐家阿兄既然想开了,不日母子相见,当值得庆祝,必要痛饮!”

徐庶笑道:“秀娘为庶解心结,你若有亲人,也当偎之,可好?”

秀娘黯然叹息:“徐家阿兄尚有老母可侍奉,秀娘却并无一个亲人依靠,全家都死于战乱,独活我一个,逃到荆州来,先是委身卖于豪门为奴,做了人家的侍妾……后来主人亡故,主母不能相容,赶了我出门,幸有邻里一家酤酒的老夫妇收留,他们没有子女,收了我做义女,几年后二老不幸亡故,我便来到隆中开了这一家小酒馆……”

她说得伤切,两行泪水滚出来,噼啪掉下,在石板地上缓缓晕开,她或觉得失态,掩饰地笑道:“见笑了!”

徐庶心中动容,怜惜道:“我竟不知秀娘有这般哀凄身世,好不让人伤楚!”

秀娘匆匆擦干眼泪:“这乱世中,似秀娘一般之人莫可尽数,何止秀娘,哪一家没有伤心往事,只是外人不知,若说出来,眼泪怕要淹过襄阳城了!”

徐庶长叹:“天下纷扰,英雄霸业,黎民受苦!”他斟了一杯酒递给秀娘,“前尘往事不必说了,既然我等还能活于世上,当值一庆!”

秀娘接酒饮尽,微醉浮上,扑红了一张脸,莹莹双目里透出水意的柔情。徐庶抬头间睨了她一眼,刹时心头一跳,低了头去喝汤,再不敢看第二眼。

北风呼呼拍打门窗,尖啸刺耳的空气撕裂声绕着房顶久久不去,有隐约的砰砰声夹在暴躁不安的风雪声中,似乎是谁在紧急地敲门。

“有人敲门?”徐庶听见若断若续的敲打声。

秀娘侧耳细听,果然是敲门声:“或者是有客来了!”她起身走到门边,取了门闩,单手撩开厚厚的毡布门帘,两手把着半扇门,顶着压向门的遒劲风雪努力一推,霎时,风卷着大块的霰雪吹进了屋里,激得人身上打了几个寒噤。

秀娘在迷蒙雪雾中努力睁开眼睛,来的是个红衣男人,面目模糊在狂暴的风雪里,只能见到他牵着一匹白马,那白马不停打着鼻嚏,四蹄在地上拼命地刨坑。

“客酤酒吗?”她竭力地提起声音问。

“是!”那人的声音被风雪吹得乱飞,“可以进去吗?”

“请进!”秀娘让开半边身体,用力顶着门。那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能给我这马找处槽厩吗,风雪太大,它也冷不住了!”

秀娘道:“屋右有拴马的骈槽,我牵马过去,客人先进屋暖把手!”

那人道了一声谢,把缰绳递给秀娘,掀开毡帘一径入了屋子,大概是在寒冷风雪里走得太久,甫一进入这热烘烘的房间,寒热变化太激烈,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徐庶扭头端详,这人正把斗篷摘下,抖一抖,雪水噗噗掉落,他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全身都湿淋淋的,皮靴到膝盖染满了污泥,似乎赶了很长的路。

他在徐庶旁边坐下,取下腰间长剑放于案上,双手在炭火上来回翻动,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徐庶的目光慢慢上移,看清了那人的脸,刹那,竟是大大的一惊。

原来是他——刘备!

他怎么会来到隆中,又如何狼狈如逃难?

深深的疑问闪过徐庶心头,他偷偷将刘备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蹊跷,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一定是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呢?徐庶不能问,他现在还不具备问的资格。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所说“无良媒”的意思。

刘备又打了两个喷嚏,靠着火边坐,还不能让他暖和,反而让他越来越冷。

徐庶镇定地平复心情,静静地说:“这位朋友,我瞧你衣衫尽湿,需得褪下在火上烘干,否则倚火着湿衣,冷气浸入体内,会坏了身体!”

刘备看了一眼徐庶,愣愣地说了声:“谢谢!”可他却没有动手脱衣服,面上还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徐庶似懂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无妨,这酒馆主人是我朋友,她不会介意!”

刘备释怀,再次对徐庶道声谢,才开始一件一件剥橘皮似的脱衣服,湿润沉重的衣衫曳地之时竟划出了水痕,最后,只剩下轻薄的里衣,他紧紧地挨着火,一件件烘烤衣服,奈何衣服太少,身上兀自发抖。

徐庶顺手把自己褪下的外衣递给他:“先披上!”

刘备见徐庶古道热肠,甚是感动,诚挚地一拱手:“多谢朋友!”

这时秀娘进了屋,一眼瞧见刘备披着徐庶的外衣烘衣服,先是一愣,徐庶向她微微点头,她便是懂了,走去灶上端来一大碗姜汁鸡汤放在刘备面前。

“客人饮些汤水,祛祛寒!”

刘备感激地说:“谢谢!”他捧了汤大口啜饮,顿时,一股子热浪从喉头涌入胃部,再蔓延到五脏六腑,通身都泛起了温热的感觉,兼之身上裹着徐庶的外衣,又紧紧挨着火,于是暖意回潮,刚才的彻骨寒冷渐渐消退,额头上还冒了零星汗珠。

小半个时辰,手中的衣服烘干了,他一一穿好,还剩下一件棉绒加里的外衣水汽未去,此刻他不觉得冷了,便把徐庶的外衣叠了整齐,捧还回去,脸上带了笑,又是一声感谢:“多谢这位朋友!”

徐庶无所谓地一摆手:“何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刘备大加赞赏:“朋友秉性不拘,古道热肠,果真好气量!”

徐庶豪迈一笑:“天寒地冻,难得相遇酒肆,也是缘分,朋友如不嫌弃,与我同饮一爵如何?”

“求之不得!”刘备拊掌,当即挪了身体,与徐庶对面而坐。

秀娘捧来两瓮酒,添上些许小菜,无非是一盘牛棒炙,一钵莼菜冬瓜汤,一碗葱白拌秋芹,加上原有的羊肉汤饼和姜汁鸡,她为二人满斟了酒水,再添了一副筷箸。

徐庶先自举杯:“风雪天遇君,可贺!”

“同贺!”刘备回应道,二人点头一笑,当即同饮而尽。

徐庶缓缓停杯,问道:“朋友如何顶冒风雪而行,瞧朋友适才模样,似遇了险难之事?”

刘备摇头微叹:“一言难尽,我为奸人所害,天昏地暗,一路乱走,不分方向,不得以流落此地!”

徐庶暗暗寻思,关切道:“朋友得脱险境,也足可庆幸,到底是吉人天相,奸人才不得逞愿!”

正说话间,砰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刮过耳际,那声音焦躁不安,裹在劲急的风雪声里,恍惚以为在敲一面被水灌满的破鼓。

秀娘诧异:“大风雪天气,如何频繁来客?”

她只得去开门,谁料门才开了一半,那人便呼地冲进来,推得她脚步不稳,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一阵狂风拍打得两扇门哐哐乱撞,雪花噗噗吹入了屋子,那人迎着风口大声吼道:“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白马的男人经过?”

秀娘抚着胸口,不悦地说:“你这人恁是无礼,进我酒馆不买酒,便嚷叫什么白马黑马,还险些摔了我!”

那人逼近一步,风雪在他四周缭乱肆虐,腰间钢刀来回摇晃,撞得雪花一阵乱飞,他狠狠地说:“我瞧你后院系着一匹白马,不是那人的是谁的?”

秀娘一惊,正疑虑不解之间,那人却扭过了头,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刘备。

刘备半立身体,手摁在剑上,身体微微发颤。

那杀手呵呵冷笑:“你果然在这里,省得我到处寻了!”

刘备道:“你们到底是谁的手下,定要对我赶尽杀绝!”

那人哼了一声:“死到临头了,话还这般多,你还是乖乖受死吧!”他一把抽出钢刀,一步步逼向刘备。

寒冷的刀光映着刘备的脸,他叹了口气:“你要取我性命可以,请不要伤及无辜!”

那人啐了一口:“这当口了,你还在假仁义,先想着自己怎么死法,别人的生死,你可管不着了!”

钢刀抡起,刀光如闪电劈下,秀娘吓得失声惨叫,紧闭双目哪里敢看。

刘备猛地拔出长剑,迎着刀光方向挡格,却在忽然之间,只听见刺耳的碎裂声爆在耳边,那刀光劈了一半,竟劈不下去了,横在半空一顿,竟向后急急倾去,却见那人双目翻白,一股涌动的水流从他头顶淌下,他像根木桩般直直地倒下。

刘备呆了,举目一望,地上满是碎陶片和一汪一汪的水渍,一股酒香缭缭升起,似乎是打碎了酒瓮,碎片后站着一个人,却是徐庶。

刘备明白了,是徐庶趁着那人杀己心切,不念其他,从背后给了杀手一击。他瞅着满地酒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吐出两个歪歪曲曲的字:“多谢!”

徐庶一仰头:“朋友毋谢,性命攸关,怎能坐而不救!”他踢了那杀手一脚,“这人还没死,怎么处置,朋友示下!”

刘备镇定了一下情绪:“留个活口,诸事不明,我欲知幕后主使!”

徐庶点头:“好!”

他走向秀娘,秀娘还闭着眼睛发抖,他拍拍秀娘的肩:“没事了。”

秀娘微睁眼睛,瞧了地上那杀手一眼,颤声道:“死……死了?”

“没有,晕了!”徐庶道,“找根麻绳来,捆了他!”

秀娘吸了口冷气,双脚却是软的,步子哪里迈得动,口里小声道:“灶边有……”

徐庶自去里间灶边取来麻绳,利索地把那杀手捆得粽子似的,卷了一块破抹布塞进他口里,一骨碌扔去墙角。

刘备捧拳道:“实在抱歉,皆因我的缘故,害得二位受此牵连,我必得速速离开此地,以免为二位带来大麻烦!”

徐庶把手一拦:“等一下!”他极认真地询问,“莫非还有其他人欲刺杀朋友?”

已到此地步,刘备不想隐瞒:“一行十来个,从襄阳一直追我至此,这个只怕是打前哨的,余下的或者很快就到了!”

徐庶沉吟移时:“朋友只怕走不得了!”

“如何走不得?”刘备惊疑。

徐庶肃声道:“朋友请想,此人既为前哨,余者必在附近,朋友若一现身,定入其彀中,那时走不多远,便会遇险,加之风雪紧急,四面无人,存身救助之地也寻不着,岂非自入死地!”

刘备稍稍犹疑,旋而轻轻叹息:“若然如此,也是天命,绝不能拖累他人,我定要离去,我走得越远,二位危险越小。”

徐庶不禁感慨:“朋友身处险境,尚存仁心,好个侠义肝胆!”他见刘备迈步朝门边行去,喊道,“朋友毋行,请安坐,我暂可保得朋友平安,我二人也可无事!”

刘备一停:“果真?”

徐庶自信地微笑:“信不信在朋友!”

刘备望着徐庶的微笑,那镇定的笑容有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使人深深信服,刹那,他大声地说:“好,我信!”

倏忽,隐隐的马蹄声在风雪声中四散分离,有人高呼:“的卢马!他在这里!”

“他们来了!”刘备拽紧了长剑。

徐庶深沉一口气,阔步走向门边,狂风扫着两扇门忽而开忽而关,毡帘飕飕地卷来卷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屋,落在屋中的什物上,逢着热气,融化为水。

“秀娘,找些硬物来抵门!”他回头喊叫。

秀娘颤抖着挪了步子过来,推了推斜靠门边的一张酒案,奈何手脚发软,推了半晌也推不动。

“别怕!”徐庶柔软的声音响起,她回头,徐庶轻轻握住她的手,暖流自掌心徐徐融入身体,一点点化开了恐惧。

“别怕。”他又说,清濯的眼睛里满是鼓励,满是柔情。

她真的不害怕了,心里仿佛被注入了一束阳光,所有的阴霾都被甩在阳光的背后。她和他并手而推,把七八张酒案推在门边,将两扇门推开,用酒案倚着两边抵得严严实实,只任那毡帘在风里翻飞。

刘备看得奇怪:“如何要大开门户?”

徐庶拍拍手:“兵不厌诈!”他一伸臂,“来来,朋友与我共饮!”他稳稳坐下,斟酒对酌,刘备半惊半疑,虽不知就里,但被徐庶的豪气感染,也自坐下饮酒。

屋外马蹄声近得犹如咫尺之间,喧喧人声穿过风雪渐渐逼近,徐庶忽然起了一声清啸,只手弹铗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吟诵声阔然开朗,如倒卷青天的寥寥长风,托起鲲鹏垂天之翼,送出九万里凌云之气。

马蹄声戛然变小,或许是被徐庶的歌声惊住了,又见酒馆门户洞开,仓促间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屋外左右逡巡。

歌声越来越苍劲有力:“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一抹刀光卷入,似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查看,徐庶蓦地腾身而起,操起一方酒案,咬牙砸下去,那人“嗷”的一声惨嗥,头被砸出一个大血坑,他连屋里到底有什么也没看清就被徐庶伏击,趁着还有点儿力气,慌忙地跳了出去,才出去一步,却硬挺挺地倒在雪里。

“有埋伏!”众人齐声惊呼,再不敢贸然探屋,一趟一趟在门口转悠。

徐庶歌声不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一曲终了,放声大笑,笑声**了出去,让那一众杀手更是举足无措。

见徐庶豪气贲张,刘备胸襟为之一**,刚才的紧张遁隐无形,他大口饮尽一杯酒,手仗长剑,豪情油然充沛全身。

又有不怕死的探头来望,这一次是刘备跃起,长剑一切,快如电光石火,削掉了那人的一只耳朵,血淅沥沥喷了那杀手一脸,他捂着耳朵翻身跳出。

“痛快!”刘备大笑道。

徐庶爽声一笑:“朋友动作好快,我不如也!”

屋外的杀手又疑又惊,雪地里橐橐乱走,他们未见刘备一面,却连折两个同伴,而屋中情景到底怎样却全然不知,眼见对方门户大开,难道是为了引诱他们进屋以便伏击,或者,当真藏着绝世高手?

聚在门首的杀手许久没有动静了,忽地,头顶上有杂乱的叩击声压下来,像是风掀翻了瓦片。

“他们上房了!”徐庶凝神听着。

刘备仰头一看:“他们是想揭瓦看个究竟!”

徐庶离案而起,自炭炉旁拿起火钳,全神贯注地细听屋顶声音,突然,一线微光从头顶射入,他猛一扬手,一块烧红的炭飞起,带着耀眼的火星子射入了缝隙中,只听一人惨叫一声,那烧红的炭烫伤了他的眼睛。

“好准头!”刘备赞道。

徐庶哈哈笑道:“小时候好打弹丸,我可是远近出名的弹丸好手!”

屋顶的声音更响了,不甘心的杀手不肯放弃,稀里哗啦踩得屋顶白茅乱飞,钢刀直直捅将下来,戳烂了七八片瓦,碎块纷纷坠下,扬起满屋的灰尘,屋顶立时现出了一个窟窿。杀手们攀在窟窿边,警惕地朝屋里一瞧,只感觉热辣辣的气流直冲上来,冲得眼睛酸泪直流,一干人以为又是什么利害暗器,吓得几步跳开,慌张不慎,有一人脚下踩空,摔下房顶,腿骨尽折,痛得咧嘴大叫。

原来这热气便是那灶上的姜汁鸡汤,刘备和徐庶将案几向上叠高,再把一釜热汤放于案上,里边热气上升,外间冷气下沉,冷热纵横,刹时便迷了杀手的眼睛。

“只恐挨不多时了!”刘备听见外间杀手们乱成一团的喊声。

徐庶稍一思索:“趁他们大部在房上,快走!”

杀手大约意识到那热气并非毒辣暗器,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几遭,抡刀一阵乱砍,更多的瓦片碎裂了,房上的窟窿也越来越大,纷纷的雪当头落下。

有人惊呼道:“他们才三个人!”

在他们从屋顶跳入房中的一刹,徐庶一把抓住秀娘,一手抓起门边墙上悬挂的锁,一脚踢翻抵住门的酒案,操起门闩,和刘备抢步冲出了屋,再一脚把门踢关上,麻利地套上锁,把一众杀手关在了酒馆里。

屋外还剩下五六个杀手守门,乍见刘备出来,同伴被困,一时都傻呆了。

“牵马快走!”徐庶一推刘备。

刘备听言,快步朝那马厩跑去,杀手哪里肯放,赶着他追了过去,徐庶一握秀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那匕首短不过四寸,皮革剑鞘上文了一头紫红貔貅。

“保护好自己!”他放开了她,剑光脱手而出。

徐庶操剑大步向前,将追赶刘备的杀手拦住了,雪从四面八方扑上他的身体,他被狂躁的风雪整个包围,像是蛮荒年代独斗野兽的上古英雄,一瞬,仿佛时光匆匆,万般风流,尽在一掌之间。

他便勃然一声大喝,满地的雪被疾走的步履带得飞旋而起,刀光、剑光交相迸发。

刘备已解了马,回头见恶战正酣,他怎肯独自逃生,提剑反身冲回徐庶身边。

“你还不快走!”徐庶喊道。

刘备朗声道:“我欲与君生死相共!”

被关在酒馆里的杀手拼命地砍着门,一条条烂木条抛出来,眼见那门被砍得齿牙横生,一个豁口越砍越大。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便是身处中央的困兽,四面危机,荆棘丛生,无路可逃。

徐庶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今日死于此!”

“如此死,也是值了!”刘备竟是一笑。

两人并肩,双剑合二为一,刺穿了一帘雪幕。

酒馆里的杀手已砍倒了门,一个接一个跳出了门,刀举过顶,团团地围住了二人。

“大哥!”远远地,有呼喊卷尘飞来。

到底是绝地逢生!刘备奋尽力气叫喊:“我在这里!”

三骑快马扬起半身高的雪尘奔驰而来,马上三人见刘备被杀手包围,惊诧之余,飞身冲过,握得发烫了的兵器扫开风雪,掠向了举刀的杀手。

徐庶只感觉周围晃过一片眼花缭乱的黑影,耳际响起难听的喷水声,似乎是喷出喉管的血,泼溅在他脸上身上,一股子湿热腥臭冲入七窍,熏得人几欲泛呕。

不过须臾,周遭的躁动徐徐消亡了,仿佛世界忽然从喧嚣归于死寂,雪纷然而下,风在身后如浪潮起落,他便看见,周围横七竖八全是杀手们的尸骸,雪飘在他们血淋淋的脸上,冻结成匕首一样的光。

仿佛一眨眼,那近在眉睫的危险居然就消失了。

“徐家阿兄!”秀娘踉跄跑来,见他满脸是血,眼泪噗噗落下。

徐庶安慰地一笑:“不要哭,我没有事!”

“大哥!”张飞扑过来,两手紧紧挽住刘备,左看右看,险些要滚出泪来。

刘备一一打量他们:“到底你们来了,否则……”他不敢想了,若是再晚一步,也许明年的今日就该是他刘备的忌日了。

“我们瞧见大哥留下的标识,一路赶来,幸而及时赶到,真是好险!”关羽惊魂未定地说。

他们数年征战,常因战场混乱而失了消息,于是商量下唯有彼此知道的独特标识,若是有人走失,其他人则可循着标识跟踪而来。刘备被杀手追赶,心知独力难逃,便一路留下标识,期望万一关张醒觉,还能追上他。

“子龙也来了!”刘备欢喜起来。

赵云近身一拜,银袄上满是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他也不去拂拭,说道:“我本去襄阳置办年货,想着主公与二将军、三将军皆在荆州牧府第,便想寻了来一起返回新野。哪知到了府上,二位将军竟醉酒不醒,主公也不知去向。我心知事有不好,便叫醒二位将军,一路寻来,打听到有人曾见主公与一队人马出了西门。我们出得西门,尚能见到一路马蹄印伸向檀溪水边,过了檀溪又见到主公留下的标识,因此才得以救了主公。”

刘备点头:“果是子龙心细,不然,备已为刀下之鬼!”

关羽愧疚地说:“怪我与三弟大意,祸已萌生,还被人家灌了黄汤,醉得人事不知,险些酿成大祸!”

刘备一叹:“我们都上了人家的当,你们被灌醉,便有人来找我,说益德与人争持动武,摔伤了头,云长赌气不肯就医,自带了益德回新野,我关心则乱,不问真假,便随了他们出城!”

张飞一拍巴掌:“一定是刘表想要害大哥,一面灌醉我与二哥,一面诓了大哥出城,我饶不了他!”

刘备皱眉:“没有真凭实据,不可乱猜疑!”

赵云惋惜道:“可惜刚才出手太快,没有留下活口,否则还可问个明白!”其实倒不是他出手快,却是关张见兄长遇刺,心急兼恼恨,招招都下了杀着。

刘备眼睛一亮:“有活口!”他待要进屋去寻那杀手,却见徐庶早把那人提将出来,一径里将他丢在刘备身前。

刘备感激地对徐庶一笑,将杀手口中的破布取出,厉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杀手早就醒了,屋里屋外杀得红香绿玉,沧海桑田,他心里甚是清楚,奈何手脚被缚,口中塞物,动不得,说不得,只能憋在墙角蠕动。

他瞅了刘备一眼,垂了头没吭声。

“不说?”张飞暴跳,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张口吐出一颗牙齿。

“他是怕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徐庶说。

张飞一诧:“如何说?”

徐庶笼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可以不说,不过,你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主使是谁,让你说,只是给你指条活路!”

那人怀疑地瞥着徐庶,依旧还是闭口不说话。

“不信?”徐庶乐悠悠地说,“我且问你,你那主人可是与荆州牧关系极密的一人?”

那人神色大变,目不转睛地打量徐庶,只见徐庶满脸自得的微笑,全不见丝毫虚诈,他心下暗暗寻思,莫非这人当真了解实情,若是如此,那这场刺杀竟成了人家掌控中的一场儿戏。转念又一想,涉事机密,何能泄露,怕是徐庶诈自己,还是不说为好。

徐庶又道:“他因害怕刘将军夺了他的私利,心生嫉恨,必除之而后快,可是如此?”

那人又是一惊,瞧着徐庶神色自若,字音沉稳,不显欺妄,或者真是知情者?

“他令尔等必得取了刘将军首级,不然,他便取了尔等首级,是也不是?”徐庶的语气加快了。

那杀手更惊惶了,脸上一阵抽搐,张了张口,只是没出声。

“他现正在荆州牧府第等着尔等消息,是也不是?”徐庶提高了声音,目光突地一凛。

杀手浑身一抖,几乎要被徐庶的目光伤了眼睛。

“还要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徐庶厉声大吼,“他是……”

杀手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在徐庶还没说出那个名字时,他却像是回声似的,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是蔡……蔡将军……”

徐庶“哦”的一声,霎时笑了:“我起初不知,现下知了!”

“你!”杀手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徐庶连番逼问,环环相扣,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气势,压得他不得不低头,竟然脱口说出了真相。

“是蔡瑁!”刘备大骇。

“蔡瑁为何要害哥哥!这个贼畜生!”张飞大吼起来。

赵云思量道:“莫非主公有得罪他处,或者真如这位朋友所言,他是为牟私利,而主公阻他不能遂意,他才下此毒手!”

刘备垂头想了一晌,猛地一个激灵,背脊一股刺骨寒气攀爬上头顶:“想是我进言景升兄立长公子为嗣,被他所知,他为保自家侄女婿,必要杀我!”

“一定是了!”关羽捶拳道,“他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居然做出这等下三烂的手段!”

张飞重重吐了口唾沫:“我们这就折回襄阳,刀劈荆州牧府,削了蔡瑁的狗头!”他性子急躁,竟真的要飞身上马,驰入襄阳杀人泄愤。

“不可鲁莽!”刘备拽住了他,“你纵是折回襄阳,他若是抵死不认,我们如何拿他,两厢龃龉,局面一旦不可收拾,蔡瑁现掌荆州兵权,凭我们区区数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张飞恨恨地一跺脚:“那却如何,难道就白白受了这口窝囊气?”

刘备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先把这些尸首掩埋,以免被人察觉,惹出事端。明日我们再去襄阳,一则静观其变,二则可向蔡瑁暗自施威!”

众人动手,把十来具尸骸拖向近旁的一丛树林,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尽数掩埋,再来回踩了数遍,直到不显痕迹,方回头看向那卧在雪地里发抖的杀手。

“他怎么办?”张飞问,手朝腰间佩刀上一攥,眼里放出了杀戮的凶光。

“放了!”刘备一挥手。

“放了?”张飞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刘备走到那杀手面前:“我即刻放了你,蔡瑁若能饶了你,你自回去复命,他若不饶你,你自去逃命,你这些同伴都丢了性命,蔡瑁必也以为你死了,他断不会对你灭口!”

他一提长剑,剑光来回闪动,绳索截截飞起,霎时,杀手身上捆束的麻绳被他割断。

那杀手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必死无疑,未想刘备居然会饶了他性命,震惊之余,不免感动,扑通跪下,狠命磕了几个头,口里念道:“刘将军大恩大德,小的罪该万死,竟起贼心陷害,百身莫能赎罪!”他抬头起来,极是诚心地说,“刘将军当心,指使我们刺杀将军的除了蔡瑁还有夫人!”

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中。

刘备瞧着茫茫混浊的风雪,想到荆州牧府内帏幕重重,而他竟在不经意间困于内帷纷争,成为人家忌恨残杀的对头,不由得心头愁起,长长叹了口气。

“主公,风雪不止,先返新野再做计议吧!”赵云提议。

刘备点头,扭头间看见徐庶,大步走去,深深拜将下去:“壮士慷慨,侠肝义胆,舍身而救危难,请受刘备一拜!”

徐庶慌忙扶起他:“将军言重,扶危救难而已,无非以尽绵薄,将军礼过了!”

刘备见他雄阔豪气,有心要深纳,又见他颇有谋略,大具才干,心念霎动,小心地问道:“敢问壮士,你可是卧龙、凤雏?”

徐庶一呆:“将军为何提起这两个名字?”

刘备坦诚道:“有高士曾向我推荐此二人,说是当世奇才,我有心结识,奈何无有因缘相遇,也不知他二人现居何处,因见壮士器宇不凡,大有国士风度,故而一问!”

徐庶忽然想要放声大笑,脑子里闪出一个词:“良媒”,他此刻很是惋惜,为什么诸葛亮去了江东过年,不然,他定会拖了刘备立刻冲去草庐,踢开柴扉,大喊一声:“良媒来也!”

他稳住那激动的情绪,正声道:“我不是,在下颍川徐庶徐元直!”

刘备也不失望,依旧面色霁合地说:“原来是徐先生,幸会!”

徐庶微动了心思,脑子里反复辗转着“良媒”一词,仿佛浪潮刹那涌上,又刹那扑下,一种让人昏晕的激动让他真想乘帆渡江,去告诉他的朋友,告诉他,属于他们的战场到来了!

“徐先生可否随我同去新野,我备薄酒,愿与先生共相深谈!”刘备真诚地说。

徐庶沉默一会儿,铿然一声:“善!”

刘备大喜,一迭声叫好,连忙招呼关张和赵云过来见新朋友。

徐庶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侧头望见秀娘,他慢慢走过去,轻声道:“秀娘,我要走了,你暂不要卖酒了,去隔壁杨阿母家过年吧,若是有难处,便来新野寻我。”

秀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轻轻地点了点头。

雪洋洋洒洒没有尽头,仿佛最深长的想念,在时间流逝中不停留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