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龙卧襄阳 卷首(1 / 1)

一缕黑烟从白门楼的城谯上袅袅升起,像残损的战旗般飞向未知的尽头,极寒的北风吹暗了天空的颜色,一片雨雪摇摇晃晃,如枝头凋敝的枯叶,落下来,却寻不到歇脚处。

陈宫抬头望了望天色,湿润的积云在头顶上凝聚,仿佛压在下邳城上的沉重铠甲,便是用尽力气也掀不翻。

他缓缓地向城楼下走去,灰尘从衣衫上噗噗飞走,便似从身体里游走的一丝丝精魂,喷气似的吐入寒风的怀抱里,很快散成齑粉。

“公台!”背后有个声音呼唤他。

陈宫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孟德还有什么话?”

曹操依依地跟了一步:“君独不念老母妻儿乎?”

陈宫沉静地笑起来:“宫闻以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妻儿在明公,不在陈宫!”

他不再停留,毅然走下城楼,在那城关处,有两个持刀的刽子手正等着他。

曹操偏过了头,许是北风冰刺,许是头风病发作,头竟隐隐痛了起来,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揉了一揉,放下来时,手指已沾了水。

他沿着城墙缓缓走开,寒冷在背后渐渐滋生,宛如悄然的一场阴谋,他扶着城堞望下去,却看见刘关张站在内城门。

一辆四遮马车从城内缓缓驶来,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得很艰涩,到处是大团大团的泥浆和水洼。曹操决泗水灌城,整座城市不着水者二三板而已,如今水虽已退却,城市却变得污浊腐烂,像是一具被泥水泡烂的腐尸。

牵马的是麋竺,自刘备被吕布撵走,他失陷在徐州已一年有余,拼死保护刘备家小,忍辱负重,几次险遭人毒手,总算盼来了君主复返的一天。

“主公!”麋竺拜下去,眼泪顷刻便滚了出来。

刘备俯身扶起了他:“子仲受委屈了。”

麋竺呜咽道:“天不绝人,竺能与主公相见,真喜煞人也!”他抹着眼泪,轻轻掀开了马车的襜帷。

车里的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举起手轻轻一遮,膝上的两个女孩儿也受了惊,一骨碌钻进母亲的怀抱,呼啸的风将襜帷一把扯下,眼前又一黑,是刘备登上了马车。

麋夫人眼泪涔涔地望着丈夫,许久没有消息,眼前这个男人变得陌生了,她紧紧地盯着他,慢慢描画着他的眉目耳鼻唇,拿去和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比照。

刘备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肩膀:“对不住了。”

麋夫人颤抖着,许久以来的绝望和恐惧都爆发了,她蓦地扑在他的肩头哭了出来。

两个女孩儿不懂事,因见母亲伤心,都哇哇地哭开了,麋夫人忙收了泪,哄着两个孩儿,指着刘备道:“叫父亲。”

两个女孩儿,大的三岁,小的一岁,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吧嗒地掉着亮晶晶的眼泪,盯着父亲看了半晌,而后一起嘟起了嘴巴,却没一个肯喊出声。

“叫父亲!”麋夫人又催促道。

孩子们不肯,扯着母亲的衣角偏不张口,大女儿还睨了刘备一眼,她想这个男人真讨厌,他凭什么钻进马车里来。

刘备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酸涩地笑了笑:“罢了,分开太久,不认得了,以后慢慢认。”他体贴地擦去麋夫人面上的泪,起身便要走下马车。

“你不会再把我们扔下吧?”麋夫人切切地问。

刘备扶着车门许久无声,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妻子,软软地说了一声:“别多想。”

他跳了下去,襜帷轻轻垂下了,而后隔绝了他和他的家人。他的心情没有因为与妻小重逢而喜悦,反而愈加沉重。他苦闷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雪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下了,仿佛成千上万飞舞的柳棉,将下邳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