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边界,一队残兵正缓缓驰行,“刘”字中军旗缺了一个角,皱巴巴黑乎乎的,好似小孩儿擦鼻涕的手绢,仿佛威风凛凛的将军被揉在泥潭里,泡了三日三夜,起来时已是雄风**然,萎靡狼狈。
刘备颠踬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不仅抖光了他的体力,也把颜面抖光了,心里窝着的火气没处发泄,恨得只能死攥住缰绳,把一身的怒气都憋在手臂上。
刘备很窝囊地把徐州丢了。
他在徐州待了不到两年,便把整整一个州拱手相让。是的,就是他自动让出去的,是他引狼入室,善心用错了对象,救了一匹包藏祸心的中山狼,以为用宽厚仁义去包容落难者,人家便会感激涕零,可那伪善的笑语背后早就是暗箭齐发,射穿了他的温情,射落了他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功名理想。
蠢也!刘备狠狠地骂着自己。
“大哥……”张飞在背后小心翼翼地喊他。
刘备不搭理张飞,他还在憋着火。他与关羽南下征讨袁术,留下张飞守护徐州,张飞偏要使性,和个曹豹两厢不饶,闹得不可开交。一直蹲踞小沛等待时机的吕布趁着下邳内讧,依靠城里的内线,率兵潜行攻入下邳,睡梦里把张飞撵出了城。刘备闻讯赶回来时,吕布早就摆好了阵势,几次交锋,打得刘备落落大败,刘备麾下士兵的家都在徐州,家小被吕布牢牢掌控,当下里军心涣散,三五日逃了一多半,刘备兵力严重不足,再想重夺徐州几乎是痴人说梦。
一夜之间,主客互换,吕布成了占据下邳的新主人,刘备成了栖身小沛的羁旅客。两边对峙大半年,吕布再次对刘备发动攻击,将盘踞一隅等待东山再起的刘备赶出徐州,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不留一丝余地。
刘备从来信奉做事留余地,他便是攻城拔寨,也绝不屠城绝不掳掠。他认为自己兴兵起事,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在这点上,曹操与他是阴阳两极,所以无论他们如何惺惺相惜,最终一定会分道扬镳。可在规则委地的乱世中,没一个像他这样胸怀仁义,或者说,这样迂阔。他要做讲究人,人家不讲究,对他下的全是狠手。
与一柄屠刀讲仁义的大道理,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前头刘备怒火焚胸,后头张飞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去触大哥的霉头,但他是不愿意憋委屈的脾气,讪笑道:“大哥,我们去哪里?”
刘备不看他,语气冷生生地说:“爱去哪儿去哪儿!”
张飞快要被逼哭了,他哇啊地叫了出来:“我错了,大哥就饶了我这遭吧,我立刻率军返回下邳,誓死夺回徐州,割下三姓家奴的头衅鼓!”
刘备见他较起了真,火气便矮了三分:“又耍小孩儿脾气,若是能夺回徐州早夺回了,何必仓皇避兵,你也得改改这急躁性子,一味地由着自己胡来,将来还得吃亏!”
张飞擤着鼻子哼哼,也不敢回话。他和关羽都是不饶人的高傲脾性,任凭是谁,便是闻名的大英雄,在他们眼里也当作粪土一般,偏就服一个刘备,刘备是他们的兄长,又是父亲,亦是君长,一语之间便能慑服两颗骄傲的心。
关羽驱马近前:“大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徐州而今被吕布所占,须臾也不能夺回,我们总得寻个去处,不然,东西南北无有定所,也不是长久之计。”
刘备缓缓松了缰绳,心思沉沉不能释怀,他低低地自言道:“是得寻个去处……”他倏忽神色一沉,似拿定了一个决心,拧着眉重重地说,“去许都,依曹操!”
“去许都?”关羽惊愕,“我们才与曹操在徐州恶战,仇雠已生,他怎能容下我们?”
刘备仰面落落无言,许久,徐缓而沉着地说:“曹操如今挟天子令诸侯,名义为正,天下诸侯纵然心慊也当恭顺朝奉。我们若想重返徐州,再立基业,这是唯一的去处。”
他不肯让自己犹豫,用力一纵缰绳,坐骑仿佛被飓风追尾,雷奔电掣般往西奔去。
许都宫里,刘备安静地跪拜在皇帝的御座前,宫外大雪正静悄悄地落下,仿佛是他身后扬起的雪白披风,一片片落满守护皇宫的执金吾闪亮的甲胄。
皇帝微微俯下身体,他凝视着这个帝室后裔,英挺的面孔含着几许寒霜,剑眉本来骄傲地飞向双鬓,却被他谦顺地压住了锋芒,显然是沉得住气的稳重性子。皇帝即使与他隔着相当的距离,也能嗅到他骨子里那天生的豪气,他感觉有共同的气质在他们的血管里跳跃。
“卿为汉室宗亲,为我大汉血裔,今国步维艰,有赖卿等宗亲努力向国,为朕佑护社稷,力致升平,勿使奸贼横路,百姓疮痍。”
皇帝说出的话哈成了连绵的白气,在空中久久不沉。
跪坐在丹墀下的曹操眉峰一弹,他抬起脸,一道含着刀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劈向皇帝。
皇帝稍稍偏了一下头,曹操的目光刚好落在背后,他把自己的脸藏在曹操看不见的角落,说道:“车骑将军曹卿称卿忠孝,数年来征讨贼寇,为国立功,功当其赏,以昭昭圣朝重贤才之心!”他向左后点点头。
一名尚书捧起一封诏书,高声道:“皇帝曰:兹有刘备,忠悫为国,忘身不顾,数年征战,功绩彰见,拜备为镇东将军,领豫州牧,封宜城亭侯。”
刘备诚惶诚恐地磕头谢恩,抬眼却与曹操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心里跳起了一个悚然的浪花,迅速地低下了头。
朝会散了,刘备随着公卿百官走出了宫门,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那挺直如苍劲一笔的宫墙,神色各异却匆匆别离的百官,以及自己这一身簇新的朝服都像不真实的泡沫,他不敢触手去碰,也许明早一觉醒来,他还在徐州的荒原上狼狈奔逃。
“玄德!”有人清声呼喊他。
一辆軿车摇摇行来,曹操从车上伸出手:“玄德回家吗?你我同路,莫若同车而行。”
刘备犹豫着,周围没有走散的百官都甚为讶然。曹操何等人物,势倾朝野,权压群官,言行间便能颠覆一座许都,他竟要和刘备同车,刘备算什么呢,穷途末路投奔朝廷的一个微末人物,无雄兵无沃土,居然能登曹操的车。
“备……”刘备磕巴了。
曹操粲然一笑:“好大雪,玄德欲一直站着不动吗?”
刘备歉然地笑笑,他用一只手搭上曹操的手臂,一只手压住车辕,轻轻一跃,登上了曹操的车。
车夫甩动鞭杆,軿车压着积雪涩涩地滚动着,曹操瞥了一眼车外顶着风雪小声议论的官吏,把车窗哗地拉下来:“不要理会旁人的议论,庸人庸语而已!”
刘备谨慎地说:“刘备初入帝都,战战栗栗,无措手足,身处煌煌威仪而局促少礼,也难怪他人非议。”
曹操凑近了他:“玄德为当世英杰,征伐无数,刀下死的人应不为少,也会害怕?”
刘备微笑道:“天子威仪,曹公威严,怎能不惧?”
曹操默然一会儿,蓦然畅声大笑,车外的雪片噗噗击下来,也被那笑声惊飞了。
却是片刻,曹操倏地收住了笑:“玄德尚记昔日之语乎?操问你,若你我有朝一日刀兵相见,玄德欲效有何为?玄德答,欲效晋文公。”
刘备心里炸了一下,他赔笑道:“当日不知天高地厚,戏言矣,若非曹公提及,备已忘怀了。”
曹操用一根手指贴在胸口,摇了摇:“非也,操却时时谨记,此为英雄豪言,非竖子庸人能言!”他直直地盯着刘备,“玄德今日与操并车而行,倘若一朝为仇雠,刀兵又见,真真辜负了这趟同行。”
刘备后背心像被人攫了一把,紧张地说:“备怎敢与曹公为敌。”
曹操笑道:“徐州之日又如何说?”
“那是……”刘备忙着要解释。
曹操打断了他:“过去之事皆付流水,望玄德休存芥蒂,你我同为天子墀下之臣,必要同心努力,共扶社稷。”
“曹公谆谆,怎敢不遵!”刘备言之凿凿。
曹操又一笑,他把车窗扣开一个角,几片雪花飞进来,他伸手一捏,浅浅的水沫在掌心化开,仿佛捏碎了谁的脸,精巧的轮廓消散在指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