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像是天塌了,也像是山崩了,明明是白昼,却黑如深海底,一辆四面遮挡的軿车顶风冒雨驶入了距南昌城二十里的西城。
车里挤着五六个人,稍微动动胳膊,便会撞疼旁边人的肩膀,因此空气不甚流通,呼吸很困难,却没一个人抱怨这糟糕的状况,似乎说话是太费力气的事,索性省却了吧。故而尽管车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车内却弥漫着压抑的寂静。
马车一径里驶入了西城的传舍,行到门首时,雨地太滑,轮毂滑出去三四尺,才摇摇晃晃停住。先跳下车的是冯安,接着是诸葛玄。
“叔父!”诸葛均喊道,他把半个身子探出来,也想下车。
诸葛玄将他推回车里:“先待着。”
诸葛均不乐意地瘪了瘪嘴巴,看着诸葛玄和冯安冒雨冲进了传舍,一片狂雨扫来,将叔父的背影斩成两半,他打了个寒战。
在门口等得百无聊赖,诸葛均无事可做,便将目光一气乱睃,瞅瞅车外的晦暗风雨,瞅瞅两位发呆的姊姊,瞅瞅仲兄诸葛亮,依旧是丢魂模样,仲兄这样的“不正常”状态,到底有多久了,好像有一辈子了,也许比一辈子还要长。
真烦恼呢,他很想仲兄正常起来,像从前一样,日日给他讲故事,有关神怪传说,民间逸事,以及历史趣闻,他最爱听仲兄说战国苏张传奇故事,那可是两位响当当的吵架王,仲兄每每讲述起来,眉飞色舞,他便觉得苏秦和张仪在仲兄身上附体了。可不是呢,要论吵嘴功夫,仲兄从来没有对手,原来在奉高时,若有人欺负他,仲兄总能骂哭他们。
可是,仲兄后来不爱与人拌嘴了,他变得礼貌温和,像个……像个叔父说的君子吧,甚至,变成现在这失了神采的痴呆模样,那么陌生而可怜。
仲兄变得“不正常”,叔父解释是经历大难后的心智损伤,人受了重伤,痊愈需要时日,不必逼他立即恢复常态,他会自己想明白。诸葛均却觉得,不是仲兄不正常,其实很多人都不正常,整个天下都不正常。
害得天下人流离失所的坏人不正常,屠杀徐州老百姓的坏人不正常,将他们赶出南昌城的坏人也不正常,这天下就是坏人太多,好人太少,坏人还在无止境地杀好人,把好人杀灭绝了,世上将只剩下坏人,那会是一个怎样糟糕而可怖的世界。
他们本来随诸葛玄赴任豫章,走了水路走陆路,一路备尝艰辛,好不容易进得郡治南昌城,谁能想诸葛玄才在豫章太守任上不到两个月,底下僚属的脸都还没认全,便被外来势力撵了出来。
诸葛玄当初的隐忧变成了现实,朝廷果然委任了新的豫章太守朱皓,那朱皓拿着朝廷诏书,大模大样来豫章上任,与自辟太守的诸葛玄狭路相逢。
诸葛玄闻讯,想起袁术曾说过,若遇两太守对峙,他会安排妥当,便给寿春方面去了一封信,可回信还没等来,祸乱却来了。
袁术占据扬州,也不是朝廷委任,纯是强势霸占,朝廷依例派出了正式的扬州刺史刘繇,可扬州州治寿春已是袁术的天下,想让他挪窝,除非砍他头,新刺史刘繇连寿春城的边都碰不到,便被袁术一路赶到江南,蜗居在吴郡曲阿,做了半壁江山的半吊子刺史。
没过多久,袁术遣孙策渡江征战,目的很明显,那就是全据扬州。刘繇不是孙策的对手,连战连败,丢了吴郡丢丹阳,孙策赶着他朝西奔,一直赶到茫茫鄱阳湖。
堂堂朝廷委任的大州刺史竟成了丧家之犬,那起子强占王土的强盗,既没有朝廷认可,又非世袭封地,反而耀武扬威地欺凌手持朝廷诏书的命官,刘繇咽不下这口气,哪儿飞来的野鸡都能充正经凤凰,什么玩意儿!
恰这时,新任豫章太守朱皓也走到鄱阳湖,自然也知道了南昌城里端坐着一个“假”太守,一纸诏书眼看要变成空文,他也气,也不甘心,于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州郡地方官相遇了。
刘繇回不了寿春,朱皓进不去豫章,但他们都想要寻一处落脚地,要折返江北,得与袁术对抗,要往东经略,得与孙策交手,那便不是寻落脚地,而是寻死路。盘算来盘算去,唯有南昌城那个“假太守”,立足未稳,手下无兵,纵算他是袁术辟任,可袁术远在寿春,对此鞭长莫及。
两人一拍即合,非把“假”豫章太守撵下台不可,由于朱皓是“真”太守,撵人的事儿必得他出面才是名正言顺,刘繇便安坐幕后,分了人马送给朱皓,又遣一得力手下与朱皓充谋臣,称道此人是假太守的旧相识,也许可以通过喊话逼迫假太守放杖投降,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南昌城,岂不皆大欢喜,这人正是笮融。
笮融,汉朝宗教领袖,原来在徐州广陵郡做土皇帝,威风得长江水倒流,叵耐曹操征讨徐州,广袤的徐州沃土兵连祸结,覆巢之下无完卵,广陵郡也不能幸免。笮融便带着他的徒子徒孙,远徙江南,投在半吊子刺史刘繇麾下。刘繇被孙策追得鸡飞狗跳,他也跑得鸡飞狗跳,刘繇无处容身,他也无处容身,过了无数颠沛流离的苦日子,想来能进南昌城睡安稳觉,于他是莫大的安慰了。
笮融果然说认识假太守,某年某月见过一面,那时自己可是落魄,这人颇有些道行,派头十足,与东京名族诸如袁家杨家都有交情,就是孤傲了些,骨头太硬,不过没关系,拗断便是,再硬的骨头,能扛得住刀砍?
当下里朱皓与笮融联合,率军奔袭至南昌城下,笮融惦念着与诸葛玄的“旧情”,说要先礼后兵,着人捧着一片名刺送进城去,请暂行太守事的诸葛先生出城一叙。
名刺递进去许久,诸葛玄始终没有回应,笮融的那点子微薄旧情被怒火烧灼干净,想想前次送名刺献殷勤,人家不搭理,这次又送名刺邀约,人家还是不搭理,是生性凉薄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这帮子骨鲠名士,架子端得老大,眼皮子朝天翻,真把自己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可在一切用拳头说话的乱世,傲岸不羁的精神有屁用,老子一刀捅过去,再有派头的名士,也只是一具尸体!
他不再装腔作势的“先礼后兵”,吆喝一声,刀兵开道,南昌城像被一把剥开的淮南橘,三五下内瓤便露了出来。
诸葛玄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几乎是单车入公门,袁术许给他的只是一个承诺,其实就是落不到实处的空言,他被撵出了南昌城。
本来笮融想杀了诸葛玄祭旗,以泄心中积怨,可朱皓没同意,他说诸葛玄没有大罪恶,又是袁术的人,何必与袁术彻底撕破脸。罢了,多行杀伐不符合浮屠教义,君不见诸葛玄还养着四个孩子,也是可怜人。
朱皓的心软让诸葛玄逃得一命,他不再是郡太守,没了荫庇地,前途未知,离开故乡又太远,真真进退维谷,只好带着侄儿侄女暂往西城栖息,至于未来该怎么办,未来,再说吧。
对于叔父在豫章的遭遇,诸葛均有些懂有些不懂,可他明白叔父是被坏人欺负了,坏人要杀叔父,将我们一家人赶去。
车外有人在砰砰敲厢板,是冯安在喊他们下车:“都收拾好了,赶紧下车。”他吞着风雨说,声音飘得满天飞。
一时昭蕙拖着诸葛均,昭苏拖着诸葛亮,四姊弟一前一后慢慢摸下车,一落地,双足便踩在没过脚踝的冰寒潦水里,冷得寒噤连连,冯安赶紧递过来几领蓑衣,胡乱披上,却挡不住那横生的风雨,也顾不得了,埋着头跑进传舍。
里边诸葛玄已安置了两间房,都不大,唯一床一案,毕竟财力有限,一间住女眷,一间住叔侄,不得已,冯安必须和诸葛玄叔侄挤一挤,他准备打地铺。
因赶路淋了雨,身上像缠着水管,一直淌水,一身衣服湿透了,换了衣仍是冷得瑟瑟发抖,屋里便烧起炭火,将寒意驱走一些,一屋子人围着火,彼此看顾,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传舍啬夫是个五十开外的长者,也许是同情诸葛玄一家人的遭遇,给他们送了一小罐黄酒,说是自家酿的,能祛寒。诸葛玄道了谢,传舍啬夫又叮咛了一番话,哪儿可以打水,哪儿可以烧饭,哪儿能换草料,末了叹息道:“乱世中人,活着都不容易。”背身抹了一把老泪,颤巍巍地退出门去。
一家人忙着赶路,饭也没顾上吃,昭苏和昭蕙便一起做晚饭,冯安打个下手,熬了一大锅稠粥,昭苏还加了几颗红枣,让那粥的颜色显得鲜艳,说是讨个大红吉利。诸葛亮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说头疼,早早就睡下了,诸葛玄也没胃口,可为了陪家人共食,勉强吃完一碗粥,却是味同嚼蜡,怕侄女们多想,绽着笑说味道极好。
夜已落下帷幕,雨还没停,只是变小了,淅淅沥沥地敲着窗台,如泣如诉,肝肠寸断,真要揉断了人心。
孩子们都睡着了,打地铺的冯安也起了鼾声,诸葛玄却睡不着,听密雨斜侵,凉风敲扉,心事像千钧大石,沉沉压在胸口,搬不开,挪不动,压烂了一身嶙峋瘦骨,以及他经年深埋的抱负雄心。
他踌躇满志地来豫章上任,想为自己隐忍多年的才干谋一个可以施展的天地,也为家人谋一个太平生活,可世事何其荒唐可笑,他的所有美好愿景,原来只是痴心妄想,人间岂能容他向往美好,人间只容得下丑恶。
命运为何如此无情无耻,对恶徒一再纵容,对良善一再戏弄,天可有眼,若有,可看得见人间的不公不平,若看见了,又为何无动于衷,任那污垢蔓延天下。
其实依着他的性子,为此赴死也未尝不可,念及四个侄儿可怜,若他慷慨殉难,侄儿们便失了依靠,只好强忍了这份屈辱,不得不继续在这肮脏的、混乱的世界活下去。
活下去,像狗,像牛,像死物,像行尸,就是,不像一个人。
人,两笔一个字,一撇立,一捺正,支撑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得站直了腰,怎能跪下去,为小人低头。
诸葛玄缓缓坐了起来,困倦在头顶悬浮,他懒怠捕捉,任其飞远,窗外雨声不绝,便这样静静地听一夜吧。
“叔父……”背后忽然传来轻声呼唤,乍听像是侄儿的梦中呓语。
诸葛玄转过身,正看见诸葛亮坐起身来,他不禁一惊,小声道:“小二……你没睡?”
诸葛亮不吭气,轻轻给睡在最里面的诸葛均掖了掖被角,慢慢挪出来,先是发了一小会儿呆,突兀地问道:“叔父,你说人为什么会失意?”
诸葛玄沉沉地说:“欲所求而不可得,故而失意。”
诸葛亮沉默着,又过了一会儿,问道:“叔父,你难过吗?”
诸葛玄的心像被滚木撞中,疼得一阵抽搐,他最终没有隐瞒,缓缓道:“难过……”
“我也难过。”诸葛亮寂寂地说。
诸葛玄没问缘由,他知道诸葛亮自己会说出来,这孩子是压抑太久了,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倾诉积压的心事,而豫章的变乱,给了他这个机会。
诸葛亮微仰起头,目光像是要穿透黑暗:“叔父,你知道么,我亲眼看见小螺死在我面前,还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他们都是无辜百姓,手无寸铁,身无半刃,可他们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诸葛亮重复着,声音哽塞了。或许眼里有泪吧,却被他忍了下去。
“所以我想啊,很多日子都在想,想到头疼,仍是止不住自己,他们该不该死,不该啊,可为什么会死,是因为天下大乱吧,如果天下太平,他们就不会死了,可天下太平要等到哪一日呢,天下太平一日不至,还会死很多很多人……”
原来孩子对此不能释怀,诸葛玄慰藉道:“天下太平总会来到,民心向治而非向乱。”
“那会在哪一日呢?”
诸葛玄无从回答,这天下也没人能回答,当天下幅裂,四海纷乱,从前的稳定秩序全面崩塌,太平像颗没有土壤接受的种子,开不出花,结不出果。
诸葛亮半晌无声,忽地道:“那……我可以做什么?”
诸葛玄没听明白,惘然道:“做……什么?”
“致太平。”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是那穿透世间喧嚣的沉稳,风来过,雨淋过,也不曾摧毁一丝一毫。
诸葛玄刹那震撼,原来如此,沉默不是颓靡,难过不是消极,而是想清楚了重振上路,挣一个改天换地的新局面。
他诚恳地说:“致太平这条路不好走,也许要付出偌大代价,也许穷尽一生努力,也做不到。”
诸葛亮也有些迷茫,“我其实也没想清楚……”他停了停,一字一顿道,“只是想起老先生教过我,当天下扰攘,若人人坐看糜烂,太平何致!有些事,总要有人做。你不做,我不做,谁做呢?”
这宏伟志向倒让诸葛玄无法回应,更不能给出合适的建议,他思索片时,说道:“叔父没法为你筹谋未来,唯有一二忠言。无论来日你做得多大事业,建得多大功名,首要是做人,能生而担当,死且不悔,方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诸葛亮转脸凝着叔父,他深深地震动了,做人多容易,做人又有多难,可做小人做坏人做恶人,为一己私利,戕害无辜,背叛国家,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人。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人,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问,去践行。
这些朴质又真挚的言辞,将在未来的无数日子里警醒他,永远与卑劣隔绝,与丑恶作战,与怯懦斗争,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人,是他毕生坚持的处世信仰。
真正的人,真正的君子,为国舍命,为天下致太平,生而担当,死且不悔,这一生方才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