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坠,绚丽晚霞仿佛悬在天上的一抹带泪的血珠,晚风四起,那血似的残霞被风吹走,向着西天疾去。
白日刚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污潢之中烙着数不清的车辙印、马蹄印、人足印,并随时有更多的印子加上去,把那泥淖压得紧紧的。
两辆四面遮幅的马车从泥地里滞滞碾过,车轱辘溅起的泥浆稀里哗啦一片声响,像是这马车在水下行驶,道路颠簸如在爬山,颠得那车内人摇摇晃晃。
诸葛亮一直低着头想事,挨着他的诸葛均正在打盹儿,却总也睡不沉,一忽儿醒过来问一声到了吗,一忽儿睡着了却不安生地挥舞手足。
连日赶路疲惫,若不是用意志力强撑,诸葛亮觉得自己已要散成了碎片,听得车夫甩鞭的噼啪声音,耳中也嗡嗡地只是胡乱回响。
颠簸中,遮光的襜帷被甩得飞了起来,诸葛亮猛一抬头,刚巧看见车外。
四溅的潦水在马车周遭如天地沸腾,而更沸腾的是沿途成千上万奔逃的难民。放眼一瞧,血色残阳下,黑压压的拖拽下约一里长的人潮。有的肩挑背扛,有的推车赶马,有的抱仔,有的负母,有的虽一身孑然,却已是面色苍白,走得累了,便在泥塘里一跤坐下,哪里管什么泥地肮脏湿冷,哭声、喊声、叹气声此起彼伏,汇合成一片凄惶声音的海洋。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深重的烦恼从头顶倾巢落下。他们离开阳都后一路疾走,可才行了百里,便听说青州军再卷刀锋。诸葛玄闻得沿途不安宁,本想折转返回,可回去的路已遍布荆棘,不得已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一走,却走入了挨山塞海的难民大潮中。
一行人虽继续前行,心里却记挂着阳都家里,路上无处打听战报,唯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四面流传。风传阳都已沦陷,一个活口没逃出来。昭蕙昭苏为此哭了好几遭,诸葛玄也是满腹的担忧,却到底不合犯险回去,一路行一路愁,既恨自己当初不该硬下心肠将顾氏和诸葛瑾留下,又恨这不给人活路的险恶世道。
诸葛亮烦恼得想拿把刀劈开自己,胸口堵着的郁闷太多太沉,像糨糊般粘着血肉,甩也甩不掉,他把头伸出车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浊湿的空气。
猛听见有人清清脆脆地笑了一声,诸葛亮一讶,却见对面一辆马车碾泥而行,一个绿衣少女伸了半个身体在车外,一只手抓着车前横木,一只手扶住车厢,盈盈双目里含了笑,映着晚霞的柔光,格外动人。
“小螺!”诸葛亮惊喜。
小螺向他招招手:“我早看见你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诸葛亮以为是梦,悄悄在背后掐自己的大腿。
小螺笑吟吟地说:“我本来就要去淮南,你那天跑太快,没等我说完呢!”
“去淮南?”诸葛亮昏沉沉的脑子忽被亮光一闪,他一巴掌拍在车厢上,“啊呀,正好,我们同路!”
小螺撇撇嘴巴:“我早知道和你同路!”她做了一个大耳朵兔的鬼脸。
“小螺,快进来,别摔下车去了!”车内的母亲叮嘱道。
“知道了,没事!”小螺回头道,身子却不见动,仍对诸葛亮道,“对了,我有样物件送给你,搁我这儿很久了,偏你每次都跑太快!”她咯咯地笑着,一扬手,一团黑影飞向诸葛亮,“接着!”
诸葛亮把手深深地探出去,迎着物件的来路扑了一扑,可到底差了那么一寸,那物件擦着他的手指落了下去。
小螺懊丧地呼道:“啊呀!”
诸葛亮也自沮丧,霎时,又听见一声惊呼,他忙伸头去看,却见小螺所乘马车嘎地停了。
“陷住了!”车夫一跃而下,弯腰去拉车轮,原来是两个后车轮深深陷入一摊泥淖里,拔也拔不出。
“母亲,车轮陷在泥里了,拔不出了!”小螺对母亲说。
“这可怎么好!”车内妇人着了急,探出一半脸去看究竟,眉眼间越来越焦虑了。
车夫一面用力推着车轮,一面啪啪打马前行,那马啮辔狠挣,车轮搅沸水般在泥塘里转个不停,刚刚浮上半截,人马顿时都懈了力气,车轮再次陷了下去。
“主母,需找人帮忙,我一人怕是难以拔出车轮!”车夫擦着满脸泥浆,马鞭噼啪甩打。
妇人愁道:“仓促之间,去哪里寻人?”她环顾四围,视野里人头攒动,却都是倦怠疲累的难民,她是矜持妇道的女人,本不好意思求陌生人相助,何况是自身尚且难保的穷途百姓。
“我来帮忙!”小螺说,说着挽起袖子,扶着车厢就要跳下去。
妇人嗔道:“你一个女孩子瞎掺和什么!”
小螺噘了嘴巴:“女孩子又怎么了,我可没那么娇气!”
车夫狠狠甩去脸上的泥水,抬头看见一个少年从近旁的马车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就把长襦撩起掖在腰带里,袖子也捋得老高。
“你……”车夫还没反应过来。
诸葛亮静静地说:“我帮你吧!”他躬了身体,双手扳住车轮,狠狠一咬牙。
小螺扶了母亲下车,妇人不由得感激道:“真是感谢这少年了!”
小螺笑道:“母亲,他最是心肠好,有什么急难他一准儿帮忙!”
“仲兄!”诸葛均竟也跳下了马车,揉着眼睛要过来推车。
诸葛亮忙挥挥手:“均儿,快回去!”
诸葛玄和昭蕙、昭苏所乘的马车也停了,诸葛玄探出头来:“小二,怎么了?”
“叔父,没事,你们先走,我马上就好!”诸葛亮趁着换气的空隙说。
诸葛玄对诸葛均喊道:“均儿,别过去,过来与叔父坐一块儿!”诸葛均嘟嘟嘴巴,一跳一跳地跑去叔父车下,诸葛玄弯下腰一把抱起他,回头瞧了一眼,因觉得推车费不了多少时间,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
本为诸葛亮兄弟赶车的冯安一跃而下:“小主人赶紧上车,这种力气活该我干!”他三下五除二地挽袖子,扎腰带,用壮硕的肩膀抵住了车轮。
大概是见同行有难,少年见义而助,便有几个壮力汉子过来帮忙,一时人多力大,那车轮呼噜噜搅浆响亮,涩涩地从泥塘里缓缓驶出。
“谢谢大家!”妇人万般感激,对众人一一施礼相谢。
小螺在诸葛亮的背后“喂”地喊了一声,诸葛亮迟迟地回了下头,可他和小螺刚一打照面,小螺竟捂着口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诸葛亮被她笑得极尴尬,又不知笑的缘故,傻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你的脸,脸……”小螺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一抹脸,手心里湿漉漉的,还夹着许多黑渣滓,他霎时恍然,原来刚才推车溅了满脸泥水,也不知现在成了什么腌臜模样。
他不好意思,垂了头往一边躲去,脚底下却是一绊,原来是一团躺在泥水里的物事,他忽地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小螺刚才丢给他的东西。
他也不顾脏,轻轻地捡起来,泥水顺着手指淌下去,那是一个布偶娃娃,可惜黑泥污面,从脸到胸口泼着一溜泥,像是刮拉开的一道深刻伤口。
“糟污了。”小螺遗憾地说。
诸葛亮忽然脸上发烧:“还好,洗干净就成。”他用手心擦了一擦,抹去了面上的泥水,约能看见用绣线缝成的五官,眉目清秀,嘴唇弯成一勾月亮。
“是我做的,你瞧像不像你?”小螺眨眨眼睛。
“像……”诸葛亮支吾了一声,他把娃娃拧了拧,“谢谢!”他看也不敢看小螺,像是心上烧着火,拔腿便往车边走。
小螺在他背后灿灿地笑道:“又跑这么快,你当心跑太快,再也见不着我了!”
诸葛亮心中莫名地一震,他以为自己多想了,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方手绢,仔细地包住布偶,他把布偶塞进了怀里。
视野里的光线突然间暗了,有喑哑的雷声从天尽头滚滚扑来,地平线远端有黑压压的云团越来越近,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那一瞬,万里苍穹惨淡如死,瑰丽晚霞被摧城压顶的黑云遮挡了,仿佛有一面黑布从地底升起,以迅雷之速将天空覆盖。
“青州军来了!”惊天动地的惨声如同炸雷,轰地炸得四野一派惊惶。
诸葛亮分明地感到大地在震动,仿佛忽然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簸箕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渐渐昏沉。人潮开始疯狂的**,绝望的难民哭喊着乱跑一气,慌乱中,不是你撞了我的腰,就是我打了你的头,乱糟糟如煮焦了在锅里翻滚的稠稀饭。
诸葛亮本能地回过头,小螺被挤在四散逃离的人潮中,她焦急地想要去拉住母亲的手,可混乱的人群将她们越分越远,她哭喊道:“母亲!”
凄厉惨叫犹如冰冷的水忽然泼在头顶,血的腥味刹那在空气里扩散,白晃晃的光亮晕花了眼睛,是刀光,还是日光?
青州军追着败逃的徐州军一路急奔,溃烂的徐州军慌不择路,只管撒丫子逃命,却将杀得兴起的青州军一步步带入了难民中,倒拽戈矛的残兵像摔烂的豆腐落在泥地里,统统散在百姓中,青州军一鼓作气追锋到底,横手一刀劈下,一片脑门全飞了出去。
诸葛亮的背脊骨不知被什么重物狠狠一击,也许是奔跑中谁甩开的肘子,也许是惊慌躲避时扔出的包袱,也许是被砍烂的马车炸开的横木。
诸葛亮疼得眼前黑得像落了夜幕,他忍住剧烈的疼痛,用力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
“快走!”冯安终于挤出人群,一手用力地挽住诸葛亮,死命地将他往外拖。
诸葛亮拗不过冯安的力气,视线像蒙了尘般昏昏沉沉,他恍惚看见小螺在人群中号啕大哭,他很想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可他一点儿力气也施展不出,他被冯安丢上了马车,只是一瞬,像是从噩梦里惊醒,蓦地立起身体,高声叫道:“小螺!”
冯安大声道:“坐好了!”他扬起缰绳,一声响亮的摔打后,马车像踩上了风火轮,泼风般冲了出去!
小螺似乎听见了诸葛亮的呼喊,她拼命地向外跑,人潮却不断地将她向后推,她被推得摔了一跤,身后挥刀劈砍的青州军离她越来越近。
“安叔,等等她,等等她!”诸葛亮几乎在号叫,满脸都是冰冷的水,不知是泪还是汗。
冯安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可能停,他只用一个肃冷的后背对着诸葛亮,马车越跑越快,犹如烧过原野的火,势头止也止不住。
诸葛亮要哭了,他用一双手去捶冯安的后背:“安叔,救人,我们去救人!”
冯安像耸立在苍山下的一方坚毅的石碑,任凭身后的少年如何哭喊,始终不动分毫。
诸葛亮把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他看见小螺向他艰难地迈出了一步,而后冲到她身后的青州骑兵高高地扬起了刀,一道白色闪电将天空割了一个角,带着陨石坠落的能量劈下来,就那样没有一丝犹豫地将她劈裂成两半。
热得仿佛岩浆似的腥甜味从诸葛亮的胸口直冲上来,他捺不住那狂躁似的宣泄感,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他依稀以为自己死了,他的魂正在剥离开他的身体,他于是飞了起来,他能看见那原野上刀光掠过后的血色世界,他于是想要回家,想躺在父亲的坟头,沐浴着阳都温暖的阳光,与父亲说一辈子的悄悄话,一辈子呵,美好得连想一想都会在心里乐出花儿来。
他用一只手拍着车厢,一下又一下,渐渐地,他失了力气,变成一滴水,从高高的天上掉入深潭里,毫不挣扎地把自己埋葬了。
太阳升起来了,旷野被白炽阳光笼罩,仿佛浸在一泡水里。
诸葛亮从昏睡中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浸在一片金光里的冯安的背影,他用手挡着眼睛,喃喃道:“安,安叔……”
冯安仍在催赶马车,这一夜这辆马车一直没有停,也不知到底狂奔了多少里路,诸葛亮每每从昏厥中苏醒,看见的总是冯安挺直的后背,动也不动,便是那坚实如长城的后背,让诸葛亮觉得心里安全。
马车堪堪停了,冯安的后背终于颤抖起来,他似乎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一头栽了下去。
诸葛亮大惊,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双手抱住冯安,一气地乱喊:“安叔!”
冯安微微睁开眼睛,嘴唇费力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诸葛亮看见冯安的一双手已被缰绳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双手拇指僵硬地蜷曲着。他轻轻地捋了一下,却不能扳动分毫,他吓极了,眼望得荒野四边无人,寂寥的风从天尽头肆虐而来,这茫茫天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深刻的无助袭击了他。
他哭了起来,央求道:“安叔,你别死,别死……”
冯安挣扎着耸动喉结,终于哼出几个字:“安叔,不……不会死……”
诸葛亮死命地扶起冯安:“我们走,走……”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将冯安背在身上,可才将冯安的双手搭在肩上,一队人马风卷残云似的掠地而来。
躲是无地可躲了,所有压抑的情绪疯狂地蹿上来,诸葛亮忽然像是被激怒了,他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根扎手的木条,横死以赴的心撑起了他,他像壁垒般挡在冯安身前。
人马拉住了冲势,却看见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年手持木棒,仿佛一头小豹子,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壮硕汉子。
领头的约莫是个候长,打量了诸葛亮一番:“不成,小了,不是上战场的料!”
旁边的士兵道:“走吧,瞧这少年的模样,定是躲避曹军的徐州百姓,吓得可怜见的,怎么上战场!”
候长叹道:“我们兵力不足,不得已从流民里临时招募,这一路上,虽也募得些青壮力,到底人太少。”
士兵道:“那也没法子,都是平头百姓,刀也没拿过,便是驱上战场,只怕也难阻挡曹军的锋芒。”
正说话间,一声高亢的牛角号震耳欲聋,随着这响遏行云的号角声,远方有黄黑的烟尘像被炸开了一般,腾起了满天的雾霾。
候长惊道:“曹军来得好快!”他迅速掉转马头,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诸葛亮道:“快走吧,要打仗了,去躲起来。”
诸葛亮愣愣地问:“你们是谁?”
候长有些惊异,一个落难少年当途遇兵,不仅没有惧色,还敢开口质问,他心底称奇,也不隐瞒,老实道:“我们是平原相的部下,特来驰援你们徐州。”
一个士兵眨巴眼睛:“平原相刘备,听说过吗?”
诸葛亮茫然地摇摇头,“刘备”这两个字太陌生,仿佛是千里外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他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陌生人扯上关系。
候长大笑:“不知道你还问!”他挥起手臂,领着手下一拨人,赶马朝牛角号响彻处飞奔而去。
诸葛亮回过神来,他把木棒一扔:“安叔,这里不安全,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冯安稍稍缓过气来,虚弱地点点头,诸葛亮四边张望周遭地形,此处南高北低,地势平缓少有起伏,唯有南面有一段缓坡。他想了一想,一手扶冯安,一手拉马车,一步步登上那道缓坡,直走到了最高处。他先扶了冯安躺好,再解开马辔马辕,放了坐骑自在,坐骑一夜奔腾,一骨碌卧在草堆里,却连打滚的力气也没有了,待得一切收拾停当,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脚下忽然抖动起来,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锯子在搅动地心,那远端的烟尘呼啸着越来越近,诸葛亮迅速地伏下身体,两手紧紧地攥着一把草,小心地把目光抛去坡下。
两支军队在坡下的平原上狭路相逢!
诸葛亮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脸上满是滚烫的汗珠子,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地吞了一口唾沫,吞入的却是火辣辣的滋味,像有一根热刺从喉咙捅穿了心脏,汩汩的血自心口冲上眼睑,他眨一下,那血便流出了眼睑。他只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掌,竟将两把草连根拔起,自己却浑然不觉。
满满黄尘遮天蔽日,一支军队从东往西奔来,当先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纛,上面墨刺着一个硕大的“刘”字,另一支军队由西往东驰骋,应就是曹军。
在平原之上,无法据险守势,这支曹军不得不列阵而战,于是号令骤下,曹军团团而围,侧翼向中央迅速回缩,仿佛是收干了水分的布条,中心越缩小,边缘越坚硬,密集成了一个方块阵形。前排士兵把手一举,尖利的长矛直直地伸了出来,把贸然冲在阵前的刘军士兵扎了个透心凉。
这时,刘军阵营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咚隆鼓声。
无数辆战车霎时从四面八方杀入战场,驾车的战马被蒙了眼睛,驭手甩动长鞭狠命击打,一时马踏黄尘滚滚如潮,在接近曹军之前,驭手从车上奋身跳下,那战马却一鼓作气冲入了缩紧的曹军中,外层的密集长矛挑断了战马的胸腹,在血喷出的一刹那,战车因为惯性而继续冲向前,须臾便把这战阵撞出无数缺口,有七八辆战车在冲撞中破成几块,那烂了的沉重车厢还是砸碎了曹军士兵的头盖骨。
又一阵急切的鼓声如暴雨落瓦,这是敲响了第二遍进攻鼓。
惨遭战车横冲直撞,曹军阵形渐渐散乱,此时刘军分出了一队百人骑兵,马蹄踏出整齐又焦躁的步伐,狂潮似的卷向了曹军。曹军中军号令乍起,立时前军执盾,后军射击,然而骑兵冲击太快,又是近身作战,虽勉强射倒了一排骑兵,却挡不住那疯狂的冲锋,眼睁睁看着骑兵队卷尘而至,不过片时,曹军阵形完全被冲乱了,部下没有曲,曲下没有队,队下没有什伍,整个军阵编制乱成一团,失了行列的士兵一气瞎跑,多被刘军骑兵的利刃砍掉头颅。
第三遍鼓声敲响了!
这一次刘军步骑齐上,步兵跟在马后,凭着骑兵的冲锋力量,据短刃四面砍杀,杀得曹军四散奔跑。但刘军并没有杀入乱阵中,却从两翼斜向包抄,把已乱了阵脚的曹军一小队一小队分割击杀。
刘军阵营里的一个黑盔将军一马当先,长矛用力一栽,将中军持旗司马挑于马下,单手夺过大纛,呼呼地在半空中使劲挥舞。
“夺旗了!”黑盔将军吼声如雷,兴奋的喊叫传遍平原,激**得刘军士卒杀心更胜了一倍,曹军大势已去,曳甲执兵仓皇逃去,在原野上丢下了无数具尸首。
刘军大纛徐徐飞起,绛红披风的将军策马驰出,阔大的风扯着他的披风,可是离得太远,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在战场上格外惹眼。
诸葛亮看得呆了,心里却想起了几句话:“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插其前后,其将可擒。”
这是老人借给他的《六韬》里的兵法要诀,他和老人曾撮土为山,在自制的沙盘上虚拟战场,摆过《孙子兵法》里的九地,《六韬·豹韬》里的八地,模拟过天罗天井天陷诸般死地,设想过无数种绝地逢生的奇策妙计,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总比不过这发生在眼前的实战,血腥而真实,让他既害怕又兴奋。
坡下刘军已一分为二,一队打扫战场,一队穷追敌兵,两支队伍越拉越开,中间竟落出了巨大的空隙。
诸葛亮哈出一口热气,心里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自禁地发出一句惊呼:“不好……”
这声惊呼才在腹中尘埃落地,缓坡西侧已是黄尘高涨,一支曹军像蛰伏的鹰隼般,忽然展翅出现,刘军追军却已刹不住,像漫入汪洋的河流般,渗入了曹军的包围圈中。
诸葛亮明白了,第一支曹军只是诱饵,第二支曹军才是主力,曹军所采取的策略是以牺牲小利达到全歼敌人的最终目的。
刘军已知道曹军的目的,这当口,毕竟兵力有限,也不敢恋战,正在紧急撤退,顷刻之间,强弱逆转如天悬,本来溃败的曹军士气如虹,对刘军穷追不舍,一路上抛下横七竖八的士兵尸骸。
缓坡下的战事结束了,喧天的杀戮呐喊渐渐远去,激动人心的鼓声仿佛甩过天际的钢鞭,一鞭子又一鞭子,整片天地都在颤抖。诸葛亮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慢慢地往下爬,咕咚吞了一下,胳膊碰了碰一直躺着不动的冯安:“安叔……”
冯安哼了一声:“下面在打仗,别动。”
诸葛亮坐了起来,他怔怔地坐了很久,看见脚下的阴影缓缓移动,仿佛行进的百万军队,他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汗,用力搀起冯安:“我们去找叔父。”
徐扬交界的直道上尘埃扬天,人潮像烧不绝的野草般,从天尽头一直蔓延至眼前,汪洋汪海的人头攒动着,一张张灰尘扑扑的脸似从炭炉里滚出来的烧残了的木头。这些人大多是从徐州逃出来的难民,已走了几百里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因前方便是扬州,心底攫着的蛮劲松了,早已累得抽筋失血的身体没了支撑,一跤摔在路边,躺的躺,坐的坐,哎呀之声不绝于耳。
一辆马车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挪动着,车夫一面扬缰绳,一面打盹儿。诸葛玄把身体探出了车厢,回头望了望,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一支溃败的军队,一眼竟望不到头。
汹涌的难过像翻卷的浪头,不肯商量地从胸口往上蹿,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落了泪。
“叔父!”有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呼喊他。
诸葛玄以为是车里的诸葛均在呼唤,他转过身体,诸葛均正把脑袋耷在昭蕙的腿上,已睡得人事不知,昭蕙和昭苏一直昏睡不醒,对周围的嘈杂浑然不觉。
“叔父!”又一声呼喊划过人潮。
诸葛玄全身的血都涌上来了,他索性把整个身体探了出去,目光越过重重叠叠蠕动的人头,他看见一辆没了车顶棚的马车挤在乱纷纷的人群中,那熟悉的少年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高高地扬起了手。
诸葛玄的眼睛模糊了,他疯了一般跳下马车:“小二!”他声嘶力竭地喊叫,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咽喉处,在那里蓬勃出他整个灵魂的呐喊。
人真是多啊,诸葛玄拨开了无数的肩膀,无数的胳膊,无数的头颅,他以为自己跋涉了千山万水,走过了一辈子这么长的路。
诸葛亮丢开手里的缰绳,他仿佛坠海的岩石,直直地跳入了叔父的怀里。
“小二,你们还活着,太好,太好了!”诸葛玄语无伦次,慌乱而激动地摸索着诸葛亮的脸、手臂、头发,湿漉漉的,虽然冰冷,却如此真实。
诸葛亮用一只手去拉叔父的手,另一只手去抱叔父的后背,他走了很远的路,赶了很久的车,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叔父,也许会死在半道上,像那些倒毙在路上的流民一样,死去时连座坟茔也没有,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等着被食腐肉的老鹫和野狗吃掉。
“叔父!”他动情地喊了一声,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恐惧和绝望都咆哮着冲了出来,他觉得委屈极了,他其实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已和最惨烈的死亡贴近了面孔,他抱住叔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