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一场寒雨趁着夜色,悄然落满了洛阳城。
汉律规定:钟鸣漏尽,洛阳城中不得有行者。故而除了巡夜的执事卫士与部尉官吏,少有人知晓春雨落下。那雨水仿佛刻意掐灭声响的穿窬偷儿,在暗夜中且行不轨,钻入寻常人家,也钻入皇宫内省,对于春雨来说,贵胄与贫民并无区别。
也许只有在无人的夜晚,洛阳城才是平等的。
待天明时,春雨才缓缓停了。经过一夜洗涤,洛阳城二十四条通衢大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一辆辆华盖高耸的轺车从高墙合围的髹漆大门后驶出来,奔上宽整平直的大道,轮辐甩出去一串串亮晶晶的水珠子,像是豪奢的洛阳名门随手扔在车后施舍弃儿的五铢钱。
这个湿漉漉的初春的早晨,持掌帝都民生的洛阳令刚起床便获悉,昨夜一场连绵寒雨,洛阳城冻饿而死一百多个流浪汉。洛阳令来不及啐一口晦气,便一面忙着命令手下收尸,一面琢磨该着哪个笔头好的属吏写奏记禀明上峰,要措辞得当,看不出推诿塞责的痕迹。
孰料奏记才写了两行字,新的更大的灾祸跳上了洛阳令的案头,也一并跳上了掌管京畿的河南尹的案头。
于是,河南尹与洛阳令慌里慌张地驾着驴儿往宫里赶。贵胄驾驴是帝都洛阳的一道奇特景致,皆因皇帝好驴,在民间大量购驴置于后宫,常驾四驴,亲自操辔,驱驰周旋。天子的古怪喜好引领了天下潮流,豪俊皆风靡效之,以致市面上驴比马贵。几年间,洛阳好尚跟风的世家商贾们纷纷置驴驾车,一时满街驴叫不绝,驴粪驴尿遍地横流,洛阳变成了一座驴城。
不过驾驴倒是很贴合东汉王朝的荒诞风格,仿佛黑暗配合夜晚,惊雷配合暴雨,死亡配合饥荒。
毕竟这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太平年代,前两年郡国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中央官吏奉令取库钱赈灾,却发现国库里能拿出来的钱寥寥无几。
帝国并不是没有钱,钱都在皇帝的私库里藏着。
皇帝即位十七年,无一日不忙着敛财,卖官鬻爵已成为常态,按官阶等级付给相应价位,不学无术者也能赚一身紫绶朝服,这被当世人嘲笑为“沐猴而冠”。付价也不是不能转圜,皇帝允许官吏去南宫西园讨价还价,倘若在短期内出不起总价,还可以分期付款。官吏们为了升迁,便加倍地剥削百姓,想出了千奇百怪的赋税种类,百姓之家补屋顶、买笤帚、做新衣,甚至女孩儿发间多插一朵花也一概收重税,恨不得将子民剥下一层皮,来凑够那一笔惊人的买官钱。
驾驴飞驰的河南尹与洛阳令要为皇帝送去一份烧心的密报,那份密报上说民间的宗教组织太平道和内宫交通勾结,密谋叛乱,连谋反口令都商议好了,叫作“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而告密者正是太平道的弟子。
密报传入内宫,正在西园和宫女宦官耍玩**游戏的皇帝吓得玩性全飞了,立诏三公、司隶按验情伪,凡宫省、民间有与太平道勾连者,皆行诛杀。
屠杀的刀锋高高举了起来,无数颗头颅滚落下来,泼出去的血污了一片大好山河,仅洛阳城就有上千人因受此事牵连丢掉性命。
诛杀太平道的诏令迅速宣传天下,全国一百多个郡行动起来,抓人、砍头、株连,一气呵成。其中有不少冤枉的、诖误的,甚至遭仇家构陷,或是因官府懒政凑人头逮拿。值此非常时期,要么积极杀人以洗刷自身嫌疑,要么躲事不出头,谁敢去触朝廷的霉头。
诏令东传至兖州泰山郡,这里正是太平道的宣教核心区。数十年间,太平道在民间广作宣讲,教众已达数十万,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民,莫不毕应,因而仅此一郡,便抓获了几千人,往往一家老少几十口子,一个不落下,统统塞进牢狱里,等待他们的唯死而已。
这时,一个叫诸葛珪的郡丞却给上峰写了一份陈情奏记。他说靖难除首恶而已,这些被抓获的“重犯”有的确然有罪,但有的是被太平道蒙蔽的寻常小民,还有遭人诬告坐牢的,应该分别处论,不该一律处以极刑,而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凡皆诖误者当原之,以能服膺人心,让更多太平道弟子幡然悔悟。
上峰的回答是,朝廷的诏令明示“如律令”,不能违抗。
翌日,第二份奏记又递了上去,上峰没搭理;紧接着,第三份、第四份接踵而至,风闻诸葛珪甚至准备上奏疏直呈朝廷。上峰登时火了,骂这郡丞的脑子被驴踢了吗,这风口浪尖上去出风头,若是因此得罪朝廷,岂不要连累了我,着两个人先把他锁起来,别惹事!
诸葛珪被关了起来,理由是龃龉上司。幸而这当口都忙着对付太平道,没有人对他动大刑,只是每日枕着牢房里的杂草看看闲书,望着头顶的那只蜘蛛盘桓织网。
底下人为这稀罕事议论开去,说这郡丞胆儿也太大了,简直是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敢给谋反者张目,他有几颗脑袋?本来有同僚想给他求情,可有人传小说,他有个兄弟是党人呢,一直在外边避祸,连家都不敢回,而今党锢未除,一旦这陈年旧账翻出来,可不单单是掉一颗两颗脑袋的事!大家伙还是省省吧。
东汉两次党锢之祸,震**一朝,为此牵连受祸的足有上万之众,往往宗亲并皆殄灭,无数郡县因而残破幅裂,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岂能主动赴难?
这一日,诸葛珪还在郡牢里看书,外边传话说有人来看他,来的是他的家仆,唤作冯安,不过十六七岁,身形高大,活似一头健硕的小牛。刚一打照面,冯安就红了眼眶,两行泪珠吧嗒掉了下来。
“又还没死,哭甚呢!”诸葛珪不在乎地说。
“哎哟,快把这字吞下去,不吉利!”冯安焦虑地说。
诸葛珪笑了:“哪儿有这讲究,我素来不信。”
“还是忌讳些好,呸呸呸,刚才说的话不作数!”冯安不放心,兀自发起了誓。
“家里好吗?”诸葛珪奈何不了他,只好岔开话题。
“好的。”
“他们都想来看你。”
“不用来,这里不方便,告诉他们,不要担心。”
“嗯。”冯安低低道,眼眶又湿了,呢喃道,“夫人说,小家主的名字都还没取呢,您又坐牢了……”
“怕我死了,没人取名字吗?”诸葛珪玩笑道。
“呸呸呸!”
“好了好了,我自然记得取名的事,这牢也不会一直坐下去。”
“那什么时候放出来,夫人说……说,要不要给上边送点礼?”
“不用!”诸葛珪斩钉截铁地否决道。
冯安没敢反驳。家主人是刚正严肃的君子,宁愿舍生而求义,也不肯委曲求全。他抹抹眼角,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小心翼翼递过去,还左右看了看。
诸葛珪知道是不可为外人所知的密信,他不声张地接过来,稳稳地拆了封泥和缄绳。
信并不长,只有极其简单的问候,信也没有留下来信者的地址,仿佛凭空里就落了下来,信的最后一句提到风闻朝廷要赦党人。
这一句让他愣了好一会儿,他把信交还给冯安,他不能留这信。
“外边现在什么样?”他问道。
“乱得不成样子,”冯安叹息,“听说朝廷正在点兵遣将平叛,已有流民四处奔逃。家主,仗会不会打到咱们这儿来?”
就在朝廷下令诛杀叛乱分子时,捕得风声的太平道提前举事,早就准备好的刀兵挥了出去,振臂之下,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信徒生死奔赴,将天下太平一把撕成了碎片。
冯安还在感慨:“外边都说是官逼民反,这世道活不下去了,不造反只有饿死。”
诸葛珪想制止冯安这大胆的言辞,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很无力,只是含混地敷衍了两句。
冯安离开后,诸葛珪还在琢磨那封信里的内容,朝廷会赦免党人吗?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无数党人远离家乡,奔赴在异乡的凄惶土地上,仿佛一只只没有巢穴的蚂蚁,被政治斗争那冰凉的洪流撕裂了,吞没了,埋葬了。
这十二年里,他收到过无数相同的密信,有时一个月一封,有时半年一封,有时一年不闻音讯,他从来不知道写信者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康健,吃得饱吗,睡得暖吗?
到哪一日,才可以堂堂正正地给家里写一封信,甚或,堂堂正正地登临家门,道一声长乐未央的祝福。
天下或许将大乱了,到九州崩塌,万姓悲绝时,久别经年的亲人能回家吗?
十日后的黄昏时分,诸葛珪被释放了。
释放前,上峰特意派人前来表示了对他的赞许,说你真有先见之明,朝廷果然赦免胁从者,诸葛郡丞,尔真真骨鲠之士。
诸葛珪听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庆幸,和无数颗滚落的人头,和这分崩离析的天下相比,他个人的得失生死算得了什么。
冯安兴冲冲地来接他,告诉他一个惊天消息,因为黄巾叛乱,朝廷大赦天下,不仅赦免被太平道诖误的子弟,还一并赦免党人,这下少主人能回家了。
除了释怀,诸葛珪想得更多的却是……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轰轰烈烈的叛乱已遍布天下,战争的刀锋将会碾碎这太平世界。当天下太平时,亲人不能归家,当亲人能归家时,天下却不太平了,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一辆单薄的马车将诸葛珪接回了家。渐渐地,夜幕低垂,天空星河璀璨,诸葛珪盯着那颗最高远最明亮的星辰,仿佛天空的眼睛,俯瞰着世间的悲欢离合,看透了看穿了,却永不肯背过身去。
那,是北辰星吗?
诸葛珪想起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虚岁四岁了,有乳名,却没有大名,妻子催促自己多次,却一直拖宕着。
“就叫亮吧。”他自言自语。
前边赶车的冯安闻言,回头疑问道:“什么?”
“我想到取什么名了,”诸葛珪指着天上那颗星辰,“亮。”
“亮……”冯安默默念着,欣喜道,“真好听!”
亮,像那颗最明亮的星辰,仿佛理想一样热烈,仿佛信仰一样永恒,这是一个父亲饱含深情的愿望。
在这黑暗来临的时刻,愿那明亮给这苦难的人世间带来一点儿温暖,一点儿希望,一点儿火光。
这一年末,黄巾叛乱初定,为庆祝胜利,朝廷更改年号,太常据礼而考,拟定了“中平”的新年号,十二月己巳,新年号“中平”正式颁诏天下。在新年到来前,洛阳人家都在祭祖时垂在堂前的旌幡上书写着“中平”,期盼着天下太平,皇朝中兴。
然而这一切只是太过美好的幻想。
黄巾叛乱的首作难者虽已诛戮,但潜伏在草野之间的反叛余势始终没有扑灭,各地依旧是强寇横行、变难肆虐,有的打着黄巾的旗号,有的却是自立名目。在徐、青两州,黄巾复起,众起十万,抄寇郡县,刚刚恢复和平的齐鲁疆埸再度残破;与之呼应,渔阳人张纯勾连北方乌丸丘力居起兵,暴掠青、徐、幽、冀;雍凉一带,边章韩遂作乱陇右,侵寇三辅,汉朝帝陵几乎不保;边韩叛乱尚未平息,凉州王国又起刀兵,兵临陈仓,窥视关东。
帝国北方的游牧部族眼见中原战火纷起,生出南下牧马的觊觎心,匈奴、鲜卑、乌丸——这些曾被汉帝国的强大武力阻挡在苦寒塞外的雄风铁骑,或率众奔袭,或与内地叛军联盟,撕碎了帝国本已脆弱的边防线。于是那些年里,帝国的将领们疲于奔命,在纵横千里的国土上四面征战。为了应付此起彼伏的叛乱,中央把军事权力一次次下放地方,凭着非常时期的政治紊乱,地方割据势力已渐成规模。
兵燹不断,战乱不息,中原地区尸骸堆积,草莱蔓生,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帝国经济在急剧萎缩,而危机却在成倍地膨胀,王朝的彻底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当死亡在帝国的每个角落发生时,洛阳皇宫却是一派醉生梦死的腐朽气,卖官鬻爵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赋税额数还在往上攀升,本被战乱压迫得喘不过气的黎庶为了满足皇帝敛财的愿望,不得不卖田鬻子,逼得许多失了产业的小民加入了叛乱的行列。
这是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关山立功名的英雄时代,也是凄怆悲泪别故乡,万民赴死横白骨的苦难年代,这是铸就野心家的岁月,也是埋葬牺牲者的世纪,清醒者避世,执着者坚守,人人都得选择,因为你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