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越狱(1 / 1)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睁着双眼,目光盯在高处那盏小小的气窗上,虽然心绪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数失眠者那样辗转反侧,因为他不想让舍友们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秋雨淋漓,偶尔夹杂着如泣如咽的风声。杭文治眼看着一个柔弱纤小的黑影飘**了片刻之后,终于被秋风贴在了湿漉漉的气窗玻璃上。那虽然只是一片落叶,但叶脉完整,叶片丰润,仍然带着饱满的生命气息。

现在刚刚入秋,那叶子本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它生存的枝丫,但今夜的风雨却让它身不由己。当它在风中飘旋流连的时候,它一定尚在回味着春天的盎然气息。

杭文治感觉那片叶子就像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带来一种清晰可辨的冰冷触感。而他的记忆也伴着这样的触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杭文治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冷风凄雨使得劳务市场上人流稀少。他瑟缩在一个略略避风的角落,衣衫潮湿而单薄。

因为出发时太过匆忙,他甚至没顾得上带把雨伞。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躯没有任何优势,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须付出更多的诚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岁,刚刚从农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在这样一个周末,他的同龄人正在享受着温暖的被窝,而他却要提前对抗生命中的风雨。

一片落叶被秋风推到了杭文治的脸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来,他看到叶子仍然是绿色的,心中便泛起一丝同病相怜般的苦涩。

“嗨,小孩,你能干什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问道。

杭文治连忙把叶子抛回到细雨中,回答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挣钱!”

“你能干什么?!”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透出戏谑的味道。而说话人不等杭文治辩解便已自顾自地走开,去寻找更加合适的劳力去了。

被抛去的树叶旋转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脚下,那坠落的弧线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个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虑的表情,他走了上来,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试图让自己显得强壮一些。

半晌之后,来人眯着眼睛问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杭文治用力点了点头,再次强调:“只要能挣到钱!”

那人“嘿嘿”干笑着:“你想挣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手抹去顺发梢流向眼窝的雨水,他这副饥渴的态度似乎打动了来者,那人正色道:“我这里有个活儿,可以挣大钱。”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挣多少?”

来人略一斟酌,开了价说:“五万。”

五万?!这对杭文治来说几乎是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他的眼睛在瞬间瞪得溜圆。不过那种强烈的兴奋只是一冲而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带着点忐忑追问道:“什么活儿?”

“快活儿!”来人回答虽然含糊,但却准确地击中了对方心理防线的弱点,“你不是急用吗?只要你愿意干,一个月之内就能拿到钱!”

这样的条件的确是太具**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抢银行!”

“没那么夸张的。”来人笑了笑,然后递给杭文治一张名片,“下午三点,带齐你的个人资料,按这个地址来找我。找不到就打个电话!”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经转身离去,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下午三点,杭文治来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里位于龙蛇混杂的城中村,早上约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户平房外等着他。

“挺准时的。”那人夸了他一句,然后便招招手,“快进来吧,我们老板正等着呢。”

杭文治跟着那人进了屋,却见屋中摆着张方桌,几个大汉围坐在桌边,桌上酒菜狼藉,看来刚刚有过一场豪饮。

“常哥,人来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个胖子打了声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着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杭文治缩起脖子,心中有些发怵。

胖子打了个嗝问:“个人资料有没有?”

杭文治连忙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简历递了过去。胖子接到手里刚扫了眼开头,便惊讶地冒了句:“嗬,大学生?还是名牌啊!”

带路的男子凑上前看了看,嘀咕道:“还真是。”他重新打量着杭文治,颇有些意外似的。

处于这样的场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悲伤,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他似乎也对杭文治产生了兴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说:“给我看看。”

胖子把简历送到年轻人手里,然后斜眼问杭文治:“你缺钱用?”

杭文治抬起头:“是的,急用!”

胖子翻着眼皮:“你知道干什么吗?”

杭文治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又坚定地补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叽,直接亮出了底牌:“卖肾,干不干?”

卖肾?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并没有太多了解。

带路的男子在一旁说道:“就是把你的肾卖给得了肾病的人,用来做移植手术。卖一个肾给你五万块——你别害怕,正常人都有两个肾,卖了一个还有一个,不影响你以后娶老婆。”

男子说到“娶老婆”三个字的时候神态轻佻,屋内众人都粗鲁地大笑起来。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提高嗓门说:“我怕什么?只要你们真的给钱,别说一个了,两个我都敢卖!”

胖子盯着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凛:“你可考虑好了!兄弟们都靠这口子吃饭,你要是答应下来了,可别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却愈发坚定,“我还怕你们反悔呢!”

胖子不说话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杭文治,因为对方确实是他入行多年来看到的最奇怪的一个人。

奇怪并不在于此人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而在于他对卖肾这件事情的决绝和坚定。而在以往的经历中,即使是最落魄的农民工也深知卖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们面对着巨额金钱的**也会犹豫和彷徨。而一个有着美妙前景的大学生却为何如此的义无反顾?

不过这样的诧异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过。他是一个生意人,该关心的只是目标的态度——对他来说,一个态度坚定的卖肾者便意味着十来万的暴利收入;而对方的心灵动机算什么呢?最多算个闲暇时的谈资罢了。于是他便转头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个字据吧,今天就让他签了。”

有人却忽然在中间插了一竿子,说了声:“等等。”

杭文治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坐在胖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这人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言行之间却颇为老练,显然是个历尽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转头看着年轻人,他虽然年长不少,又是这里的主人,但对那个年轻人却很是客气。

年轻人手里攥着杭文治的简历,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对视着,传递出友好的信号,这让后者放松了不少,然后他开口说道:“你是个文化人,有知识,有前途,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简单:“我需要钱。”

年轻人追问:“你要钱干什么?”

“给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症,必须尽快开刀,可我们家的钱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说到这里,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所以你愿意卖了自己的肾?”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个肾算得了什么?”

年轻人却要给对方泼上一盆冷水:“你卖了这个肾,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吗?且不说手术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术后的保养和治疗呢?就凭你卖肾得的五万块,够吗?”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还能卖什么,你们尽管说吧!我还有一个肾,还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你们都可以拿去卖!”

年轻人摇摇头,他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并不生气,反而笑道:“都卖了?那你自己还活得下去吗?”

“活不下去又怎么样?我的命本来就是我爸给的,我愿意换给他!”杭文治越说越是动情,声音已近哽咽。

年轻人长久地看着杭文治,后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对方的眼睛,神色间充满了期待。他已看出这人在屋子里地位不低,父亲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对方的手中。

半晌之后,年轻人转过身来面向那个胖子,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胖子哈哈一笑:“阿华兄弟既然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给面子?”

阿华!杭文治从此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阿华在胖子的肩头拍了拍,以示感谢。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边,冲对方一扬下巴说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里?”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状况了。

“去见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听说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马就壮起了胆色。他紧跟在阿华的身后走出小屋,而他这一步迈出之后,不仅改变了他爸爸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阿华开来了一辆车。他载着杭文治穿城而过,最后来到了市郊的一处别墅小区。然后他引着杭文治进入了小区中最豪华的那幢别墅,他让后者在客房里耐心等待,自己却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来到这样奢华的所在,看着那布满了高档装饰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不敢坐下来,只是在窗户边老老实实地站着,这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当客房门再一次被打开的时候,当先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看起来三十来岁,体态威严,剑眉虎目,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令人敬畏的气势。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气场前无处藏身,他慌乱地挠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阿华也跟了进来,他为杭文治做了引见:“这是我们邓总。”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个招呼:“邓总,您好。”

被称作邓总的人“嗯”了一声,往沙发上一坐,然后冲杭文治一招手说:“来,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张椅子,很拘谨地坐好。阿华则站在了邓总身后。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邓总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杭文治便回答说:“在老家县城的医院里。”

“把医院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都告诉我。”

“杭国忠,隋县第一医院。”

杭文治以为邓总是要检验自己有没有说谎,可对方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中年人此刻转头吩咐阿华:“你现在就派人到隋县去,办理转院手续,把他父亲接到省城人民医院来。直接找肿瘤科的杜主任,让他安排专家进行会诊,制订出手术方案。要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计划、用最好的药,明白吗?”

阿华点点头,随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说道:“我……我没那么多钱。”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把自己的两个肾都卖了也不够花啊!

邓总摇了摇手:“不用你花钱,你也不需要去卖肾。你父亲的治疗今后都包在我的身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际遇,杭文治不喜反虑:“这……为什么?”

“阿华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有知识,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越来越少啦。”邓总上下打量着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华!”杭文治轻念着这个名字,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邓总关注着杭文治的神色变化,对方并没有急于自喜,而是首先对阿华心怀感激,这一点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点着头,语带双关地赞道:“阿华虽然还年轻,看人倒是很准了。”

说话间,阿华又回到了客房里,他在邓总面前俯身说了句:“都安排好了。”

邓总又问杭文治:“对于你父亲的治疗,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尽管提出来。”

杭文治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半晌之后他才略回过些神来,茫然道:“我没什么要求……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

“对你的要求……”邓总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杭文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从午饭到现在已经大半天过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唤。

“那我就对你有个小小的要求——留下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吧!”说这句话的时候,邓总脸露笑意,威严的仪容中竟也透出几分世俗温情。

杭文治当然无法抗拒这样的要求。他跟着邓总和阿华来到别墅内的餐厅,在那里,他见到了邓总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尚在牙牙学语的可爱儿子。

邓妻是个合格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后端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口的佳肴。杭文治受宠若惊,一开始几乎不敢去伸筷子。后来阿华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引导着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邓总和妻子也不断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一样。

杭文治享受到了毕生难忘的一顿晚宴。相比于主人的盛情,那菜肴的美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动容说道:“邓总,我们非亲非故,您这样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报答你们。”

邓妻微微一笑:“要你报答什么?既然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便把你当成自家人。”

对方越是这么说杭文治反而越难释怀,他眼里噙着泪水,诚心实意地说道:“邓总,我知道您是做大买卖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只要您开口,就算给您一辈子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阿华蓦然心动,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邓总,似乎怀着某种期待。

邓总却摇摇头:“不。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事实上,你也帮不了我什么。我只要你照顾好你的父亲,然后认真念书,走好你自己的路。我想,你一定也会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把阿华当成你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点了点头,同时再次诚恳地表白道:“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邓骅与杭文治对视了片刻,终于松了些口风,“这样吧,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杭文治如释重负,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眼角的热泪慢慢潆干,然后他郑重地,像是带着某种承诺的意味说道:“我会穷尽我的一生,去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杭文治虽然没有成为邓氏集团中的一员,但他的人生从那天开始已走上一条吉凶难测的轨道。

在此后的十年中,杭文治见证了邓氏集团从壮大到辉煌、从辉煌到鼎盛的全过程,而他自己也从一个初入省城的农家子弟成长为一名社会中产。邓骅一家时常会关照他一下,但却从不让他介入到集团的事务。对邓骅来说,这样的安排独具深意,而在杭文治眼中,他却只看到自己亏欠下对方越来越重的恩情。

杭文治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曾许下的那个承诺,不过他知道这个承诺很难实现。因为邓骅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强,强到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任何帮助。杭文治有时会痛恨自己的无能——在十年的岁月长河里,这成了他安逸生活中的唯一缺憾。

然而世事无常,一个王朝盛极而衰时,它的崩塌仅在瞬息之间。

杭文治是从电视新闻上得知了邓骅遇刺的消息,在悲伤之余,他更多的感受还是一种深深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履行那个承诺了,他十年的等待都已经化为泡影。当时他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一直到电视没了信号也没有挪动分毫。他的所有感观似乎都消失了——或者说,他的精神世界被人掏空了。

杭文治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几个月之后,当他得知那个害死邓总的家伙仅仅被判了五年徒刑,他才又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杭文治与阿华进行了一次秘密的会面——长期以来,他们之间的联络都遵循着一种隐秘的模式。这是邓骅生前提出的要求,枭雄已死,但他的话效力犹存。

杭文治告诉阿华:“我要去杀了那个家伙。”

阿华一开始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提醒对方:“你会毁了自己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杭文治瞪起了眼睛,“邓总救了我全家,现在是我报答他的最后机会。什么也拦不住我!”

阿华看着杭文治,从对方那副义无反顾的气概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不怕死的男孩。

十年间沧海桑田,在杭文治身上唯一没有变化的只剩下他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已经足以让他的人生在十年之后走回到一个循环的起点。

就像十年前一样,阿华完全能理解杭文治,所以他无须再多说什么,只道:“我帮你安排。”

一个详密的计划就此展开,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杭文治送进Eumenides所在的监狱。

必须在Eumenides出狱之前展开复仇行动,这是阿华和杭文治一致的观点。不仅因为他们的仇恨已经无法忍耐五年的时间,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等待Eumenides出狱无异于等待着放虎归山。

Eumenides就是一只凶猛的老虎——这一点无人否认。现在这只老虎终于被带上镣铐,关入了牢笼之中。对于意图打虎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所以杭文治首先要做的,就是和这只老虎关在一起。

于是他们苦心策划了那起“抢劫案”。就案情来说,杭文治的“经历”与Eumenides生父当年遭受过的不白之冤极为相似,这使得杭文治在狱中能够更加顺利地接近Eumenides。而案件的平衡点也构置得非常巧妙:杭文治获罪与否的关键取决于他与“前女友”之间是否存在着借贷关系。如果借贷关系无法证明,那杭文治敲诈勒索和抢劫的罪名便告成立,反之则不成立。在开庭过程中,“前女友”自然会否认这种借贷关系,目的就是把杭文治送进监狱;而在此后的任何时刻,只要“前女友”良心发现,承认借贷关系的存在,便可以随时帮杭文治洗净冤屈。所以对杭文治来说,虽然他一样身陷重监区,但其实却占据着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主动局面。

阿华打点了监狱中负责安排犯人宿舍的内勤,让杭文治进了Eumenides所在的424监舍。这种不会违反原则的顺手人情操作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不过为了保证计划的隐秘性,阿华实际运作时转了个弯儿,只是要求把自己的朋友和“平哥”安排在一起,理由是:“平哥”在监区里罩得住,自己的朋友如果能跟着他混,日子会好过一些。

对于入狱之后怎样除掉Eumenides,阿华和杭文治事先并没有特别详细的计划。因为狱中的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这实在是个变数太大的命题。阿华只是在入狱前对杭文治进行了针对性的培训,包括适应狱中的生态模式以及掌握一些速成的格杀技能。而复仇计划的具体展开,就要看杭文治与Eumenides接触之后的见机行事了。

当然了,对于大致的思路他们还是有所设计的。总的来说,复仇的方法有两条:一条是“杀”,一条是“逃”。

所谓“杀”,就是利用在监舍中大家朝夕相处的机会,趁着Eumenides不备的当儿直接把他杀死。这是最简单的思路,同时也是最难实现的计划。其难度在于:第一,Eumenides本身就是最顶尖的杀手,而他身陷监狱这样的是非之地,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仅凭杭文治的力量想要将对方杀死恐怕不太现实;第二,就算杭文治能够得手,完事后又如何脱身?虽然杭文治自己并不吝于玉石俱焚的结局,但这条路终究不是上策。进一步探究,要想实现这个思路,必须要出现以下条件:第一,杭文治要赢得Eumenides充分的信任,从而解除对方的防备之心;第二,杭文治要设法找到能够一击毙命的行凶利器,从而弥补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差距;第三,杭文治要设计出一个巧妙的布局,不仅要杀死Eumenides,最好还能让自己置身于嫌疑之外。而这三个条件的实现,一个比一个困难。

相较而言,阿华更倾向于第二条策略:“逃”。这条策略的核心思想就是要通过杭文治的苦肉计,煽动Eumenides一同越狱。只要后者参与了越狱行动,他的命运就会超出他自己的掌控,出现多种变数,而任一种变数都会让他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在阿华看来,其中最理想的状况就是越狱成功。他会根据杭文治透露出来的越狱计划,在监狱外围布好陷阱,静待Eumenides的到来。而经历过越狱的身心折磨之后,强弩之末且又毫无防备的Eumenides必然无法抵挡自己的致命一击。更何况在对手身边还潜伏着一个杭文治,Eumenides在这场对抗中绝无一丝胜算。

这个计划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他们可以合理合法地杀死Eumenides。面对一个刚刚越狱的亡命逃犯,任何程度的自卫都是顺理成章的。他们的行为甚至应该受到警方的嘉奖。

这个计划的难度却也显而易见,仅有五年短刑的Eumenides会不会参与越狱计划暂且不论,单说越狱这个行为本身又谈何容易。那戒备森严的重监区还从未发生过成功的越狱案例,贸然行动的人只会沦为高墙上哨兵的靶子。

不过杭文治却借此想出了一个变通的方法:干脆就策划一次失败的越狱,在行动时故意将Eumenides暴露在哨兵的枪口下,上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阿华起初也觉得这个思路不错,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棘手。以Eumenides的心智身手又怎会轻易受人愚弄?到时候恐怕Eumenides没有暴露,首先暴露的人却是杭文治。哨兵的枪口可不长眼,弄不好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杭文治便又提议,能不能收买个把管教或者哨兵?如果有狱方的内线参与计划,那要将Eumenides置于死地可就容易多了。这个提议被阿华旋即否决:那些安安稳稳坐享皇粮的体制内人员,顺水推舟帮个小忙是可以的,但有谁会把身家性命搭上来蹚你这趟浑水?这样的收买难度太大,若是邓总在世或有一线可能,现在邓氏集团大厦已倾,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杭文治略感失望,但他要煽动Eumenides一块儿越狱的想法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也知道,如果Eumenides不越狱,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在正常的监舍生活中杀死对方的几率实在太小。只有在越狱的过程中,才会有更好的机会出现:或者把Eumenides引入阿华的埋伏,或者借哨兵的枪口将其击毙,或者趁着对方全心潜逃时,由自己伺机亲自动手……退一万步说,即便越狱不成功,Eumenides也没有在越狱时被杀死,至少对方会因为越狱的行为被判加刑,这对复仇者来说也算是半个好消息。总之,只要Eumenides踏出越狱这一步,杭文治便已牢牢攥住了优势,如果顺利的话,这个优势足够一击致命!

入监之后,杭文治便一直冲着这个目标而努力,他成功地赢得了Eumenides的同情和好感,市政设计师的职业本能则让他想出了一个值得一试的越狱计划,监区中队长张海峰也对他青睐有加……一切似乎都在顺应着他的计划,唯有一个节点被堵住了,而这个节点偏偏又是最关键的。

Eumenides不想越狱!

那天在监区操场上,杜明强对杭文治提出的越狱计划一口回绝,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定,让后者深感心灰意冷。

在这种情况下,杭文治不得不重新考虑第一条大策略:就在监区中进行刺杀!他甚至已经着手展开了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他明知自己的胜算极低,但无论如何,他至少要试一试。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无常,就在杭文治对越狱计划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转机却又不期而至。杜明强主动找到他重新提及越狱之事,而这次前者的态度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Eumenides忽然又同意越狱了!

杭文治至今仍不明白杜明强转折的动因所在。他只是记得,在杜明强回心转意的那个早上,曾有一个“朋友”到监狱来探访对方。应该就是这个“朋友”促成了杜明强的转变。

或许那个“朋友”就是阿华,他正通过某种方式在配合自己的行动,杭文治暗自猜测。可惜他没有机会找阿华证实一下,为了保证复仇计划的隐秘,不到必须的时刻,他和阿华之间是不会进行联络的。

不管怎样,杭文治关心的只是Eumenides态度转变这个结果,而转变的原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当Eumenides终于肯参与越狱行动之后,杭文治知道己方已经胜了,接下来就要看能取得多大的胜果。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有趣:当你突破了一个阻挠你很久的关口之后,后面紧随着的其他困难往往也会自行化解,一顺百顺。杭文治的复仇计划似乎也是如此。

一贯冷静缜密的杜明强却在监区大会上和张海峰发生了正面冲突,这无疑是一种以卵击石的可悲举动。张海峰毫不客气,他踩碎了杜明强钟爱的CD机和光盘,而后者在狂怒之余,竟对张海峰的爱子发出了死亡威胁。这使得两人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当时杭文治就站在不远处,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杭文治找张海峰摊牌了,他要把这个掌管着整个四监区的强悍男人拖下水,让其成为帮自己对付Eumenides的同壕战友。

杭文治对这次策反充满了信心,因为他和张海峰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一个合格的父亲怎能容忍指向自己儿子的死亡威胁?所以当杀死杜明强的机会出现在张海峰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心动。而杭文治制定的计划又是如此完美,完美到让张海峰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在这个计划中,张海峰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他只要带着手枪守候在杭文治设定好的线路上,静待那些越狱分子送上他的枪口。到时候他轻轻一扣扳机,杜明强便会命归黄泉;同时平哥和阿山自然要吓得屁滚尿流,俯首就擒。这样的变故不仅不会给张海峰带来任何麻烦,反而会让他成为监区的英雄——单枪匹马挫败集体越狱的图谋,击毙一人,生擒三人,这无疑将成为张海峰从警生涯中最为浓墨重彩的绚丽篇章!

唯有一点让张海峰略感困惑,他也当场对杭文治提了出来:“你自己怎么办?越狱未遂,你不怕被加刑吗?”

杭文治哈哈大笑:“我来这里就是要杀杜明强。为了这个目的,我连抢劫的重罪都敢背,还怕多个越狱的罪名?再说了,只要杜明强一死,我的朋友就会在狱外给我翻案。如果我入狱的罪名被洗脱了,‘越狱’这两个字又从何说起?”

张海峰仅有的疑虑也打消了。他终于成了杭文治复仇计划中最重要的一员。在那个周六的中午,他和杭文治针对计划的细节做了详尽的探讨,最终将每一个环节都编排得滴水不漏。他深信,只要杭文治能将杜明强带出监舍,自己就能将杜明强送进鬼门关!

杭文治也有同样的强烈感觉,复仇计划的成功已仅有一步之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就连老天爷似乎也在配合杭文治的行动,从周四这天早晨开始,一场秋雨如期而至。而以杭文治在省城生活多年的经验来看,秋天正是雨季多发的时期。这雨既然开下了,那没个三五天的很难停歇。

雨夜月黑,探照灯的光亮又会被雨幕遮挡,岗楼上哨兵的视线必然要大打折扣;而连绵不绝的风雨声则会干扰监舍和办公楼内值班管教的听觉——这些都是对越狱计划极为有利的天时条件,也就是杭文治所期待的“东风”。

在这场“东风”的刺激下,杜明强等人越狱的决心会更加坚定,一切就像开弓之箭,其势已满,不得不发!

杭文治静卧在床,他的双眼只是看着一扇小小的气窗,但心绪却已从十年的岁月长河中飘摇而过。对他的人生来说,转折既从一场秋雨中开始,也就注定了要在另一场秋雨中结束。

第二天便是周五,也就是监舍众人初定好的越狱之日。事到临头,每个人的心中自然都不平静,但这四人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他们跟着监区狱友们一同吃饭、出工,表面上可看不出什么变化。阿山沉默依旧,杭文治干活仍然麻溜,杜明强自顾自的,平哥则照例摆出老大的风范,该偷懒就偷懒,该骂娘就骂娘,毫无同甘共苦之情。

吃完午饭之后,又到了这周装车拉货的时间。带班管教来到厂房,扯嗓门点了杜明强和杭文治的名字。平哥正抓着阿山聊天,闻声便抬起头瞥了杜明强一眼。从外人看来,这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一瞥,唯有424监舍众人心中有数:杜明强这一去将要和劭师傅做最后的沟通,只要劭师傅那边没出什么状况,那今晚的越狱计划就再无变更之理了!

平哥和阿山只能在厂房耐心等待。杜明强和杭文治照常将货物装满小车,然后跟着带班管教往停车场而去。因为下雨,管教给两人发了简易的透明雨衣,小车上也盖上了一层油纸。

到了停车场,只见货车停在老地方,劭师傅却不见踪影。管教有些纳闷,便四下里喊起来。三五声之后,办公楼里传出了劭师傅的回应声,然后便看他小跑着出了大楼。到众人近前时,劭师傅歉然一笑,道:“下雨,我到楼里躲了一会儿。”

管教也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后他转头嘱咐杜杭二人:“今天天气不好,你们利索点,早干完了早回去!”

杜杭二人痛快地答应了,各归各位,摆开了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劭师傅这时也从车前舱里找了件雨衣穿上,然后他跳上大车车斗,对杜明强道:“小伙子,今天你可得辛苦了!”

杜明强一笑道:“没问题。”就在两人寒暄的工夫,杭文治已经从小车上搬了个纸箱过来,劭师傅想去接的,杜明强却抢上一步截了,嘴里说:“劭师傅,你去把毡布揭开。”

对方明显是在照顾自己,不想让自己累着了。劭师傅心知这小伙子素来仗义,也就不说啥客套话了,径直走到车斗最里面撩起了防雨的毡布。杜明强跟过来配合着码好纸箱。因为比以往多了道料理毡布的工序,这活儿自然也要慢一些。

那边杭文治又抱起一个纸箱,在车斗下等着,看起来并不着急。三人按部就班,在天气的限制下,无法像管教所愿的那样“麻利”。管教在一旁盯了片刻,颇有些心焦无聊,烟瘾便在心底蠢蠢燎动起来。他打眼寻了寻,看到不远处停放下车的地方有雨棚可以躲避,于是便踱过去,打火点上了一根香烟。

杭文治心中一动。那管教倒是没有走远,这边三人仍在他的视线监控之内。不过借着风雨的掩护,三人间若要说些什么管教肯定就听不见了。这正给了杜明强和劭师傅言语交流的机会,双方可以好好聊聊,把话说个透彻。

果然,杜明强看到管教走开了,码箱子的时候便愈发认真,这样他每每到了车尾都有机会和劭师傅聊上一阵。几个回合过后,当他再次从杭文治手里接过纸箱的时候顺势使了个眼色,同时微一点头。杭文治一喜,知道劭师傅那边也已做好了准备,这意味着他们制定的越狱计划再不会有什么变数。杭文治看着杜明强抱着箱子走开,目光追随着后者的背影,眼镜片后闪出一丝寒光。这个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还以为将踏上一条自由之路,可事实上,他踏上的却是自己为其精心铺设的末路穷途!

一下午三人在雨中辛劳,直到五点钟左右才堪堪将一车货装完。这边管教带着杭文治清理货物,杜明强便又和劭师傅聊了几句。不过他们该说的正事早已说完了,这会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而已。

货物清点无误,劭师傅和三人道别,然后钻进驾驶室准备开车离去。管教自然也招呼杜杭二人收工。三人走出几步之后,却发现劭师傅的车迟迟没有发动,管教觉得有些不对,便停下脚步转身张望。

却见劭师傅又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看着三人道:“奇怪,我的车钥匙怎么不见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着周身口袋,神色颇为困惑。

管教提醒对方:“是不是掉在车里了?”

劭师傅摇头道:“我刚在车里找了一遍,没有啊。”

劭师傅走不了,狱方的这三人也不好先走。管教无奈,只好又折回来,他冲身后的两个犯人努努嘴道:“你们俩上车帮劭师傅找找。”

杜明强和杭文治一人一边,钻进驾驶室好一通寻找,果然是一无所获。车下劭师傅也把全身都摸遍了,钥匙却仍是不见踪迹。

管教又在一旁问:“你一般下车后会把钥匙放哪儿?”

“我以前来装货都不拔钥匙的。今天不是去躲雨吗?人车分离,我就把钥匙拔了。”劭师傅眯起眼睛回忆着说,“开始我就拿在手上,后来在办公楼里上了个厕所,上厕所的时候应该是塞进裤子口袋里了。”

管教往劭师傅的裤子瞟了一眼,那是一条普通的工作裤,很宽松,而两侧的口袋又都不深。管教咂咂嘴说:“这口袋可不保险。”

“难道是掉在路上了?”劭师傅挠着头说,“那会儿你们叫我,我跑得匆匆忙忙的。”

管教便道:“赶紧去找找吧。我们先不走,帮你看着货。”

劭师傅忙道了谢,顺原路边走边寻,一直找到了办公楼里面。过了有十分钟的光景,他从办公楼里出来,脚步匆匆,看神色似乎不太乐观。

“还没找到?”管教远远地问。

劭师傅摇摇头,快步走到近前说道:“看来是掉在车斗里了,得把货清了找。”

管教把嘴一咧:“那可麻烦了。”

劭师傅此前在车斗里忙活了一下午,蹲下站起的,裤兜里的钥匙的确很容易滑出来。而他又穿着雨衣,难以及时发觉。要说这钥匙总不至于飞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关键是现在一车货都已经装完,如果钥匙真是掉在了车斗里,要找就得把货箱先卸车,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

劭师傅苦着脸说:“今天肯定来不及找了。明天还得麻烦你们。”

管教明白对方的意思。现在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不可能再展开那么大的工程,一切只能等明天再说。只是明天的劳作不属于监区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劭师傅必须请求眼前管教的配合。

“这个没问题。明天让他们俩帮你找,找完了再把货装好。”管教很痛快地拍着胸脯,反正也不用他受累动手,乐得送出个顺水人情。

“太感谢啦!”劭师傅掏出香烟,给管教递了一根。

“哎呀,小事情嘛。”管教点起烟吸了一口,又问,“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办?”

劭师傅把手一摊:“我肯定不走啦。这地方荒郊野岭的,交通太不方便。明天麻烦你们早点过来。”

管教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知道这种拉货的司机,活儿没干完是一定要跟着车的,没有说把车扔下一个人先走的道理。他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请示一下张头,看能不能在值班室里给你安排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劭师傅有些没底,“合适吗?”

管教这时已掏出手机,他摇摇手,示意劭师傅先别急,然后他按了个号码,走到一边通话去了。

片刻后,管教折了回来,表情有些遗憾:“劭师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招待你用个便餐,但是不能让你在办公楼留宿,这个……违反纪律。要住宿的话,你可以住我们监狱的招待所,出了监狱大门,左手边的那幢小白楼就是。”

劭师傅神色踌躇:“招待所就算了吧……我在车里凑合一晚上得了。”

管教猜到对方是舍不得花钱。那招待所一晚上得两三百,对劭师傅来说确实是贵了点,所以他也不便勉强对方,只能打个哈哈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张头亲自在办公楼里值班,如果要换了旁人,也就通融通融了。”

劭师傅连说:“没事没事。我经常跑长途,都习惯了,我车里头还有个铺呢,睡起来也挺好。”

“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把这两个犯人送回监舍,你在办公楼里等一会儿,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不用麻烦,我去前面小卖部买点干粮……”

“不麻烦,工作餐,简单得很。你可一定给个面子。”管教看着劭师傅,神态诚恳。直到对方点了头,他这才满意地打招呼告别,“行了,一会儿见啊!”

管教和劭师傅商量的当儿,杜杭二人站在一旁插不上什么话。现在要走了,两人便与劭师傅道了别,然后在管教身前当先而行。这下午的活儿本来就干得慢,再加上先前一番折腾,回到监区的时候天色已黑,其他犯人都收工去食堂吃饭了。两人匆匆把小车锁进仓房,赶到食堂一看,所有的饭菜都只剩了底儿。饶是如此,晚饭还是要吃。这两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必须拿出最佳的精神和状态才行。

两人拣剩菜剩饭打了个满盆,然后找了个角落面对面坐下。杭文治习惯性地四下看了看,却见平哥也正往这边瞥着。他知道这次耽搁的时间太长,平哥多半会起些疑虑,但现在也不方便过去解释,只有等晚上回到监舍再说了。

不过他自己心中的一些困惑却可向杜明强问个明白。略略吃过几口之后,杭文治便说话了:“丢钥匙这一出是不是你安排的?”

杜明强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把嘴里的食物嚼烂,咽进肚子里,然后才解释说:“如果让劭师傅现在就去湖边等着,那么大的车肯定会被岗楼上的哨兵发现。而平白无故的有辆车停在监狱外围不走,是个人都会起疑。所以我让他先留在监狱里,夜晚要密切关注办公楼楼顶的动静。到时候以旗杆撑出楼顶为信号,他就说找到钥匙了,再把车开出监狱,直接到湖边接应我们。这样衔接紧凑,不会引起哨兵的警觉。”

杭文治“嗯”了一声,心中暗暗赞叹对方心思缜密,算无遗漏。不过他同时也暗自好笑。因为在他看来,杜明强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到达办公楼楼顶,那根旗杆也永远不可能撑出去。杜明强看似高明的安排,其实全然是多此一举。

吃完晚饭之后,犯人们被带回监舍楼。424监舍的四人都无心去活动室收看电视新闻,他们早早便回到了监舍内。因为今天晚上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决定毕生命运的关键时刻。

平哥首先询问了下午杜杭二人装货的情况,杭文治便将为何晚归的原因给对方解释了。平哥听完之后却看着杜明强,口中问道:“这么说的话,是一切正常了?”

杜明强自然能听出此话的双关意味,便郑重点了点头道:“一切正常。”

平哥释然吁了口气,就此不再多说,转而引起一些监舍中常见的庸俗话题。过了半小时左右,其他监舍的犯人也陆续回屋,今晚负责在监舍楼内值班的管教则拿着名册,挨个屋地走过来,点名、锁门。

424监舍的四人表现得毫无异状。在锁门之后,他们也一直维系着正常的话题。其实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他们的言行反而不需要再纠缠于即将展开的越狱行动,因为在此前一周的数个不眠之夜中,他们早已详细探讨了整个计划方案。现在该想的、该做的都已经落实完备,只等着行动开始的那一刻。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在期盼的心情中痛苦煎熬;时间又过得很快,快得让每个人都来不及捕捉自己悸动的呼吸。终于挨到了熄灯的时刻,整个监舍楼内变成了黑暗一片。

四人在熄灯前都已洗漱完毕,现在各自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如此静静地过了两三个小时,夜色深沉,耳听得周围监舍的夜聊声逐渐停歇,唯有窗外风雨依旧。

平哥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开始吧。”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已足够撕破424监舍内如死亡一般的沉寂气氛。

众人应声而动,纷纷从**坐起,不过他们都没有下床,而是各自撩起自己铺位上的床单,或撕或咬地忙碌起来。在他们制定好的计划中,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床单编织成一条至少二十米长的绳子——这是越狱时必须用到的工具。

监狱中配备的床单质量并不理想,这使得众人的工作无须太费周折。不消半个小时,每张单人床单都被撕扯成了四五块狭长的布条,这些布条连接起来已有七八米的长度,如果四张床单再拼接在一块儿,足够满足越狱计划的需要了。

床单撕接好之后,四人先后下床,然后每个人都把床单缠在了自己身上。这样在钻入通风管道的时候,就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对他们的行动束手束脚。这个动作做完之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杭文治当先,平哥随后,众人鱼贯向着卫生间而去。落在后面的杜明强和阿山则一人一边抬起了监舍内唯一的那张方桌,他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绝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进了卫生间,杜明强和阿山将方桌轻轻地放在通风口的正下方。然后杭文治和杜明强先后跳上桌面,合力将通风口的木质隔栅卸去。黑洞洞的通风管道张开大口,像是早已在等待着他们。杭文治双手扒住管口往上一蹿,率先将身体钻了进去,杜明强在下面托着他,帮助对方稳当当地完成了这个动作。

杭文治进了通风管道之后,杜明强往桌下使了个眼色,示意平哥和阿山跟上。这先后的顺序都是事先就商议好的:杭文治对管道最熟悉,自然要在前头带路,而杜明强身手最好,不需别人帮助也能轻松地爬上爬下,便被安排在断后的位置上。平哥和阿山此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紧随杭文治钻入管道之内。杜明强待这三人都进去之后,又扫了一眼监舍内外的动静,确定没什么异常了,便灵巧地一跳,像只猴子似的钻进了通风管口,迅捷且悄无声息。

因为监舍大楼自身的通风效果很差,所以配备的通风管道口径要大一些。即便如此,一个成年男子钻在其中也只能像条蛇似的匍匐前行。这四人排成一串,爬动时尽量把床单垫在身体下方,以减少和管道壁之间的摩擦。要知道,这通风管道四通八达,连接着大楼内所有的监舍,就像是一个个传音喇叭一般。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任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扰到尚未熟睡的犯人。

这一路行进得极为艰苦,好在424监舍的位置距离楼梯道不远,而他们的第一站目标——通风竖井——便是位于楼道的墙体之后。在转过一个直角弯之后,管道变得宽敞了,同时风速陡然加快。杭文治事先曾告诉过众人,这意味着他们进入了四楼的通风干管,通风竖井已近在眼前。

果然,再往前爬渐渐有了夜光,显然是接近了某个出口。而最前方的杭文治已经把脑袋探到了出口外,此刻他眼前所见的正是一条垂直上下的通风管道,大小不到一米见方,往下深不见底,往上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这是因为424监舍正在这幢楼的顶层,所以通风管道相距楼顶的出口非常之近。这无疑给他们的脱逃计划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杭文治小心地将上身慢慢探出横管,然后张开双臂撑住竖井的墙壁。那墙壁年久潮湿,早已生满了青苔,摸上去腻嗒嗒的滑溜一片。杭文治咬咬牙,把手肘也撑开,尽量增大与墙壁的接触面积。他深知,如果在这个地方失手滑落,惊动楼内值班管教不说,自己恐怕也得摔个半死!

直到确定双臂已经能支撑自己的全身重量了,杭文治这才将下半截身体移出了横管之外。他的双脚随即也分开,踩在了两侧墙壁上。自己的身形稳住之后,杭文治压着声音向身后的同伴嘱咐了一句:“小心!”他可不愿看到自己的完美计划因为别人的失误而就此流产。

不过杭文治的担心看起来是多余的,跟在他后面的三人身手一个比一个好。对他们来说,这种溜檐走壁的事情只是小菜一碟而已。杭文治手脚并用地往上蹿了一阵,很快便抵达了竖井出口处。他弓着身体爬将出去,外面秋风阵阵,细雨迷蒙,虽然阴冷,但却充满了清新的自由气息。

雨水糊住了杭文治的眼镜,让他的视线有些迷离。他便把眼镜摘在手中,想要用衣襟擦一擦。不提防身体忽地被人重重撞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楼顶。

杭文治咧了咧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同时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喝道:“低头,别动!”

说话的人正是平哥,他第二个钻出了通风口,却看见哨塔上的探照灯正向着监舍楼这边扫过来。情急之下,他立刻将杭文治扑倒,用身体将对方牢牢压住。

杭文治这时也看到了掠过的探照灯光,心中暗暗后怕。待灯光过去之后,平哥将杭文治瘦弱的身体提溜起来,同时转身招呼刚刚爬出通风口的阿山和杜明强:“快!往西北角里跑!”

四人猫着腰,一溜烟钻向平哥所指的那个角落。这里是探照灯扫射的盲区,同时也是计划中众人下楼的位置。

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之后,众人背靠围栏而坐,各自调整着气息。他们已经嗅到了自由的味道,但他们也知道,现在还远不是享受的时候。所以只略略歇息片刻,众人便把缠在身上的床单解下来,把其中三条首尾相连,组成了一条二十多米长的布带。杭文治正要把布带往围栏底部的钢筋上缠绕,平哥却一挥手说:“等等,先用水浸湿了!”

其余三人心念一动,明白了平哥的用意。用雨水浸湿之后,布带吃重,就不会在风中飘摇,而且布带湿透了之后会和楼体的颜色仿佛,在这样一个雨夜,即使有探照灯扫过时也很难被哨兵发觉。

楼顶处不乏积水,四人七手八脚,把布带浸了个透,然后绕过围栏底部的一根钢筋打了个结,相当于做了个布带圈套在钢筋上。因为布带很长,那布带圈往楼下扔出去时,垂下来仍有十米多,已足够让越狱者抵达楼底的地面。

“眼镜,还是你先上!”平哥冲杭文治努努嘴,“动作麻利着点,下去之后先找个死角躲起来!”

杭文治抬眼瞥了瞥探照灯的光柱。他刚才差点吃了亏,同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第二次。等那光柱刚刚从监舍楼扫过的时候,他快速翻过围栏,右手抓住布带圈一边,纵身便跳下了去。

那布带一边受力,带圈失去了平衡,跟着杭文治的身体滑动起来。杭文治往下坠了一两米之后,感觉有些失控,便伸左手抓住了布带圈上行的另一边,下坠之势亦由此止住。然后他歇一口气,重新松开左手,继续下滑,如此反复数次,忽觉双脚一实,已踩在了楼底地面之上。

这番下楼的方法也是众人在前几天就商量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加快下行的速度。毕竟那探照灯扫来扫去的,如果有个人吊在灯光中必然会被哨兵发觉。实际操作起来,这方法倒好用得很,基本能保持一个可控的连续下坠过程。

杭文治落地之后,立刻便闪到了探照灯无法射到的墙体拐角。此后每一次灯光扫过,便有一人牵着布带圈滑坠下来。在最后面压阵的还是杜明强,他下滑的速度最快,在空中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仅仅是靠着布带和钢筋之间的摩擦力来控制自己的坠速。落地后他解开带圈上的一个结扣,将布带拉下收起,并且在探照灯再次扫过之前撤到了墙角——平哥等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看,那个就是雨水井盖,我们要从那里钻到地下。”杭文治用手指着监舍楼的左前方低声说道。借着探照灯的光亮,众人看到了那个井盖,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概有七八米之远。那里是一片空地,周围都没有遮蔽物。而井盖沉重,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在这种情况下,四人当然不能一窝蜂地冲过去,必须先去一人把井盖打开,然后大家趁着探照灯的间隙一个一个地钻进雨水管道中。

按照事先的计划,开井盖的任务会交给杜明强。杭文治根据实际经验制作了一个小工具,此刻他把那个工具拿出来交到了杜明强手中:那是一条半米多长的布带,布带的一头拴着一柄牙刷。

平哥斜了杜明强一眼,问:“你没问题吧?”

杜明强笑了笑,看起来胸有成竹。他的眼睛只盯着那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当灯光掠过的时候,他蓦地冲了出去,看起来就像在黑暗中追逐那根光柱一样。相对于他的速度,七八米的距离实在太短。众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杜明强已经停在了雨水井盖边。那井盖由厚重的铸铁制成,圆形中心线上有两个拇指大小的窟窿眼。正常检修开井盖的时候,工人会用一对铁钩子穿进那窟窿眼里,然后用力将井盖提起。现在要去找铁钩子当然不现实,一切只能靠杜明强手中那条扣着牙刷的布带。

杜明强将牙刷从一个窟窿眼里塞了进去,而布带则仍然攥在自己手中。因为布带的结扣点正好处于牙刷的重心,所以牙刷钻进窟窿之后就横着悬在半空,处于一种平衡的位置。杜明强轻轻转动布带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那横展开的牙刷正好与狭长形的窟窿眼形成一个交错的十字。然后他一拉布带,牙刷便紧紧卡住了井盖的内表面。确定吃上力之后,杜明强换双手攥住布带头,躬着身体猛然发力一拉,井盖便像打开的怀表一样侧翘起来,并且很快就翻倒在一边,露出了黑黝黝的下水井口。

杜明强的动作毫不停顿,伸手撑着井口,一闪身就跳了下去。却见井内过膝的雨水正源源不断地向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甬道内流去。

过了十几秒钟,杭文治也跳进了井内。这时井里的空间已非常狭促,很难再容下第三人去。为了保证人员不在井口停顿,现在必须有人钻进甬道内,给后来者腾出空间。按照计划仍然是杭文治在地下打头阵,因为只有他最熟悉整个地下管线的分布。

杭文治也不含糊,立刻跪着爬进了甬道中。他身上缠着那根二十多米长的布带,拖在后面像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随后平哥和阿山也先后跳入,并且按顺序跟着杭文治爬进了甬道。杜明强留在最后,他仍然以牙刷为工具,把那井盖又拖回到原处。当井盖封闭之后,整个地下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这个时候缠在杭文治身上的布带就起了作用,他身后的三人都抓着那根布带,保证了在黑暗中大家也不会在岔道口走散。杭文治当先领头,完全凭着脑子里的管道图爬跪前行。雨水湍流,搅动起管道内陈年的腐臭,令人闻之欲呕。而四人甚至需要昂起头,才能避免那肮脏的水流浸漫口鼻。

这一路的行程缓慢而痛苦,但众人都明白,要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又是一段必经之途。他们顺着水流爬了有近半个小时,前方依稀透出些许光亮来。

平哥知道光亮意味着又一个井盖,于是便问了句:“到哪儿了?”

杭文治道:“应该是三监区监舍楼。”

“怎么跑到三监区了?”平哥诧异之间,不提防喝了口污水,忙不及地连啐了好几下。要知道,从四监区到办公区最近的道路应该是直线往南,穿过中间的一片农场,而三监区则在农场西北侧,走到这里来显然是兜了一个大圈。

杭文治尽量把头抬高,解释道:“雨水管道不会经过农场下方的,我们只能顺管道绕过农场。前面要依次经过三监区、二监区、一监区和监狱医院,然后才能到达办公楼群。”

平哥听明白了。确实,农场的土地是不需要通过管道收集雨水的,只有铺设了路面的地方才会设置雨水管道。所以他们只能沿着监狱内的建筑前进,绕过整个农场。这样算起来,他们才爬行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前方依旧“路漫漫其修远”。

好在经过三监区雨水井的时候,众人可以依次在井里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这一路跪爬下来,膝盖都好像要磨断了!

如此一段一段,艰难前行,每过一个井口时才能稍事休息片刻。这一爬估摸有两个小时,当抵达沿途的第五个井口时,才终于听得杭文治说了一声:“到了!”

杭文治身后三人心中均是一喜,知道所谓“到了”就是到达办公区的意思。这么说来,他们已经顺利突破了监狱内的第一道防守关口,越狱之旅可算完成了一半!

马上就要进入办公大楼,此后的路程虽然不像从地下穿越农场那样漫长,但论困难和凶险却要远远胜出。因为众人的行动将不再受到地表的掩护,这意味着他们随时都可能被警卫或者监控头发现,从而前功尽弃。

根据杭文治绘制的地图,他们现在所处的坐标应该位于办公楼群东南角。从这个井口钻出地面,往北方跑十米左右便可抵达主楼脚下,而在那里应该能找到主楼的消防风口。这个消防风口直达主楼地下室,从建筑意义上来说,当楼内底层或地下室发生火灾的时候,该设计将起到快速驱散浓烟的作用。而在杭文治设定的越狱计划中,这个风口将成为众人秘密潜入楼内的不二通道。

从监狱建设时的功能分区来看,此刻众人所处的位置已经到了办公楼群的南侧,属于监狱内相对敞开的一个区域。来探访犯人的亲友、监狱内的普通服务人员以及与监狱有合作关系的外单位人员都可以在这个区域内自由活动。而犯人们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是无法涉足这个区域的。正因如此,该区域的警戒便不如办公楼群北面的监区那样严密。至少这个区域是不设岗楼和探照灯的,而北面的探照灯光会被办公楼群遮挡,也无法照射过来。

不过这绝不意味着该区域便是一块不受监管的自由地带。虽然没有高强度的探照灯,但楼群前方的广场上却矗立着一溜路灯,彻夜通亮。而巡逻的警卫和值班管教亦会不时来往,随时有可能撞破发生于此处的异常。

越狱四人对这般状况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们深知,在接下来从下水口转战通风口的过程中,众人不仅要保持极端的灵敏警觉,好运气也必不可少。因为他们此刻藏在地下,对地面上的情形便一无所知。如果就在他们移动井盖的同时,一队巡逻警卫正巧从旁边路过,那他们就只能沦为一群束手待擒的瓮中之鳖了。

好在从整个巡逻路线折算下来,这种倒霉事发生的概率并不算大。而此刻夜色已深,值班管教或其他人员也不太可能再外出活动。他们头顶上的地面应该正是空****的,无人打搅。

保险起见,杭文治先把耳朵贴在井盖内侧听了片刻,感觉外界并无异常,他便低声说道:“我准备出发了,大家跟紧着点!”

“你确定这里是监控死角?”平哥有些不放心,又多问了一句。因为空间所限,现在只有他和杭文治两人在井里。后面的阿山和杜明强则尚在甬道之中。

“没问题的,我出来装货的时候观察过。”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双手顶住井盖往上撑。平哥连忙说了声:“慢点!”同时凑过来帮手。他担心杭文治压不住力道,那井盖若被推得过高,落下时难免要发出声响。

在两人合力之下,井盖平稳上移,离开了井口的箍限,随即又紧贴着地面,缓缓向水平方向移去。路灯的光线从井口折射下来,照出两人身上污水淋漓,肮脏不堪。

杭文治把半个脑袋探出井口,先四下观察了一圈。却见劭师傅的车正停在西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之外视线内便没有什么值得关注之事。杭文治知道杜明强早已和劭师傅打好招呼,即便后者在车内发现异常也不会声张。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他果断地说了声:“走!”然后便率先钻出雨水井,猫腰向着楼脚下的通风口蹿了过去。

遮住通风口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铸铁栅栏,拆卸起来要比实心的井盖方便多了。杭文治一人便搞定了这个工作,然后他匍匐着身体向通风口内爬去。爬到一半的时候感觉身后有人在推自己,速度明显加快。不用回头看,心知是平哥已经跟了过来,在通风口处等待太过危险,于是就帮了自己一把。

杭文治往前方又爬了片刻,隐隐听见身后的铸铁栅栏轻响了一下。他心中一宽,知道通风口已被重新封好,这意味着最后压阵的杜明强也进入了通风管道内。

在其余三人看来,前方尚有不少凶险的关口,只有杭文治心里清楚:他真正的计划距离成功已是如此之近。如果说此前的那番征程尚且存在着变数,现在既已进了办公大楼,一切便在他和张海峰的共同掌控之中了!

通风管道虽然狭窄难行,但和污水横溢的雨水管道比起来还是要好很多。而且这段路程短得很,不消十分钟,前方带路的杭文治已经抵达了管道出口。他卸掉阻拦的隔栅,轻手轻脚地爬出了楼体内部的通风口。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室内空间,借着昏暗的吸顶壁灯,可见纵横的管道和诸多密密实实的大型金属柜——正如杭文治的事先设计,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楼底部的地下管道层。

平哥三人也陆续钻出通风管道,他们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脸上均有欣慰的神色。这一路过来竟如此顺利,难道今天真的会成为他们的自由之日?

这里虽然没有监控设备,深更半夜的更不会有人涉足,但无论如何也并非久留之地。平哥大致看了下地形后问杭文治:“出口楼梯在哪里?”

杭文治伸手往右边指了指:“应该是那边。”说话间便欲迈步而行。平哥点点头,对方的指向正与自己的判断相吻合。他极为谨慎,考虑到杭文治经验不足,遇到突**况恐怕无法处置,便拉了对方一把说:“这里不用你来开路了,你跟在我后面吧。”

杭文治明白平哥的用意,自觉往后让了一步。于是队伍变成了平哥打头,杭文治和阿山紧随,杜明强依旧断后。四人借着管道和设备的掩护,在地下室内摸索前行。走不多远,掠过了右手边一个拐角,向上而去的楼梯口果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楼梯口很窄,被一扇铁制拉门封着,门栅上挂着把链子锁。这种情况杭文治事先便和众人打过招呼:一般地下管道层是会上锁的,主要是防止无关人员误入,否则不管是对设备还是对误入者来说都是不安全的。因为链子锁本身比较长,锁门者为了不给门栅留下能推开的缝隙,特意将锁链围着栅条绕了好多圈,等锁链缠紧才将锁头扣上。

不过这样一道链子锁在江湖老手眼中完全就是个摆设而已。平哥转头对阿山一努嘴说:“找个家伙给它开了!”

阿山低头往地上寻摸了一会儿,很快便拣起一截废弃的铁丝。他走到门边,将那截铁丝往锁眼里捅去。也就三四秒钟的当儿,锁扣上的簧口便往外弹了出来。阿山甩手把铁丝扔掉,开始将那链子锁从门栅上绕拆下来。这个工作本身已毫无难度,只是阿山不想让锁链与铁栅条撞击发出声响,所以拆的时候一圈圈地,动作小心而又缓慢。

杭文治和平哥站在阿山身后。杭文治专注地看着阿山开锁的过程,平哥则分心二用,仅用余光瞥着阿山,主要的精力却在关注着周围环境,时刻防备有异动发生。在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忘记了站在最后面的杜明强。

就在平哥的注意力飘忽不定的时候,杜明强忽然抬起右手,以手掌为刀,掌根部重重地击在了平哥的后颈上。这一击又准又狠,平哥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地晕瘫在地。

杭文治和平哥并排站着,后者的突然倒地让他吃了一惊。他蓦地转过头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杜明强低声讶道:“怎么了?”

杜明强顾不上搭理他,手刀又向着阿山挥去。但杭文治的惊叫已经提醒了阿山,后者猛然回头,刚刚转了一半的时候便感觉脖颈处冷风袭来,他急速地缩头一躲,杜明强这一掌偏了方向,只击中他的耳根,虽然吃痛,却未致昏厥。

杜明强前招未绝,后招又至。阿山既然缩头躲避,他便顺势撤回右掌,同时借着前臂回收之力将肘部向前速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这一肘正好命中了阿山闪避时暴露出的额侧太阳穴,那家伙身子一软,眼看要倒,杜明强跨步欺前将其扶住,避免他的身体撞击在铁门之上。

这几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杭文治似乎是刚刚问完那句“怎么了”,转眼间阿山也晕倒在了杜明强的怀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杭文治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同时瞪着眼睛又问:“你干什么?”

杜明强将阿山的身体慢慢放倒在地,同时似笑非笑地看着杭文治说:“这两个人恶贯满盈,你难道真的要带他们一块儿越狱?”

杭文治心念一动:“你是想……”

“别多说了。”杜明强打断对方的猜测,招呼道,“快帮忙把这两人捆上。他们晕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会醒的。我倒不怕他们,但要想悄无声息地制服这两个家伙也不容易。”

杭文治露出恍然的表情,自觉已完全理解对方的用意。确实,杜明强自诩为代表着正义的制裁者,他怎会容忍两个恶行累累的重刑犯从监狱中逃脱?杭文治甚至觉得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在和杜明强密谋的时候,应该主动提出甩掉平哥和阿山的方案。这样会更加赢得杜明强的好感。不过这样的后悔只是一念之思——反正杜明强已经如自己所愿踏上了越狱之路,这好不好感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脑筋这么速转了几下之后,杭文治连忙凑上前,将缠在身上的布条撕扯了一些下来,配合着杜明强去捆绑平哥和阿山二人。同时他还在暗自盘算:将平哥和阿山抛弃在此处也好,这样只留自己和杜明强上楼,局面反而简单了,当然也就更容易把握。

杜杭二人将平哥和阿山捆扎得结结实实,然后又扯下布团塞在他们口中。平哥那一下被击中后颈,只是被暂时切断了动脉供血,由此引起大脑缺氧而导致休克。在被布团封口的同时他已经悠悠醒来,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脑子还不太清楚。

杭文治检查了一遍捆扎效果,确信那两人都无法动弹和呼喊之后,这才起身对杜明强道:“行了,我们快走吧!”

杜明强也起身了,但他并没有像杭文治想的那样转身疾行,而是忽地问了句:“往哪里走?”

“快上楼啊。”杭文治指着那扇铁栅门,“锁不是已经打开了吗?”

杜明强却摇摇头说:“不能上楼。”

“为什么?”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原本已被控制的局面忽又一波三折。这难免让杭文治有些焦急,但他又不能过于明显地表露心中情绪,只能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杜明强回答说:“因为‘鬼见愁’正在楼上,今天晚上是他值班。”

这样的答案让杭文治的心蓦地一沉。难道对方已有所察觉?他暗暗观察着杜明强的表情,但对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敌意来。联想到下午装货的时候,带班管教曾提起过今晚是张海峰值班,也许杜明强只是因此而过于警觉了。

想到这里,杭文治便把双手一摊说:“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足够小心,不去触发楼梯内的声控电灯,监控摄像头就拍不到什么东西。就算‘鬼见愁’在值班室里时刻瞪大眼睛,他也不会发现我们的。”

“可是‘鬼见愁’从来不会在周五晚上值班。周五他通常会早早下班,去学校接儿子回家过周末。尤其是最近几周,他周六还会把儿子带到监狱来,让你给补习功课。所以他更加不可能在周五晚上继续值班了。”杜明强作了一番分析之后,反问杭文治,“可这件事今天却突然出了变化,你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杭文治心思敏锐地一转,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周末张天扬要参加学校的模拟考试,不会回家。所以‘鬼见愁’才会调整值班的时间吧,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不置可否。略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问道:“如果

‘鬼见愁’知道我们要越狱,他会怎么做?”

杭文治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对方如此突然而又如此尖锐的提问。杜明强见对方不说话,便开始自问自答:“‘鬼见愁’现在已经恨透了我——我猜他一定会带好手枪等着我,在我越狱的途中将我枪杀。而他射杀我的地点呢?嗯,首先肯定在办公区。因为按照监狱的规章,管教是不能携带枪支进入监区的。只是办公区处处都有监控,这会让‘鬼见愁’有些头疼,他伏杀我的过程如果被监控拍下来了,日后在事件调查的时候会有一些麻烦。所以他必须挑一个好地方。如果‘鬼见愁’事先知道我们越狱的路线,他应该会把埋伏的地点选在大楼的楼顶。不仅因为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更因为在那里将我射杀的话,整个过程会很容易解释。他可以编个谎话说,自己一直在值班室里坚守岗位,半夜却听见楼梯间有异常响动。于是他一路追到楼顶,发现了企图越狱的逃犯。在抓捕过程中,逃犯武力拒捕,他只好开枪,击毙了其中最危险的那个家伙。”

杜明强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平和。但这些话语听在杭文治的耳中时,却犹如霹雳一般。因为此刻杜明强所说的,正和自己同张海峰密谋的伏杀策略一模一样!杭文治觉得脑子有些发懵,搞不清到底是计划泄露了,还是杜明强自己在那里疑神疑鬼?不过无论如何,对方既然还没有撕破脸,他就是装死也要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你在说什么呢?”杭文治挤出笑容道,“‘鬼见愁’怎么会知道我们要越狱?他更不可能了解我们的越狱路线。”

杜明强的目光凝结在杭文治脸上,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其中蓄积。后者感觉有些受不了了,他想避开对方的视线,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无异向对方举手投降。所以他只能硬起头皮死撑下去。

而杜明强就在这时又开口了:“难道你没有告诉他吗?”说话的同时,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显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在这样的笑意面前,杭文治那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中,或许自己才是那只可怜的老鼠。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杭文治连问了两遍,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想要杀了我。”杜明强淡淡地说道,“这就是你来到监狱的真正目的。”

杭文治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开始游离,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一种冰冷的绝望感觉正试图将他彻底吞没。然而他又不甘心失败,因为他分明还握着一把好牌,其中最有力的那张Joker无疑就是荷枪实弹等待于楼顶处的张海峰。只要能把这张牌打出去,他就仍有翻盘的机会!

想到这里,杭文治的眼角**了一下,目光扫向了不远处的楼梯口。忽然间,他像只装死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直冲着那扇将开未开的铁门奔去。

他这一下事起突然,行动也算迅捷。只是到了杜明强眼中,这只兔子却成了一只笨拙而又缓慢的猪仔。后者甚至都没有挪动脚步,他只是稍稍挥起右拳,杭文治便感觉腹部像是被铁锤般的重物撞了一下,他的上身弓起,奔跑的动作瞬间凝滞,就连呼吸也随着这一击短暂地中断了。

杜明强又化拳为掌,切在了杭文治的喉部,于是后者便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直溜着身体倒了下去。

于此前切斩平哥颈部的手法不同,杜明强切在杭文治喉部的这一掌并不是要致对方昏厥。他击打的目标是对方的声带:这一掌下去之后,杭文治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大声说话和呼喊,这样便不会坏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杜明强蹲在杭文治身边,扯过布条开始捆绑对方。杭文治毫无挣扎之力,他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了两个同病相怜的难友:平哥和阿山。那两人都已苏醒过来,也正在用愕然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自己。杭文治想起在几分钟之前,正是自己协助杜明强将这二人捆绑制服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出于杜明强的设计。

杜明强很难同时制服三个人,所以他需要依次下手。首先击倒的是最强劲的对手平哥,然后是阿山。而威胁最小的杭文治则被留到了最后,杜明强甚至还利用这家伙先当了一会儿帮手。

而现在,局势已经尽在杜明强的掌控之中,他可以放心地将所有的底牌统统翻出。他一边将杭文治负手捆起,一边冷笑着说道:“我早知道你是邓骅的人,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杀我。包括这次越狱计划,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杭文治已经一败涂地,但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兀自嘴硬道:“你胡说八道!”因为声带刚刚受了重击,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个气若游丝的垂垂暮者。

杜明强不需要和对方争辩什么,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你倒是费了一番苦心:先利用相似的经历来接近我,然后再寻机会下手。嘿嘿,这样的开局确实完美,可是你知道吗,完美的东西往往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真实。”

杭文治努力扭转脑袋看着杜明强,似乎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杜明强道:“一个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紧随着我入狱,又恰好和我分在了同一个监舍。你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凑巧了吗?”

杭文治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嘶哑着说:“你有严重的疑心病!”

杜明强双手用力一拉,将绕缠在杭文治身上的布条扎紧,又道:“你的那个苦肉计不错,演得很像,几乎骗过了我。其实你没有流多少血吧?不过你让自己的手腕搭在便池里,看起来好像有很多血已经留进了下水道。只是你恢复得有些太快了。以后要记住,一个人如果失血昏厥,他很难在第二天就康复,即使身体上可以,心理上也不行。而你出院时的神情却显得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担心。”

说到这里,杜明强将捆绑杭文治的布条打了个死结。他大功告成般地歇了口气,然后伸手在杭文治脸上拍了拍,像是在调戏到手的猎物,一边拍还一边说道:“你再一次让我起疑心,是平哥他们挑起监舍内斗的那天晚上。当时我向你求证邓骅是不是死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对这样的细节他确实是记不清了。

杜明强便帮他答道:“你当时说:‘有一个网络杀手给他下了死亡通知单,然后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把他给杀了。’”

杭文治斜着眼睛:“那又怎么了?”

杜明强嘿嘿一笑:“在我杀的人里面,确实有很多都在网络上发布过死亡通知单,但杀邓骅之前却没有。那份死亡通知单只有警方和邓骅自己知道。因为直接射杀邓骅的人是当时的刑警队长韩灏,所以警方对邓骅的死亡真相一直讳莫如深,从来没向市民公布过。你怎么会知道其中的秘密?”

原来如此。杭文治心中暗暗叫苦。邓骅死后,他第一时间从阿华那里得知真相,此后便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愤怒之中,从未关注过普通人对此事是如何认识的。后来他知道了Eumenides杀人前先在网络上公布的习惯,就想当然地认为给邓骅的死亡通知单也曾被公布在网上。这个漏洞虽然不大,但却难以瞒过敏锐之极的杜明强。

杭文治感慨的同时,平哥和阿山也各自骇然。从杜杭两人的对话中他们多少听出些眉目:原来邓骅竟是被杜明强所杀,而杭文治潜入监狱就是要给邓骅报仇。这样的局面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尤其是平哥,在监狱中一直以老大自居。现在才明白,自己的那点势力在这两人的争斗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只可恨这么长的时间了,杜明强早已把杭文治的阴谋看了个通透,自己却懵然不知。否则说什么也不能来蹚这趟浑水啊!

杭文治黯然了片刻,忽又死硬起脖子,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你这些都是臆想,疑心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说别人不知道,别人就不知道了吗?在你入狱之前,这件事情的真相早就传开了!要说不知道,我倒是真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杀手!”

“你说得不错。”杜明强居然点头认同,“也许的确是我的疑心病太重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难免会有现场的警察把真相传了出去。包括我对你此前的怀疑也都可以解释:自杀那天,也许你本来伤得就不重,只是遭受折磨后心力交瘁,所以晕倒;至于说你入狱时的巧合,嘿,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巧合,如果仅凭巧合就给人定罪,那天下恐怕会找不到清白之人。”

杭文治一怔,没想到杜明强又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在瞬间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但杜明强随即话锋一转,将那丝希望之火又吹得摇摇欲灭。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死小顺?”

杭文治一惊,难道连这件事都被对方看破了?不过他面上仍在强自镇定,辩解道:“你说什么呢?小顺明明是黑子杀死的,谁都知道!”

杜明强不屑地撇撇嘴:“那只是你在刻意栽赃而已。”

杭文治冷笑着反驳:“栽赃,怎么栽?杀死小顺的铅笔藏在厕所里,这事只有黑子才能完成。我怎么会拿到那支铅笔?”

话说到这里,平哥和阿山也都费解地看着杜明强。其实先前杜明强对杭文治的质疑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却还都算合理;但现在他要说是杭文治杀了小顺,那真是令人无法信服。作为凶器的铅笔是在厂房内丢失的,当时张海峰带着全部管教把厂房内外搜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一无所获。后来的证据表明,那铅笔原来被藏在了厕所便池里,那里恰巧也是搜查时留下的唯一死角。因为铅笔丢失的时候只有黑子一人进过厕所,所以藏起铅笔的人必然就是黑子自己。黑子和小顺随后双双被关禁闭,禁闭解除的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凶案。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黑子行凶的过程,但事情的经过却显而易见:首先是黑子贼喊捉贼,藏起自己的铅笔,想栽赃给小顺,令后者受罚。当时的平哥等人也确实认为铅笔就是小顺偷的。禁闭解除后,黑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铅笔转移走。当晚,两人的矛盾进一步恶化,于是黑子便趁着平哥等人折磨小顺的机会,对小顺下了死手,那支铅笔也就成了他最顺手的凶器。案发之后,类似的推断几乎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包括张海峰在内。杜明强却凭什么说小顺是杭文治所杀?

平哥茫然片刻后,心念一动:难道杭文治早已看出黑子藏铅笔的伎俩,提前将那支铅笔据为己有了?这样他杀死小顺的同时,确实可以给黑子栽赃。可细细一想,却又不对。黑子解除禁闭之后发现自己藏的铅笔被人偷了,肯定会有所警觉。再看到小顺被那铅笔扎死了,偷笔之人的栽赃之意已昭然若揭,黑子当场就该闹将起来。可事实上,黑子当时的表现却像没事人一样,这只能说明:黑子要不就是对此事毫不知情,要不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绝不是受了可怕冤屈的表现。

这越想越是糊涂,平哥只能寄望于杜明强来揭开谜底了。

杜明强“嘿”地一笑说:“大家都以为丢失的铅笔是被黑子藏在了厕所里。我却知道不是。因为在管教们搜查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这种藏铅笔的方式。那天解散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去厕所便池里做了检查。如果铅笔真的藏在那里,即使管教们没查出来,我也会查出来的。而我可以确定,那便池的存水弯里除了屎尿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平哥和阿山嘴被堵上了,没法说话,只有杭文治代表他们提出心中的困惑:“便池的存水弯是管教搜查时唯一的死角。如果不是藏在那里,铅笔怎么会突然消失,后来又突然出现?”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感慨道:“说到这件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你确实施了个好手笔!”

杭文治梗着脖子:“你一定要说是我藏的?那好,你说我藏在哪里了?”

杜明强笑笑说:“你应该是藏在自己身上的吧?方法很多,脚心袜子里,舌头下面,或者是耳朵眼里,都有可能的。”

这下连平哥都觉得荒唐。要知道,当时丢失的可是一整支的铅笔,长度接近二十厘米,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藏在身上。还说什么耳朵眼里,又不是孙悟空在藏如意金箍棒!

可更让平哥奇怪的是,杭文治居然没有反驳对方。相反,他瞪大眼睛看着杜明强,好像被对方说中了心思一般。难道当时那铅笔真的就是被杭文治藏在身上?那他的身体构造得是多么的特别,才能逃过管教们的严厉搜查?

杜明强看出了平哥所想,他又笑了,眼睛看着平哥,手却指向杭文治,说道:“那只是一个铅笔头。他偷了黑子的铅笔,然后便刨成了一个小小的铅笔头。以他玩铅笔的手法,可以把一支铅笔刨到两厘米以下,那么小的东西,还不是想藏哪儿就藏哪儿?”

平哥非但没有听明白,反而更加糊涂。藏起一个铅笔头确实简单,可如果杭文治当时已经把铅笔刨成了铅笔头,那他后来又该怎样才能把铅笔头变回杀人时用的那一整支铅笔?

杜明强正要解释这个问题,他轻叹一声说:“先是丢了一支铅笔,后来又出现一支铅笔。大家难免会认为后来出现的正是先前丢失的那一支。有人正是利用这样的思维定式来设局,他先是偷笔,然后杀人。因为那个思维定式的存在,大家的嫌疑目光全都纠缠在小顺和黑子的争斗,却不知其中另有玄机。”

杜明强的目光转向杭文治,口中不停:“你的局做得很巧。虽然我知道丢失的铅笔并没有藏在厕所中,但这也不足以帮助我识破你的阴谋。后来我的思维之所以能跳出那个定式,全都是因为你的一个小习惯。所以说在这一点上,并不是我击败了你,而是你自己的习惯击败了你。”

杭文治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明显黯然了一下。

“你喜欢咬铅笔,这是你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你第一天上工就被‘大馒头’骂过,而你却无法改变。后来没办法,‘大馒头’只好把你的铅笔留作专用——那被咬烂的铅笔头就是属于你的标记。这其实很正常,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当你专心工作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把铅笔叼在嘴里。”杜明强停顿了一下,忽又眯起眼睛道,“不正常的事情在于,有一天,你的这个习惯却突然消失了!”

杜明强这么一说,平哥也回想起来了。确实,从某一天开始杭文治忽然不咬铅笔头了。从时间上看,似乎就是丢铅笔的事件发生之后。这两件事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杜明强把已经说过的话又强调了一遍,“即使要改也得有个过程。可你的改变不仅突然,而且非常彻底。这足以让我怀疑:你绝不仅仅是在改变一个坏习惯,你还有其他的目的。这个目的的意义如此重大,重大到你必须极为谨慎地来对抗自己多年养成的顽疾。”

的确,一个人的习惯不可能一朝养成,更不可能一朝改变。即使杭文治有心要改,稍不留意也会再犯。之前也受过“大馒头”的责骂,他不是改不了吗?怎么突然之间又改过来了,而且如此彻底,就像他从未有过这一习惯似的。当时平哥等人也曾觉得奇怪,可这件事本身又是如此微不足道,谁会就此深想下去呢?

至少有一个人——杜明强。

“我发现你的习惯突然改变了,我就开始分析你这么做的目的。这并不难,你不咬铅笔之后,最有意义的变化就是每天开工时,你可以像其他犯人一样自由挑选铅笔了。联想到你在习惯改变的前一天,曾将一直使用的那支铅笔咬裂到报废,于是我猜测,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换铅笔,并且以后都要保持住挑选铅笔的权利。接下来我自然会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铅笔?根据我的观察,最初两天,你挑选的铅笔很短,几乎是其他犯人不屑再用的。这个偏好非常特别,我一度以为短铅笔就是你的目的。可后来情况却又变了,你对很短的铅笔不再有兴趣,挑选的尺度越来越长,最后甚至也像普通的犯人一样,反而刻意去找相对来说比较长的铅笔了。这就让我很困惑,我无法确定你挑选铅笔时到底遵循着怎样的准则,也就无法搞清楚你的真正目的。直到小顺被人杀死,一支近乎完整的铅笔插在他的眼球中。为何那支已不存在的铅笔又突然出现了?不对,那不是同一支!当我跳出了思维定式,看穿那两支铅笔之间的关系时,我也就看破了你挑选铅笔的全部把戏。”

面对杜明强抽丝剥茧般的分析,杭文治已完全无力反驳。于是在这个寂静幽暗的地下室中,四个男人上演的却是杜明强一人的独角戏。

“当你每天早晨挑选铅笔的时候,你其实是在进行一项置换工程——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铅笔头置换成一整支长铅笔。我之前说过,你偷走了黑子的铅笔,并且将其刨成了两厘米左右的铅笔头,这么小的铅笔头很容易躲过管教们的大搜查。在你的置换计划开始的第一天,你需要领到一支四厘米长的铅笔。到了收工的时候,你把两厘米的铅笔头交还回去,而留下来那支四厘米长的铅笔。因为这两支铅笔的长度误差属于正常的生产消耗,无人会对你的置换行为产生怀疑。而你的测绘水平是职业化的,留下来的那支铅笔实际损耗非常小。于是你藏匿的铅笔头便从两厘米长到了近四厘米。凑巧的是‘大馒头’也配合了你一把,那天你把原来的铅笔咬报废了,‘大馒头’为了刁难你,故意把最短的铅笔派发给你,这正中你的下怀。如果他当时给你一支长铅笔的话,你的计划就得延误一会儿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你只需要如法炮制,每天上下午两次,每次近两厘米,那个被你藏起来的铅笔头就像自己会长一样。小顺和黑子一共被关了十天,这十天的时间足够让原先的铅笔头‘长’成一支近乎完整的铅笔。当你的置换工程完成之后,你便把换得的长铅笔偷偷带回监舍,藏在厕所的便池里。一方面时刻备用,另一方面则让铅笔染上屎尿的气味,以便案发后更好地给黑子栽赃。”

“我给黑子栽什么赃?”杭文治嘶哑着嗓子说道,他已经沉默了很久,现在终于抓住一丝反击的机会,“黑子恨透了小顺,自然想杀他……我有什么理由杀小顺?小顺和我关系挺好。”

杜明强笑了,反问:“小顺为什么和你关系好?”

杭文治张嘴无言,似乎这件事情颇难明述。平哥和阿山却看着杜明强,心想:小顺和眼镜关系好还不都是因为你?那天晚上你把监舍里其他人的老底都揭了个遍,摆明了要罩着眼镜。小顺素来就是随风倒的墙头草,后来便刻意和你们俩亲近,想要压住黑子一头。黑子和小顺结怨可不正是由此而起吗?

而杜明强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大大出乎他们俩的意料。

“小顺如果不是和你关系好,他也不会死了。唉,在这个监舍里,小顺其实是最不该死的人……”杜明强微微眯起眼睛,颇有些感怀似的,然后他用回忆般的口吻说道,“那天晚上黑子撺掇着整小顺,小顺被惹急了,他便向你求救,当时他说了一句话,嘿嘿,那句话可不一般!”

平哥听到这里蓦地一愣,因为杜明强提到的这个细节他记得非常清楚。小顺说的那句话是:“治哥,我最近人前人后的,对你可不错。您好歹帮我说两句,平哥能卖你个面子……”当时他听完之后勃然大怒,甩手就给了小顺一个耳刮子。

杜明强注意到平哥神色上的变化,便转而看着对方说:“平哥,你那会儿气得不行吧?你肯定想:老子在监舍里说一不二,凭什么要给这家伙卖面子?可你怎么不想想,小顺平白无故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平哥恍然大悟,他瞪着眼睛“呜呜”了两声,心里想骂却无法开口:“妈的,眼镜你个王八蛋,原来小顺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杜明强不再理会平哥,继续对杭文治道:“小顺说完那句话之后,你迫不及待地起身,用抹布堵住了他的嘴。这个行动实在太过突兀,让我没法不起疑。也就从那一刻开始,我确定你有一个非同一般的身份。不过你的身份小顺最初肯定也不知道,否则他怎么敢那样欺负你?于是我开始回忆,小顺的态度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起了小顺第一次管你叫‘治哥’的那天。那是一个周六的中午吧,我、你,还有小顺,我们都接受了亲友的探访。我们俩先回来的,然后就坐在操场上聊天。后来小顺也凑过来,一个劲地示好。我嫌他腻歪,就找个理由走了。可你却被小顺拉着聊了好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到你对小顺的态度,最初反感,很快却也接受。我当时只觉得小顺拍马屁的功夫不错,此刻却终于想明白了:小顺正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你为了藏住这个秘密,只好哄着对方,你甚至当天就帮小顺出头,和黑子狠狠地干了一仗。从此小顺自认为抱了棵大树,再也不把黑子放在眼里。可是对你来说,这件事却大大不妙,因为让小顺保守秘密,就像让个孩子保管定时炸弹一样危险。那小子实在太浮躁了。他时时刻刻都在惹是生非,而以他的幼稚心理,恨不能立刻就在整个监区宣告:眼镜可是个大人物,我就是他最贴心的小弟!案发那天晚上,小顺对黑子等人的忍耐已到极限,他随时都有可能把你的身份暴露出来。这就是你要杀掉小顺的理由吧!”

杭文治无语苦笑。一切确实正如杜明强分析的那样,自己用抹布堵小顺的嘴,进而杀死小顺,都是出于这些原因。当时他自认谋害杜明强的计划已经走上正轨,而小顺一旦兜不住口,立刻便前功尽弃,所以只能冒险一搏。只可惜这次冒险终于还是成了导致计划崩盘的最大败笔。

杜明强伸手指在杭文治脸上弹了一下,说:“你是既有作案工具,又有作案动机。对于杀小顺这件事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杭文治哼了一声。他看着杜明强,神情再不做任何掩饰,那愤恨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杜明强和杭文治对视着,丝毫不惧。他还有话要问对方:“不过有一点光靠我的想象可得不出答案。小顺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那天他排在你的后面接受探访,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呢?告诉我吧。”

杭文治沉沉地闷叹一声。一提起此事他便懊恼不已。那天自己的探访正是阿华安排的,其目的就是要打探他入狱之后的事态进展。为了保险起见,阿华没有直接出面,而是让得力手下马亮和杭文治会面。按照监狱里的制度,一个犯人接受探访的时候,其他犯人是不能进探访室的。可那天的事情却偏偏凑巧了:小顺在探访楼外面等候的时候,有个管教要往楼里搬张椅子,顺手就抓了小顺一个苦力。小顺搬着椅子经过探访室窗外,无意间往屋里一瞥,正看到马亮管杭文治叫“治哥”,态度卑微得很。更巧的是,小顺入狱前在道上凑数,那一片的大哥就是跟在马亮手下混的。所以小顺认识马亮,还知道马亮是阿华的手下,这在他眼中已是了不得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居然管杭文治叫“治哥”,叫小顺怎能不心潮澎湃?此后小顺便黏上了杭文治,并且狐假虎威地嘚瑟起来。到了节骨眼上,杭文治不得不杀他灭口。

不过这些经过杭文治可没心情给杜明强解释,面对后者的询问,他往对方的脸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以代回答。

杜明强却不气恼,他扯起一截床单擦了擦脸颊,道:“你不说就不说吧。这本来也不重要,关键是我从已知的线索中已经能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的江湖地位不低,又知道邓骅死亡的真相,你一定是邓骅的人。”

“不错,我就是来给邓总报仇的!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和你拼个同归于尽!”杭文治喑哑的声音在满腔怒火的缭绕下,听起来分外可怖。

“所以你就混入监狱,想方设法地接近我,然后又忽悠我越狱,做个陷阱给我钻,对吗?”杜明强嘿嘿一笑,又道,“可惜我一开始不肯上当。于是你又筹划第二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