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二十一分,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八楼副院长办公室。
作为丁震的秘书,吴琼日常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顾对方的饮食。每天中午,她都会按照丁震的吩咐订好盒饭并送到办公室的里间。丁震会一边吃饭一边查阅些专业资料,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希望被别人打扰,所以吴琼必须在外间等待。等丁震吃完饭了,他就会打一个电话通知吴琼进屋收拾饭盒,而他自己则会利用剩下来的午休时间小憩片刻。
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奇怪。吴琼十一点半就把盒饭送到了屋里,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丁震仍然没有打电话给她,这使得她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这个人该不是又忙着工作忘记了吃饭吧?他的胃已经有些毛病,这么饿着对身体可不好啊!
有了这样的担心之后,吴琼就越来越坐不住了。虽然明知道丁震非常讨厌工作状态被打断,她还是决定要进屋看一看,无论如何都要督促对方把饭先吃了。
于是吴琼便起身来到里屋门口,她伸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声,静待屋中人的回应。
可是十来秒钟过去了,屋里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吴琼又继续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同时柔柔地唤了一声:“丁教授?”
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好像根本就没人存在一样。
难道是睡着了?吴琼皱着眉头暗自猜测,同时心中又浮起另一层忧虑:已经入秋,如果衣被没有盖好,那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既然如此,吴琼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然后将屋门慢慢向里推开,整个人也跟着闪进了屋内。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丁震并没有睡着,他甚至也没有在工作。这个中年男子正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地、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但视线的焦点又显然没有落在某个具体的物体上。
吴琼看出对方不知想些什么想出了神。她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之前送来的那份盒饭果然还放在办公桌上,一口也没有动过。
“丁教授。您怎么还没有吃饭呢?”吴琼带着嗔怪而又心疼的语气问道。
丁震的眼珠木木地转向吴琼,像是刚刚觉察到有人走到了身边。他的目光仍有些发直,显然还没有从莫名的思绪中完全摆脱出来。
“知道您忙,但是吃个饭能耽误多少时间呢?”吴琼伸手试了试饭盒,“您看看,已经冰凉的了——我去找个地方热一热吧。”
“不用了。”丁震一边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一边想做出阻止的动作。不过他的胳膊仅仅抬起一半,便又软软地垂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病人。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吴琼感觉到异常,她连忙放下饭盒,绕过办公桌来到丁震的身边。
丁震再次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用一种嘶哑的、像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吴琼却越发地不放心了,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没有发烧吧?”
女人柔软的触感中又带着温暖的感觉,让丁震的身体禁不住微微地震颤了一下。他抬起目光看向吴琼的面庞,那是一张柔美细腻的女人的脸,正与他挨得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要闻到那片醉人的芬芳。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但丁震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像是刻意要躲开对方似的。
吴琼发现对方的体温基本正常,便略略地松了口气。同时她注意到了对方躲避自己的动作,心中又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相信自己并不是一个令人反感的女人,可为什么面前的这个男子总是不愿接受自己的亲近?甚至于像这样完全发自内心的关怀也会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好在多年来,她对这样的场面也算是习惯了。她早已不想奢求太多,只要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默默仰望着他的工作和成就,也就能满足。
吴琼发出无声的轻叹,转身想要离去。可忽然间她又停止了动作,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则紧紧地盯在了丁震的脸上。
此时正是日照最为强烈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处直射进来,给坐在窗前的丁震罩上了一层眩目的光圈。而在丁震的眼角处,分明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阳光中微微地闪烁着。
吴琼的心一阵触动。作为女人,她当然知道那些闪烁的东西会是什么。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丁震的脸上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绪。多年来,她都以为这个男人心中除了工作的热情之外,再也容不下半点其他的情感。她甚至怀疑对方血肉的身躯中包藏着一颗机器构成的心脏,这使得他无法产生任何的感情和私欲,就是流遍全身的热血也无法将他融化。
可这样的人居然也在流泪。为什么?吴琼难以控制地,既担心同时又无比期切地思忖着:会是为了我吗?
吴琼惘然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句:“丁教授,你怎么了?”她口中的“您”变成了“你”,当她看到丁震眼泪的那时起,构建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无形的壁垒似乎便已经消散了许多。
“你出去吧……”丁震眼边的泪水还没有散去,嘴角却又泛起了浓浓的苦笑,“你在这里也帮不了我的。”
可他越是这么说,吴琼心中的某种情感越是强烈。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显示出无奈而又悲伤的神色,这应该才是他最真实的面目吧?他的心脏并不是机器,那里甚至比正常人的还要柔弱,只是有一层坚固的外壳罩住了他的心,让别人无从靠近。
现在那层外壳终于打开,这正是自己亲近对方最适宜的时机。人在越脆弱的时候便越容易接受别人赐予的情感,不论男女,都是如此。
于是吴琼反而往前更加走近了一步。她用自己柔软的手指抚过对方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道:“也许我确实帮不了你,但我至少可以留下来陪你。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
丁震闭上了眼睛,却无法阻挡更多的泪水从吴琼的手指间滚落出来。那些泪水仿佛打在了女人的心头,令她愈发地动容。她忽然俯下身,用嘴唇深深地吻在对方的眼角,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但她的心中却反而泛起一阵甜蜜。
因为那男人终于没有再拒绝她。
是的,丁震非但没有拒绝,他甚至还仰起脸来迎合着对方。那温润的嘴唇给他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他轻嗅着女人肌肤处传来的芬芳,一种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又慢慢地萌出了新芽。
那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但在他心中却被残忍地禁锢了那么多年。他只能靠疯狂的工作来麻醉自己,用寒冰般的壁垒把那欲望和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也有情感,他也想去爱,但是他不敢。他怕那情感会毁了自己,更会毁了别人。
可是今天,当那层看似坚硬的外壳被剥开之后,他的防御力也随之轰然崩塌。因为他已经不用再考虑后果了。
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会再有任何后果。
吴琼敏锐地捕捉到了丁震内心深处的变化,她用更加热烈的吻回应着对方。从眼角到脸颊,从脸颊到嘴唇,冰凉的泪水浸润了他们的肌肤,但却无法浇灭他们蓬勃燃起的炽热情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丁震的泪水止住了,吴琼的泪水却又落了下来。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泪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在宣泄着难以抑制的酸楚。
“你喜欢我的,你明明喜欢我的……”她在泪水中含糊不清地倾诉着,“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丁震无法回答,他只是张开双臂,轻轻揽住了女人的身体。而吴琼也顺势跪倒在地上,把整个上半身都倒在丁震的胸怀中,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丁震埋下头,鼻尖扎在女人的脖颈处,默然无声。那么多年了,他的怀里终于抱住了一个女人。而且那的确是他最钟爱,甚至连梦里也会时常见到的女人。
他只敢在梦里拥抱对方,而现在那梦中的感觉却变成了现实。
女人纤细秀丽的背部随着哭泣而微微地起伏着,而一对**则正压在丁震的腿上,虽然隔着紧身毛衣,但后者还是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种丰满和柔软的感觉。
带着被压抑多年的本能欲望,一股热流慢慢地在丁震的**聚集。而吴琼很快就觉察到对方的变化,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丁震。
丁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忽然揽住了对方的脖颈,冲着那丰润的嘴唇疯狂地吻了下去,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探进了女人的衣口,占领了那一片软绵绵的山岭。
吴琼发出娇美的闷哼声,她积极地回应着对方,用手在对方的**抚摩着。那股热流已越来越旺盛,似乎没有任何障碍能够再阻拦住他。于是吴琼轻轻地解开了丁震的腰带,将那团火一般的**释放了出来。
丁震感受到女人柔软的掌心正触摸着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他禁不住轻声地呻吟起来。同时他听到吴琼在自己耳边娇喘着问道:“你喜欢我吗?”
丁震已经腾不出精力去回答,他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吴琼露出醉酒一般的痴迷神色,“那你把我拿走吧,我是你的。”
说话间,她自己褪去了那件紧身的毛衣,然后又把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胸罩上的搭扣。随着内衣的飘落,她那美轮美奂的胴体便完全展现在了丁震的面前。
丁震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他蓦地愣住了,那片雪白的场景如同电流一般击在了他心头,带来了撕心裂肺般的刺痛感觉,同时也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屈辱的闸门。
他已经说不出那是多少年之前,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在上中学。那天下午他因病提前回到了家中,当他打开屋门的时候,眼前便是几乎同样的一片雪白。
雪白的女人的胴体,被一个黝黑的男人压在身下。那黑白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他留下了永远也无法磨灭的残酷印象。
女人是他的母亲,而男人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从来不会这么早回到家中。
他的记忆在那片雪白面前似乎就中断了。他想不起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他最后的印象便是母亲那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出去,你快出去!”
当那叫喊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那股喷薄欲发的热流便在瞬间冷却了下来,所有的**都消失了,痛苦和屈辱占据了他的全部情感。
吴琼感受到了丁震身体上的萎靡,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既惊讶又失望的表情:“你怎么了?”
丁震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裸地丢在了闹市中心,多年来恪守的尊严在顷刻间**然无存。
那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绝对不能被侵犯的尊严,为了捍卫这份尊严,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他可以在十年的漫漫岁月中不去亲近任何女色,因为他曾因此饱尝过尊严遭受羞辱的深切痛苦。
“原来你不是个男人。”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女孩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更忘不了浮现在女孩脸上的既得意又轻蔑的表情。在十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这表情就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轻易间便把他骄傲的外表刺得粉碎。随后,极度的屈辱使得他的血液从下身开始反向涌上了脑门儿,并且酝酿出一种足以摧毁一切的可怕的愤怒情绪。他憎恨那雪白的躯体,似乎那是世界上最丑恶的缩影,其中更映射着他屈辱的印记,终其一生也难以磨灭。
于是他向着那具躯体猛扑了过去,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对方的喉咙,宣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懑。直到那女孩的眼泪、鼻涕甚至是屎尿全都失禁而出的时候,他才终于从癫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有着雪白躯体的女人正渐渐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掩饰自己冲动的罪行……
从此他不敢再接近任何女人,哪怕是吴琼这样痴心一片的崇拜者。他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硬壳下,守护着自己的尊严,也是守护着十年前那段血腥的秘密。
然而命运终究不肯放过他。当那段隐秘被人揭开的时候,他内心的堡垒也在绝望的气氛中崩塌了。于是压抑多年的情欲再次被点燃,但可悲的是,这情欲最终仍把他甩向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尴尬境地。
他还能说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爱的人面前闭上眼睛,活像是一只把脑袋扎进沙堆里的可怜的鸵鸟。
吴琼当然无法知晓丁震内心里那些复杂的情感世界。她只以为对方身体上的变化是由于自己还不够好,这种想法让她变得无比忧伤,先前的喜悦又化作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你不喜欢我了吗?”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的,我不喜欢你!”丁震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我讨厌你!你赶快出去,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吴琼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丁震,想要把对方上下都看个通透似的。而丁震此刻却垂下了头,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不相信。”吴琼抬起下巴,挑衅一般地把脸凑得更近,“你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丁震还没来得及回答,吴琼忽然又俯下身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丁震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动作——她轻轻张开了自己的嘴唇,将对方那失去了雄风的软根含在了口中。
丁震只觉得一股暖流又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并且气势汹汹无可抵挡。在那个瞬间,他的大脑中变成了空白的一片,所有的往事、所有的罪恶和屈辱都不复存在。他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被**而又纯净的爱欲紧紧地包裹着,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到他。
吴琼急促地喘息着,感受着对方在自己的身体里膨胀变大。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男人,她甚至相信对方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她。
……
那一刻缠绵不知持续了多久,**过后两人也还紧紧地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直到外屋的电话铃声响起,才把他们从两个人的世界拖回到现实中来。
吴琼柔弱无力地站起身来:“我该接电话去了。”先前的疯狂劲头此刻已随着余韵慢慢退去,女人身上又呈现出一种惹人怜爱的娇羞状态。
丁震点点头,目送着女人款款而去,那具雪白的胴体闪耀着圣洁而唯美的光芒。
片刻后,吴琼接完电话回到了里屋。
“是谁?”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耗尽了丁震的体力,他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来。
“校保卫处的,问你在不在。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却又不说。”吴琼淡淡地回答着,很显然,她并没有把这通电话放在心上。她的思绪或许还沉浸在那番美好的回味中吧?
丁震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同时夹杂着悲伤、痛苦和绝望。这与他脸上仍然残留着的幸福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女人正忙着穿衣服,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把盒饭拿去热一热吧,我饿了。”片刻之后,丁震故作平静地说道。
“好的。”吴琼俏皮地一笑,“我以前还真以为你是铁打的身板,不但无欲无求,而且能不吃不喝呢。”
丁震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带着贪婪而又不舍的神色。
吴琼显然误解了丁震的情感,她的脸一红,有些局促地拿起饭盒向屋外走去。
“我一会儿就会回来。”这是她最后丢给丁震的话语。
大约十五分钟后,吴琼从食堂的方向往环境工程系所在的节能大厦走回来。她的手里端着那份热腾腾的盒饭,心情也像是沐浴在阳光中一般,充满了温柔的煦暖感觉。不过当她拐过一个弯,来到大厦近前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一番奇怪的景象却让她愣在了原地:大量的警察和警车聚集在大厦的周围,几乎把整幢的节能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出什么事了?”吴琼走到外围看热闹的人群中,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警察来抓人,又好像是楼上有人要自杀。”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从他的穿着来看,应该是广场停车场的保安。见吴琼的目光茫然找不到目标,他又伸长手臂往高处指了指,“你看,八楼那个地方,看到人没有?”
吴琼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人影正站在八楼某个房间的窗沿上,他所处的地点已是窗沿最边缘的位置,几乎是一阵风都有可能将他吹落下来。
吴琼“啊”地惊呼了一声,手中的饭盒打翻在地上。他身旁的小伙子忙不迭地躲了一下,同时讶然问道:“你怎么了?”
吴琼没有心情和他解释,她慌乱无措地挤出人群,向着大厦的入口处冲去。然后很快就有两个警察抢过来拦住了她:“对不起,现在大厦禁止出入。”
“不行,你们让我进去,我是他的秘书,我是他的秘书!”吴琼语无伦次地叫喊着,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八楼窗沿处的那个男子,脸色苍白。
那男子正是丁震。他此刻也看到了吴琼,于是他那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自己仍然站在这里,也许就是在等这个女人吧?虽然只是远远地见到她的身影,但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也许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自己十年前为什么没有遇见她呢?否则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吧?
丁震不敢沿着这个假设细想下去,因为那会让他承受到如撕裂一般的心肺之痛。
无论怎样美好,无论怎样令人期待,无奈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又抬起头,看向空中那璀璨的太阳。刺目的光线让他的眼前出现了杂乱而又绚丽的幻彩,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再见。”他轻轻地嗫嚅了一句,像是对自己所说,又像是对全世界所说。然后他轻轻一跃,向着窗外跳了下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所有的感官几乎都已封闭,唯有那女人痛彻心扉的叫喊声始终回**在他的耳边。
“不!!!”
他很想为这喊声再停留片刻,但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随着丁震落地时那声沉重的闷响,吴琼的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警察连忙把她搀扶到圈外,一边急救一边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
另有几个人却向着丁震坠落的地点聚拢过去。其中领头的正是刑警队长罗飞,他一边蹲下身验明了丁震的身份,一边吩咐身后的尹剑等人:“把好大厦的各个出入口,里里外外给我彻底地搜查一遍。”
“是!”尹剑带着警方的大队人马按照罗飞的命令执行去了。而这时人群中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跪在了丁震的尸体面前,他长时间地看着那张破碎的面庞,神色有些惘然。片刻之后,他竟然伸出手去,掐在了尸体的人中部位。
“老黄,你干什么?”罗飞觉察到那男子的异常,连忙低声地喝了一句。
那男子正是十年来一直苦追着“一·一二”案件的黄杰远。他的情绪却已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不仅对罗飞的呵斥充耳不闻,反而又腾出另一只手来扯住了丁震的上衣领口。
“你醒醒!你给我起来!”他用一种被压抑过的声音咆哮着说道。
罗飞皱起眉头,冲身后的干警使了个眼色:“快去把他拉开。”
两个年轻的干警从两侧搀住了黄杰远的胳膊,强行把他拉离了丁震的尸体。黄杰远狂躁地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罗飞提高嗓门吼了一句:“老黄,请你冷静一点!”
这一声如同当头棒喝,终于让黄杰远清醒过来。后者的动作和神色都在慢慢地平定,但同时却有两行浊泪滚过了他的脸庞。
“我只是想问问他——”良久之后,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问问他,我等了他十年,他为什么连一天都不肯等我?他为什么不敢和我面对面地说清楚?”
罗飞默然叹了一声,他走到黄杰远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原本他还想说几句,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把节能大厦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全楼的监控录像也反复调看,但并没有发现Eumenides的任何蛛丝马迹,看起来他就根本没有在这幢大厦里出现过。
但罗飞相信Eumenides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来”过了,否则便无法解释丁震为何会在与警方交锋之前就登上了八楼的窗沿。要知道,虽然罗飞等人对“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终把丁震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并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体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丁震却出人意料地主动赴死,这说明在警方到来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了什么,正是这段经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绝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罗飞预测中的“经历”终于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电脑中的一段网络聊天记录。
与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网名设置为“Eumenides”,他的第一条信息发送在中午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时间表中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那是一条死亡通知单,和警方收到的书面稿相比,这条通知单中注明了具体的受刑人。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给出了回复:“Eumenides?你到底是谁?”
11:36:53, Eumenides:“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什么。”
11:39:11,丁震:“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我会报警的。”
11:39:31, Eumenides:“你不用多此一举,警方很快就会来了。”
11:39:43,丁震:“你什么意思?”
11:40:52, Eumenides:“我能够找到你,警方当然也能够找到你。”
1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11:43:45, Eumenid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杀死了一个女大学生。然后你处理了她的尸体,把其中的大部分扔进了你住所背后的宝带河里,其他一些肉片和头颅等等则分抛在市内各处。”
11:44:21, Eumenides:“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杀了我?”
11:47:54, Eumenides:“是的。但也许在我动手之前,你就会自杀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 Eumenides:“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将因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严密的调查。同时全国的媒体会蜂拥而至,你所受到的注目将远远超出你曾有过的学术地位。你还不得不面对被你抛弃的死者遗体,那颗头颅,还有从河底打捞上来的遗骸都将在你眼前控诉着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避这一切,但你却不愿把握。”
11:56:21, Eumenides:“警方将彻底搜查你的住所。在墙壁和地板上,只要有一丝曾经渗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还有你用来抛尸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衣物,十年来像珍贵文物一样被警方精心保管,因为那上面保留着你无法预料的痕迹物证:或许是你的一个皮屑,又或许是与你住所环境相吻合的某个物体纤维。总之警方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上所有昂贵的技术手段,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吝啬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审讯‘技巧’。”
12:01:23, Eumenides:“如果你确实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迹般的好运气,那你或许将成为法律制度下的漏网者。但你无法逃脱审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Eumenides。你终究会承受死亡通知单上确定的刑罚。”
12:03:45, Eumenides:“我知道这很难决定,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你落到警方手中之后,你甚至连选择的权利也不会再有。”
聊天记录到此便戛然而止。在整个过程中,丁震并没有说几句话,到了后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ides的独角戏。但是罗飞此刻读来,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内心深处经历的那番痛苦挣扎。Eumenides给他展现出了一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谁会有勇气在这样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终丁震作出了他的选择:当第一辆警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八楼的窗沿上。然后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那等待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看完这段聊天记录之后,罗飞的目光仍然停在电脑显示屏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往自己四周环视了一圈。
尹剑带着刑警队的人还在勘验现场搜集证据。慕剑云则在外围陪护着黄杰远,现在他的身边便只有曾日华一人。
“能追踪到他的上网地址吗?”罗飞指着屏幕上“Eumenides”的名字问曾日华。
“这个很简单的。”曾日华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了一阵,很快显示屏中便弹出了一个带有字符串的对话框。
“喏,这就是他上网的地址。”曾日华耸了耸肩膀,“不过盯着这个地址恐怕没什么意义。”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警方此前已经对Eumenides进行过两次网络追踪,一次找到的是写字楼里的无线网络,另一次则是一连串的电脑肉鸡。以Eumenides的能力,警方想通过这个渠道抓住他的踪迹确实是不太可能。不过罗飞还是对曾日华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试一下吧。每一个小细节我们都不应该放过的。”
曾日华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他应了句:“好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现场。
当曾日华的背影消失之后,罗飞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他打开刚才丁震和Eumenides聊天的窗口,输入一行字符发送了出去:“你还在吗?”然后他便静静地等待着,神情专注而又严肃。
片刻后,对话框弹出,带来了来自网络另一端的回复:“你是谁?”
罗飞轻轻地吸了口气,亮出了自己的名字:“罗飞。”
这一次电脑那端的人停顿了一会儿,而他这一次的回复却是在称赞警方的效率:“你们的动作很快,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看破这家伙的诡计。”
罗飞坦然写道:“我们掌握的资源量不一样。而且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借鉴到了你的提示。”
Eumenides似乎不习惯这种相互赞赏的氛围,他换了种语气:“现在你们的电脑专家已经出发了吧?他这次寻找的速度还是那么快的话,我就得考虑躲一躲了。”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罗飞回应,“你既然敢和我聊天,那我们恐怕很难找到你。”
Eumenides再次改变了交谈的方向:“说到聊天,我也有个判断——既然罗队长这么悠闲,说明丁震已经死了,对吗?”
“是的。”罗飞一边斟酌一边继续敲击着键盘,“不过这次行动并不符合你的风格。”
电脑那边立刻传过来一个“?”。
“丁震是自杀的,他并没有接受到你的惩罚。从这一点来说,你的署名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那张‘死亡通知单’上。”
Eumenides:“具体由谁来动手很重要吗?我的目的只是让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结果。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警方的工作能够完美一些,我根本连‘死亡通知单’也不用寄出呢。”
罗飞:“你自己并不喜欢暴力,你也希望能用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Eumenides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在很多时候,暴力却成了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他话语中的态度似乎有些含糊。
罗飞沉思了片刻,又发出新的信息:“施加暴力的人,自己也会受到暴力的伤害。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
这次信息过后,很长时间都未等来Eumenides的回复。不过罗飞知道,这代表了自己正慢慢占据了交谈的主动权。于是他又趁热打铁般抛出了最重磅的语句:“我已经见过了那个女孩。”
Eumenides回过来一串省略号“……”,这段回复虽然没有言词,但从其中的每一个圆点中罗飞都能读出对方那种凌乱而又彷徨的心境。
罗飞又在交谈框内写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收手。”
这次Eumenides终于给了文字的回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收手又能怎样?”
“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你仍然还有救赎的机会。”
Eumenides回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罗飞却是动作飞快:“因为我看到了你完成救赎的意愿。而且我愿意相信,这才是你的本性。”
Eumenides:“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女孩吗?”
罗飞:“是的。你在关注她,保护她。我因而看到了你的内心,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不会去杀郑郝明的,对吗?”
Eumenides却并未如罗飞所愿:“不,你错了。”他的回复中透出冷冷的意味。
罗飞锲而不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
“因为我们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在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关系。所以我必须杀死一个敌人来坚定自己的信念,这样我以后再面对警方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和迟疑。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看着这样冷酷的语句,罗飞的心在一阵阵地抽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那些话:“我们已经处于不同阵营,即使互相欣赏,即使我们在追求同样的正义,但为了维护各自的规则,见面后却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你要杀我,我也要杀你——这就是警察和杀手的故事。为了惩治罪恶,我们都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牺牲是为了保护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们之间的杀戮,是没有无辜可言的。”
现在,电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正在用相同的论调回应着自己。罗飞口中泛起一股悲凉的苦涩感觉。不过他仍不愿放弃,在沉默良久之后,他再次敲击键盘:“那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Eumenides不愿轻易许下承诺,但他也没有回绝,只是道:“你先问吧。”
“既然你已经杀死了郑郝明,那你以后再遇到警方人员,面对这些你所谓的‘敌人’,你真的会更加坚定地举起你手中杀戮的屠刀吗?”
Eumenides许久也没有回复。
“你犹豫了?”罗飞的精神再次振作起来,“你真实的状态正好与你刚才的理论相反吧?那次杀戮没有让你变得更加坚定,而是让你深陷在愧疚和彷徨的沼泽中。否则你为什么要刻意找到那个女孩?你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怀着一种赎罪的动机吗?”
“可笑。”Eumenides的字迹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你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罗飞立刻尖锐地回复过去:“把想法强加给你的人,不是我,是袁志邦!是他让你杀了郑郝明,是他灌注给你与警方为敌的理论,甚至是他给了你Eumenides这个见不得阳光的名字。难道你从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为什么要成为Eumenides?那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扭曲的欲望,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欲望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Eumenides:“那个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既然接受了他赐予的生命,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他传承给我的想法?”
“你真的认为袁志邦给你的全都是恩赐吗?难道那不是一个阴谋?”
“请你住口!”
即使是隔着网络,罗飞也感受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进一步地写道:“你该知道,正是袁志邦杀死了你的亲生父亲,而当时的局势明明已经可以控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从未想过吗?”
“住口!”Eumenides再次激烈地抗议道,“我不需要你来引导我的思路!我自己能查出真相,所有的真相!”
“好吧。”罗飞暂时撤回了自己的锋芒,“或许真相会让你彻底改变。”
Eumenides似乎在网络那端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回复道:“改变……能改变什么呢?我已经是一个杀手。”
“‘已经是’并非关键,重要的在于:每个人都还有将来。”
Eumenides:“你是专案组长,我是被缉捕的凶犯。我们之间有必要讨论将来吗?”
罗飞心中一动,他分明听出了对方话语中某种试探的语气。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良好的信号,而自己必须尽快对这个信号做出反应。
罗飞快速地沉吟了一下,然后他拿定主意,用键盘敲出了如下的语句:“你并没有在我手上犯过案子,我大不了再回到龙州。”
鉴于自己的身份,罗飞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但他的意思却已经非常明显:Eumenides虽然身负多重命案,但那些案件都是自己就任省城刑警队长之前犯下的。即使是万峰宾馆的血案,也是发生在罗飞正式接受任命的前一天下午。此后的阿胜之死,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是Eumenides所为。所以严格说来,Eumenides的确还没有在罗飞手上犯下案件,罗飞仍有理由辞去专案组长的职务,继续回到龙州任职。
Eumenides多少有些意外:“你要背叛自己的职责吗?”
罗飞停顿了片刻,他也有些犹豫,面对一个血案累累的杀手说出宽容的话语似乎有违自己一贯的风格。不过那杀手如果真的愿意自我救赎,又有什么理由要把他的回路堵死?想到这里,罗飞便又坦然回应道:“我的职责是阻止罪恶,而不是复仇。让罪恶不再发生,这才是我最终追求的目的。所以如果让我做一条二选一的抉择——你继续作案然后被我抓住,或者是你从此消失无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如果你还会对你的罪恶进行救赎和补偿,那我的选择将变得更有意义。”
“只要我继续作案,你就一定不会放过我,是吗?”Eumenides剖析着罗飞的潜台词。
“是的。”对这个问题罗飞没有丝毫的犹豫,“你现在仍可以选择,但只要有一起案件在我手里,你就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所以我会等你,等你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个月的月底,正是“死亡通知单”上给杜明强设置的最后的执行期限。如果Eumenides能够放弃这次行动,那便意味着他终止了“死亡通知单”上的杀戮。而罗飞在失去追查线索的同时,似乎也有了宽恕对方的理由。
这看起来或许是一种很好的结果。就如同高手间互相忍让,达成某种均衡的“和谈”局面一样。
可这短暂的均衡又是否能维持住呢?
罗飞还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可这一次Eumenides却没有再回复。
三天之后,十一月十日上午九点二十七分。
和大多数城市一样,省城殡仪馆也位于偏僻的郊外。门前的马路虽然修得宽阔平整,但即使在这样的上午时分,也仍然见不到太多的人来车往。
市内也有公车会经过殡仪馆,不过足足十五分钟才终于等来了一辆。有四男三女从这辆公交车上走下来,他们的年龄穿戴各异,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肃穆的表情。
这几个人下了车之后便分散开向着殡仪馆的入口处走去。看来他们都是来参加治丧活动的,但彼此间却不同行。
殡仪馆门外的路边聚集着十几家流动摊点,出售些鲜花、黄纸、蜡烛之类的祭奠用品。当那四男三女经过的时候,摊主们便都不失时机地叫卖起来。
“先生,买一束鲜花带进去吧?”
“大纸,大纸便宜啦!”
……
或许是做好准备而来,或许是没有心情停留,这些过客们大多对身旁的叫卖声充耳不闻。他们步履匆匆,连头也不回转一下。
但也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人丛中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停下了脚步,他须发斑白,看起来已近古稀年纪,在往这群小贩们身上扫视了一圈之后,他又迈步向着其中的一个男性摊主走去。
那摊主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矮小,衣装粗俗,油乎乎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脑门上,像是有半个月都没洗过似的。见到有“顾客”上门,他连忙赔着笑招呼道:“大爷,需要点什么?”
老者却对他摊点上的货物看也不看,只是沉着声音问了句:“你们队长呢?”
摊主愣了愣,然后他看看身边的同行们,反问那老者道:“什么队长?我们做做小买卖的,哪里有什么队长?”
老者略略地摇了摇头:“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还有前面跟我一起下车的穿绿夹克的小伙子,你们都是刑警队的。”
摊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你说什么呢?搞错了吧?”
老者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忽然间他抬起右手,向着摊主耳鬓间又长又乱的发际抓了过去。那摊主连忙缩着脖子躲避,但老者的动作迅捷无比,前者只觉得眼前一花,同时有一阵微风从自己的脸颊旁轻掠而过。待到回过神的时候,只见老者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而他手心中却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无线耳麦。
摊主一脸尴尬的表情,咧着大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叫你们队长来见我。”老者把耳麦扔到摊面上,然后便甩手自行离去了。只留下摊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独自承受着周围“同行”们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
老者走进了殡仪馆的大门,径直向着西边的灵堂方向而去。到了灵堂入口处,却见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前后忙碌着什么。老者略停下脚步,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同样也是警方安插好的便衣,他的视线和老者对了一下,立刻便产生一种莫名的慌乱感觉,于是连忙转身避了开去。
老者又举目往灵堂内扫视了一圈,这才迈步走了进去。灵堂的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柩,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正站在棺柩旁边,默默垂泪。老者走上前,右手轻轻地搭在棺柩上,低下头看向静躺在里面的死者。
老妇人此刻感觉到有人到来,当她转头看到那老者时,脸上的悲痛便转化成诧异和怨恨的神色。
“你终于来了。”她哑着嗓子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老者的手在棺柩上慢慢地抚动着,像是要隔着那水晶棺盖抚摸死者的脸庞一样。良久之后,他幽然长叹了一声:“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的……”
“你不要在这里假慈悲了。”老妇人怨气未散,“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你如果是个称职的父亲,儿子又怎么会死这么早,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妇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拭着眼角,似乎难以控制住心中的悲恨情绪。
老者露出黯然的苦笑:“你以为儿子是刚刚才离开的?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你是在怪我吗?你还要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妇人愈发激动起来。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微微仰起头,同时又闭上眼睛,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又实在难以说出口。
妇人也不再理他,垂头看着棺柩内的死者,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的悲痛似乎到达了某个极点,于是便用双臂抱着棺柩,放声地恸哭起来。
老者的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但泪珠并未滑下。忽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看向灵堂入口的方向。
却见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门口,想进却又不进,有些犹豫不定的样子。
老者的眼睛眯了眯,他直盯着门口的中年男子,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已经传递出很多的东西。
那男子便也不再迟疑,他迈着大步向灵堂里走来。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则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老者默默地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这才开口问道:“这里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吗?”
“是的。我是新任的刑警队长罗飞。”中年男子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我布置那些人,对您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保护您的安全。”
“罗飞?”老者的目光一凛,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然后他又垂首看向棺柩中的死者,黯然问道,“那么是你找到了他?”
罗飞回答说:“不光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
老者抬起头“哦?”了一声。
“Eumenides,那个连环杀手。最近您应该也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吧?”
老者皱起眉头:“袁志邦?新闻中说他已经死了。”
“袁志邦的确死了,可是Eumenides还在。早在十多年前袁志邦就给自己选定了一个接班人。”罗飞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着老者的表情,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对方对于两代Eumenides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
“接班人……”老者先是一愣,然后又轻轻地摇着头,“以他的性格倒也不奇怪,毕竟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还活着,那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一定要做下去。”
“那您知道他选定的接班者会是什么人吗?”罗飞试探着问道。
老者看着罗飞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反捕到一些信息。渐渐地,他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我知道了……”他悠悠地说道,“不过也只是刚刚知道而已。”
罗飞相信对方的说辞:老人是刚刚根据自己的神态,并综合其他信息后推断出了Eumenides接班人的身份,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而老者此刻又喟然叹了一声:“那么他正在追查生父被射杀的真相吧?所以你们才会找到我的儿子——嘿,有哪个父亲能在儿子死了之后,还不过来见上最后一面的呢?”
罗飞默认了老者的说法。事实上,在丁震自杀之后,正是他安排各路媒体广泛登报“大学教授离奇死亡”的事件报道。而他的目的也和Eumenides一样,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出消失已久的丁科。
现在这个目的已经实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正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警界神话丁科。罗飞相信他一定掌握着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或许就是摧毁Eumenides血腥信仰的最有效的武器。
不过有件事情罗飞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找到丁震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晚了。Eumenides抢先一步通过网络对丁震进行了威胁,这才是您儿子自杀的真正原因。”
“你不用解释这些,我不会把他的死迁怒于其他任何人。因为要追究最根本的责任,原本就在我自己身上……”说到这里,丁科再次闭起了眼睛,同时把双手都按在了棺柩上。
罗飞看看身旁的慕剑云,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带着歉意说道:“本来我今天是不想打扰您的……只是那些便衣又不得不安排,因为那个杀手比我们更加急迫地想找到您,我们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
“我自己留意就好了。多了几个便衣,能有多大的意义?”丁科淡淡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霸气,“今天是我们父子分别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扰。”
罗飞“嗯”了一声,但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一旁的慕剑云知道罗飞的心思:一方面他相信丁科的能力,同时出于尊重,也希望给对方留出隐私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对于Eumenides这样的敌手,无论怎样谨慎和小心又都是不为过的。如果撤掉所有的便衣,万一丁科在Eumenides手中出了意外,那警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不如这样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慕剑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只留下一个人对您进行陪护,其他的人全都撤到外围。而留下来的这个人您是很熟悉的,应该不会影响到您的情绪。”
“黄杰远吗?”丁科很快便猜到了一个名字。
慕剑云点点头,而罗飞则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黄杰远曾给丁科当了多年的助手,在警队中这样的关系甚至不亚于父子兄弟间的亲情。而黄杰远作为前任的刑警队长,各方面的能力都不容小觑。让他陪在丁科身边可算最保险且又极具人情味的安排。
果然,这次丁科没有再拒绝。
“好吧。”他点着头说道,似乎为了回应对方的贴心安排,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等我把儿子送走之后,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那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