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波郊外,浙三师固守城垣;浙一师盘马弯弓,拉开进攻架势。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戴春风第一次上战场,怀抱一杆几乎拉不开栓的老枪,加上几乎没有接受过正式射击训练,即使朝密集的人群开枪,也不定能否击中一人。而老枪又是那种一弹一瞄,发一弹装一弹的破旧武器,在发完一弹再装一弹这个过程中,说不定有十个脑袋也早已被对方射开了花。
但戴春风的乐于冒险却是与生俱来的,临战前的火药味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好奇与兴奋。尽管子弹不长眼,一向大咧咧的戴春风却从未想过自己会那么背运,尤其他相信自己“双凤朝阳格”的命相,本就是大富大贵之命,“一朝遇雷雨,绝非池中物”,这战场的枪林弹雨,不就是命中的“雷雨”吗!
战争很快拉开序幕。
面对浙三师固守城池,严密防备,浙一师成立“敢死队”,对浙三师发起猛烈进攻。
“敢死队”一拨一拨冲上去,一方面寻机爆破,打开突破口;一方面企图潜入城内,里应外合。然而,在浙三师密集的火力防守中,“敢死队”员一拨一拨地倒在敌人的枪口下。
城墙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强攻不成,浙一师只好鸣金收兵。师长潘国纲决定改变战术,从长计议。
岂料,浙三师抓住机会反守为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向浙一师悄悄包抄而来。
浙一师官兵在睡梦中被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一个个仓皇披挂上阵,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既无招架之力,更无还手之功,只有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戴春风完全没有想到战争会打成这个样子,从黑暗中爬起来,便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伙向外跑,被一群乱兵裹挟着,四处逃窜,很快被浙三师一群士兵挡住逃路。
没有反抗,只有束手就擒,一群人低头耷拉脑袋地,被押进了牢房。命中的“雷雨”尚未出现,已然成为阶下囚,这让戴春风情何以堪!
被关进浙三师的牢房,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塞进足有二三十人。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在接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两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小窗上的铁条和屋里的铁门,都昭示着被关在这里的人插翅难飞。
地上铺着稻草,二十多人的吃喝拉撒睡全部在这个空间里解决,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恶臭。
戴春风一向爱清洁,衣服两天不洗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生了虱子。如今住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让他连死的心都萌生了。
其实,不管他想不想死,死神都在一步步向他逼近。
原本同为浙军,如今同室操戈,浙三师官兵对浙一师恨之入骨,将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俘虏身上,每天的饭菜不仅如同喂猪的泔水,而且少得可怜,且每天只送一次。由于僧多粥少,每次“泔水桶”一放进屋里,便很快被分抢一空。
戴春风虽当了大头兵,骨子里仍然是自命清高,从未将自己当作普通士兵中的一员,跟他们去争抢“食物”,他还抹不下脸来;加上泔水般的饭菜根本无法下咽,也往往懒得去抢,如此几乎连剩“泔水”都很难喝到了。
吃不到东西令他浑身无力,没有力气也就越发懒得去抢,如此一来二去,渐渐地开始变得厌食,再没有吃东西的欲望。
窗外的天空明了暗,暗了明,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戴春风已奄奄一息,即使有士兵给他端过来一碗“泔水”,他咬着牙也咽不下去了……
冥冥中,戴春风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失,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他相信自己“双凤朝阳格”的命相,相信自己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这最后一点意识将他牢牢抓住,令他不肯睡去……
昏迷中,他听到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一阵高过一阵。那是牢门洞开的声音,是被俘士兵重获自由的欢呼雀跃声。
原来,浙一师兵败后,浙江督军杨善德立即派兵驰援,很快攻陷宁波城,浙三师官兵或倒戈,或投降,师长周凤岐连夜出逃,亡命日本。浙一师占领了宁波城,第一件事就是解救被关押的士兵,昏迷中的戴春风也神奇地睁开了双眼。
可是,大难不死的戴春风在吃饱喝足缓过劲来之后,又做出一个超乎寻常的举动——就在这些归队俘虏像打了胜仗的功臣大肆庆贺的时候,戴春风悄悄离开了。他对这群虾兵蟹将已彻底失去信心,又一次不告而别。
当初高中“榜眼”不辞而别,虽未考虑后果,未作长远打算,总归还选定了一个去向,如今离开浙一师去哪里呢?青年时代的戴春风就是这样,轻率任性,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不作长远打算,甚至不会考虑下一步怎么走。既已放弃读师范,若没个着落,就无法向母亲交代。因此家是不能回的,那还能去哪里呢?
当然,他不愿面对的还有家乡父老、朋友同学。一个堂堂的江山才子,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魄而归!
为了避免母亲担忧,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陈述了离开部队的原因,并发誓说,若不混出个人样,决不返乡!
可他面临的不是能不能混出个人样,而是如何生存。他在宁波举目无亲,又身无一技之长,找到一份糊口的营生并不容易。宁波是通商口岸,商家店铺自然不少,但是一般老板都不会轻易雇用一个不知根底的外地人。戴春风跑遍码头、闹市区和大街小巷,几乎踩遍所有商家店铺的门槛,也只能找到一些临时性的散活。
这些散活一天有一天无,没活的时候挣不到工钱,口袋里不多的积蓄很快花光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饿肚子成了家常便饭。渐渐地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北风吹、雪花飘、天寒地冻,戴春风腹内空空、衣衫单薄又居无定所,心里越来越害怕,生怕哪天晚上躺在什么地方不会再醒来。
“当初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事到如今,戴春风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会在离开牢房后第一时间返乡,与其冻饿而死,那点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如今醒悟已为时过晚,既无川资又无体力,如何返乡?
天气越来越冷了,街上许多店铺的生意也变得萧条起来,再也找不到活干的戴春风躲进破败的关帝庙,钻进稻草堆里再也不愿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