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小千和小万也要独立工作了,高树林给我交代的任务是:站在绳索上表演的时候。要指出三个大户人家,他们三个人分头行动。
这年我们来到的第一个村庄叫马家河,一个足足有百户人家的大村庄。
台子在打麦场搭成了,铜锣在村庄敲响了。村庄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门。春节过后,土地还没有化冻,庄户人还闲散在家,等着春播季节来临。马戏团一来,所有人就都出门了。
我站在绳索上,指示了三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他们三人分别爬上了院墙,菩提和小千那边一切顺利。然而小万这边出现了问题。
问题出在,小万没有投石问路。
院落里肯定没有人,但是有可能会有狗。按照常规。小偷骑在墙头上,一定要投石问路。如果有狗,就不要跳下去。可是,菩提给小千和小万教授了盗窃的各种技巧,偏偏把最基本的投石问路给忘记了。
小千很幸运,他的那个院落里没有狗??小万很不幸,他的院落里有狗。
站在绳索上,我看到小万一跳进院子里,从后院就奔出了一只牛犊一样的猎犬,小院惊慌躲逃,然而哪里能够跑过猎犬,而且,还有高高的院墙挡着他。小万被猎犬扑倒了,猎犬撕咬着他,他徒劳无益地挣扎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如果终止了绳索表演,人们回到家中,菩提和小千就会被人抓住??我如果继续绳索表演,小万就可能被猎犬咬死。
我在绳索上走着,心中焦虑万分。怎么办?怎么办?
又走了一个来回后,我终于无法坚持了,从木杆上溜下来,高树林怒气冲冲质问我为什么,我悄声说:“小万在院子里被狗扑倒了。”
高树林面色大变,他急忙转身,让我们赶紧装车。
人群很不情愿地慢慢离去了,我们坐着马车急急驶去了。
马车向前飞奔,我紧紧地抓着车厢边的木条,高树林不断回头看着,看身后是否有人追来。
马车跑出两三里远,路边的荒草里闪出了菩提。菩提说他还没有取到东西,他一听到随风飘来的小万的惨叫,就知道坏了,他赶紧翻出围墙逃出来了。他没有等到小千,小千没有从村庄里跑出。
马家河是一个大村庄,打麦场建在距离村庄上百米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小万被猎犬撕咬,估计只有村庄里的菩提和小万能够听到,打麦场上观看马戏的人是听不到的。
菩提还舍不得他那两个徒弟,他让高树林再停车等一等,高树林说:“等不及了,等下去所有人都要被捉。他两个就听天由命去吧。”
马车又疾速向前奔去。乡村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暮云低垂,风刮起来了,风中还带着雪粒,吹在脸上又疼又冷。后来,雪越下越大,路面上的车辙印清晰可见,菩提建议大家分成两路,树桩赶着马车前行,另外的人藏起来,躲避后面有人追击。他说:“我们行内有雪天不出工的说法。”
高树林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仰天大笑,他说:“天助我也,我们走过去,车辙印早就被雪掩盖了。”
马车又向前驶去,驶过了一座集市,集市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客栈房顶上的红灯笼,在雪花中抖动着。大家又冷又饿,都盼望着能够靠近热烘烘的炉火,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包谷津,可是,高树林让继续前行,他说:“如果后面有人追击,肯定会判断我们住在这里,而我们偏偏不在这里住。”
马车走到半夜,走到了一座山口,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口因为狂风的作用,堆积出了几米厚的积雪,马车无法通行。我们走下马车,我看到马的嘴巴上喷着热气,鬃毛上结着冰渣。
高树林斜着身子走向山坡,我们也都斜着身子,身上的棉衣像纸片一样单薄,根本就不能抗风。走到了山坡下,我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山坡下有一个山洞,我们一起挤了进去,依靠体温暖和身体。树桩和马匹也牵了进来,猴子冻得吱吱怪叫。
黄河以北的冬季,温度可以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根本就不能在野外生活。然而,到了现在,我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雪封山,进退维谷,只能呆在冰冷的山洞里,每个人的牙齿都懂得直打颤,身体几乎快要冻僵了。我们贴在马的肚子上,抱着马腿,企望马能够给我们一点温暖。
更要命的是,想生火,这里连一把干柴都没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所有的柴禾干草都浸湿了,我们只能用体温抵挡汹涌而来的寒冷。
树桩说:“把马车拆了。”
树桩踏着齐腰深的积雪,来到了马车前。他用脚踢踏着车厢,木柴断裂的噼啪声,让我在山洞里也能听见。然后,他把马车推翻了,两只脚踩着一根车辕,两只手抱着另一根车辕,一使劲,车辕就与车厢分开了。
树桩抱着拆成了干柴的马车,来到了山洞里。然而,山洞里却连引火的绒柴也没有。树桩转来转去,突然指着高树林的腰间说:“掏出来。”
高树林哆嗦着嘴唇问:“什么?”
树桩说:“票子啊。”
高树林努力地想了想,然后用几乎快要冻僵的手指解下了腰带。他的腰间很长很宽,腰带里居然是一沓一沓的票子,全都是大额面值的。翠儿想知道高树林的票子藏在哪里,我也想知道高树林的票子藏在哪里,原来都藏在他的腰间。
树桩把这些票子弄乱了,然后点燃,火焰腾腾燃烧,树桩把马车拆成的干柴架在票子上,票子快要燃尽了,干柴终于也燃烧起来。
高树林匍匐在篝火边,发出狼一样凄厉的惨叫。
高树林半生的积蓄,高树林半生的苦心经营,只换来了一堆篝火。
当时,再也找不到可以引燃篝火的东西了。所有柴草都是湿的,衣服是湿的,马车的布幔是湿的。没有篝火,我们会在这里冻死。我们需要烤火,用篝火温暖我们的身体,用篝火烤干身上的衣服。
当那晚我想:钱再多有屁用,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天亮了,雪停了,温度也升高了,放眼望去,四周白雪皑皑,红妆素裹,非常好看。但是,高树林一点也不愿意看,他爬在地上,不断地拨弄着地上的灰烬,想找到一张还没有烧透的票子。
一夜之间,高树林从富翁坠入了赤贫,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树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好好想想昨晚那种情形,想要钱,就甭要命??想要命,就甭要钱。钱能有命重要?”
高树林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满是烟熏出的黑色印记,他说:“我想要命,还想要钱。”
树桩说:“要钱还不容易?我们都有手艺,再买上一挂马车,再搭班子干哪。”
高树林说:“用什么买马车?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树桩说:“有马啊,卖上一匹马,都能买两挂大车。我们只买一挂,剩下的钱用来吃饭。表演一场,就有了一场的钱。”
高树林带着哭腔说:“只能这样了。”
树桩让我跟着他去集市上卖一匹马,其余的人在山洞里等着我们回来。大家饥肠辘辘,我们临出门的时候,有的说回来给他带上大肉馅的包子,有的说给他带上油麻汤。油麻汤,现在的名字叫麻花,是那个时候一种昂贵食品。私庄女号。
我们牵着马走上集市,就是昨晚我们走过的那个集市。一夜大雪,遮没了道路,我们不得不仔细分辨,才能够找到昨晚那条走过的道路。
走到集市上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我们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摇摇晃晃,几乎要摔跤了。集市上没有几个人,街道边的很多家店铺都没有开门。树桩说:“你喊吧,你不喊谁知道我们是干啥的?”
我问:“喊什么?”
树桩说:“就喊卖马。”
我喊了一声:“卖马了。”声音迟钝绵软,像一根煮熟的面条。
树桩说:“声音再大点。”
我加大声音喊:“卖马了。”
前方就是客栈,从客栈里走出了一队骑马的人,他们已经背对着我走出了十几米,突然在身后听见我在叫喊,就一齐回过头来。我突然看到,那队骑马的人中,有小千的脑袋,小千骑在一个人的身后,抱着他的腰。
我们想卖马,没有碰到买主,碰到了抓我们的人??高树林他们在山洞里等着大肉馅的包子,没有等到,等到的是还是抓他们的人。
我们一起被投在了县大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