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黄河岸边,冷冷的风吹过来,吹透了我们的身体,也吹透了我们的骨骼。羊皮筏在浑浊的河面上晃动着,筏上有一面破旧的旗。在寒风中呼啦啦地抖动着,经年累月的旗褪尽了颜色,变得残破不堪。
黄河东岸是什么情况。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渡过黄河后,也许面临的就是死亡。但是,为了总舵主,我义无反顾,我必须渡过黄河,必须面临死亡,必须挫败死神。因为总舵主是总舵主,因为总舵主曾经救过我和师父凌光祖,现在,他面临危难,我必须去驰援他。即使前面有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去救他;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要去救他。
“为了总舵主。”我高喊一声,走向了黄河岸边,登上了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摇晃晃的羊皮筏。
身后传来了豹的喊声:“为了总舵主。”他也登上了羊皮筏。
“为了总舵主。”胖大和尚喊了一声,也跟了上来。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能留下。”瞎跌跌撞撞地跟上来,我听见胖大和尚扶住了他。说道:“生死都在一起。”
“是的,生死都在一起。”瞎也说道。他们一起登上了羊皮筏。
黄河西岸,传来了亮的喊声:“关西帮听令,全部下马。”我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双脚落马的声音,接着,是亮的喊声:“跟着帮主赴汤蹈火,生死不顾,马匹留在西岸,人员全部登船。”
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关西帮先遣队在亮的带领下,也登上了羊皮筏。
黄河水载着羊皮筏,羊皮筏载着我们,一起划向生死未卜的黄河东岸。
坐在船尾奋力划船的豹。突然唱起了一古老的歌曲:“岂曰无衣,与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同仇……”先是胖大和尚跟着唱,接着是我和亮唱,后来是瞎和所有人唱。我们雄壮的歌声在黄河昏蒙蒙的上空飞扬,在百折千转的污浊的黄河漩涡中飞扬。在吱呀呀一路艰难鸣唱的扳船声中飞扬,我们的歌声飞过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树林,飞过了雾蒙蒙的村庄和道路,飞过了大雪飘舞的河西走廊和辽阔无际的太行山脉,一直飞到了宇宙洪荒时代。
这是当年秦军东征的歌曲,这歌曲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一直回响在今天。
羊皮筏划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从北面刮来,沿着坦**如砥的河面一路南下,吹得羊皮筏摇摇晃晃,羊皮筏就像一片风中的树,身不由己地在河面上打转颠簸。我的耳边都是呼呼掠过的风声,寒冷的风吹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风吹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听见风的缝隙中传来豹的喊声:“抓紧了,抓紧。”
我紧紧地抱着羊皮筏上的木椽,这些横竖交错的木椽把一个个灌足气的羊皮连接在一起。我听见风中夹杂着瞎的惊呼声,胖大和尚在高声叫喊:“把手伸给我。”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瞎在哪里,我想要帮他一把,突然,大风像一只巨手一样,在河面上掀起冲天巨浪,羊皮筏像一片树一样被高高抛起,抛上了浪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落在了波谷。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巴里全是飞溅而起的浑浊的河水。睁开眼睛,我突然看到昏蒙蒙的天光中,有一个人被抛离羊皮筏,落在了河水中。我连反应也没有,就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臂。可是,就在这时候,大风又吹过来,羊皮筏倾翻了,我和那个人一起落在了河水中。
黄河水浑浊不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奋力向前游去。前面是什么,黄河东岸在哪里,我全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向前游着。我很快就累了,累得像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像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的浓浓黑暗向我挤压,我连一丝光明也看不到。
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听任河水包裹着我,我在黑暗的隧道中越滑越深,越滑越深,直到坠入黑暗的深渊。
我醒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黎明,我看到东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细细的白色,好像一条白色的缎带。身边,黄河水缓缓流淌,偶尔会有河岸边的土崖被冲塌的声音。我知道,我已经被河水冲到了东岸。
我想要坐起来,可是浑身疼痛,我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疲惫不堪。远处,传来了一只狼的叫声,声音低沉冗长,让人惊悸。然后,又有一只狼的叫声响起,声音嘹亮,似乎就在耳边。系讨阵扛。
接着,我听见了狼爪和沙摩擦的声音,有一只狼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我想要坐起来抵抗,可是我浑身乏力。
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我想:我要死了,要死了,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死在狼嘴里。
突然,我听见石破空的声音遽然响起,然后,狼出了一声悲鸣,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接着,又是石破空的声音响起,又有一只狼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大喜过望,用尽全力喊道:“二哥,二哥。”
黎明愈来愈亮的天光中传来瞎的回应:“呆狗,我在这里。”
那天早晨,我们沿着黄河东岸行走了很远,没有见到豹他们。后来,我们就迎着冬季柔软的阳光行走。豹他们如果活着,就一定按照这个方向行走。太阳像一个橘黄色的猪尿泡一样,挂在远处的山巅上,半天也不动一动。寒风阵阵袭来,抽打着我们,也抽打着太阳,让太阳瑟缩成一团。
走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座山岗,走近了一座村庄。村口的断墙下蹲着一群晒太阳的男人,他们一个个脸色黧黑,头乱糟糟地,像一堆荒草。他们看到我们走近了,就站起身来,我惊讶地现,他们竟然穿着棉袍,脑后留着肮脏的辫。
我像看怪兽一样看着他们,他们也像看怪兽一样地看着我。我穿着短衣长裤,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我留着寸,他们拖着辫,我们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类人。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庄,从来就不知道清朝已经灭亡了,现在已经到了民国时代。
我们穿过村庄,向前行走,那些拖着长辫的人好像礼送一样将我们送出了好远。走出了山岗,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铺满了荒草的草甸。枯黄的草茎在我们的脚下出清脆的断裂声,四周寂静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我回身望去,突然看到一个穿着棉袍、留着辫的人骑着一匹马跑过来,那匹马的颜色说黑不黑,说白不白,不知道是因为肮脏还是本来就是这种颜色。马上的人看着我们问道:“老乡,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张口说:“去永济。”
他说:“永济,那在北面。”
我问:“还有多远?”
他说:“还有七八十里。”
我们不再说话,骑马的人擦着我的身边跑了过去。可是,那匹马跑了几十丈后,又停住了。马上的人勒转马头,向着我们跑过来。我感到这个人有点奇怪,他指着瞎问我:“这位兄弟的眼睛看不见,你们这是去寻医?”
我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此去前往七八里,有一座村庄叫解甲庄,庄里有位神医,包治百病,只消一副药,就能让这位兄弟重见光明。”
我一听,就知道遇到了什么人。我故意说:“我这位兄弟连眼珠都没有了,怎么重见光明。”
他说:“听过二郎神吗?二郎神有天眼,两只眼睛瞎了,可以启开天眼。我小舅双眼瞎了,没有眼珠,但是被解甲庄的神医启开了天眼,现在,什么都看得清楚。”
我一听到这个人这么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去把这个神医的钱占为己有。我和瞎在黄河水中死里逃生,我们身上的钱都被冲进了河水中。正在打盹,就有人递来枕头。这个神医的钱,我拿定了。
瞎听到有人说神医能够让他重见光明,喜不自禁,他催促我说:“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