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也站起身来,对着瞎子拱手道:“善信棋艺如此精妙,老道佩服之至,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老道转身,飘然走下戏台子,长袍如一朵云,带走了所有人的视线。戏台下,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看到老道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中。渐离渐远,最后被浓浓的黑暗吞没。
中山装问:“你们谁赢谁输?”
瞎子侧耳聆听着老道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形同木雕。我对中山装说:“谁也没赢,谁也没输,大家是平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看懂棋局。
中山装问:“那怎么办?这奖品怎么办?”
我说:“天色已晚,大家饥肠咕咕,不如将这只羊剥皮煮汤,一人一碗,台上台下来者有份。”
台下轰然雷动,一片叫好声。有人开始张罗着要生火煮汤了,有人说老县衙的柴房里还有一口吃舍饭的大锅,熬一锅汤,足够几百个人饮用。过去。每逢灾荒之年,县衙就在广场上支起这口大锅,熬一锅粥,来者一人一碗。
那只羊被人拉到了台上,它非常高大,就像一头牛犊。不知道是因为它意识到危险将至,还是因为突然置身在众目睽哭之下,它一直在咩咩叫着,蹬紧四蹄不愿上前。一名穿着黑色夹袄的人在前奋力拉着,它在后面努力扯着。突然,缰绳被扯断了,这只羊从台上跳下来,像一支箭一样,在人群中乱窜,台上台下乱成一片。
趁着这个机会。我拉着瞎子偷偷离开了戏园子,追赶老道。
老道向着东面走去,我拉着瞎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追向东面。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星辰漫天,银河像缀满了钻石的腰带一样,横跨了半个天空。那些钻石竞相闪烁,熠熠生辉。
从平民县城向东面,直达黄河岸边。身后的喧嚣像尘烟,越来越远;前方的黄河像灯塔,愈来愈近。我们奔走了两三里后,瞎子突然悄声说:“后面有人追来了。”
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果然听到了杂沓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看到前方有一片树林,黑魆魆地像一座山峰,间或传来树叶摩挲的飒飒声。
我拉着瞎子来到了树林里,将瞎子扶上了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然后,我也爬了上去。
白杨树的叶片在夜风中哗啦啦地响着。像水声,又像掌声。白杨树浓密的叶片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无法看清来路。我做好准备,如果后面的人追进树林里搜索,我就跳下白杨树,将他们引开。
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有人走进树林,也没有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我感觉非常奇怪。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想要跳下去查看的时候,瞎子说:“来了,脚步声来了。”
我问:“多少人?”
瞎子说:“两个人。啊呀,起脚轻,落脚轻,听起来都是练家子。”
我说:“你抱着树枝甭动,我下去会会他们。”
瞎子说:“不对呀,脚步声很熟悉,是……”
瞎子还没有说完,树林外突然想起了喊叫声:“呆狗,呆狗,在不在?”
我一听声音,心花怒放,那是豹子的喊声。豹子来了。
我和瞎子从白杨树上溜下来,来到了豹子跟前。星光下,我看见陪着豹子一起来的那个人,长袍飘飘,长须冉冉,正是老道。
豹子说:“那些跟在你们后面的人,被我和道长打发了。”
我问:“那是什么人?屋顶上的那个人也是你打发的吧?”
豹子说:“是的。这些家伙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揭都揭不掉,他们还是劫匪。”
老道看着豹子说:“后生家好身手。”
老道先前在人面前称呼瞎子为“善信”,现在当着我们的面称呼豹子为“后生家”,显然老道把我们当成了自家人。善信,是道士对方外之人的称呼;后生家,是陕北人对晚辈的称呼。老道莫非是陕北人?
豹子说:“道长才是好身手,一条长鞭使得出神入化,十个人也难以近身。”
道长说:“老了,老了,比不得你们后生家。”
我不知道他们刚才是怎么赶走那帮劫匪的,但能够让豹子看上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这个老道真不是普通的道士,可能也是一个老江湖。
我问老道:“道长见到总舵主了?”
瞎子问:“我师伯怎么圆寂的?”
老道说:“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说说。总舵主暂时没危险。”老道向远处一指说:“黄河岸边有座村庄,名叫赵渡。村子里今晚有人煮狗肉,准备天亮后吃。我估摸着这时节狗肉熟了,我们过去美美咥一顿。”叉华吉技。
一听说总舵主没有危险,又听说有狗肉可以吃,我的口水一下子涌上来,流到了嘴边。我听到了瞎子吞口水的声音,瞎子尽管在寺庙里长大,却荤素都吃。
豹子说:“只有狗肉,没有美酒,可惜了。”
老道呵呵大笑,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间摘下了一个葫芦,拔掉木塞,香味立即像蚊虫一样在我们四周飞舞。
我和豹子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这个老道原来是酒肉道士。瞎子也哈哈大笑,他说:“美酒美味,如同美好时光,岂能蹉跎虚度。”
我们看到赵渡村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时分,村子里传来了毛驴一声声嘶叫:我也,我也。民间传说:驴叫夜半,公鸡报晓。
老道说,他昨天在黄河岸边踅摸的时候,看到赵渡村杀狗。那条狗很大,就像一头小马驹。村子里的人把井绳的一头跟狗缰绳连在一起,另一头穿过树桠杈,握在一群少年的手心里。狗主人一边用馍馍逗引着狗,一边向那群少年摆个眼色。少年们的手上一齐用力,拉着绳索向后跑,狗就被吊在了树杈下。过了好长时间,人们都以为狗被吊死了,就放开井绳,将狗放在地上。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狗突然翻身而起,拖拉着井绳,见人就咬,两个少年都被咬伤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惊惶万状。后来,几名大汉拿着大木棒,对着狗劈头盖脑地打,才把狗打死了。
瞎子说:“我小时候听说,狗有九条命,很难死的。”
豹子说:“我见过一次杀狗,狗的皮都被剥了一半,人人都认为狗死透了,就从树上放下来。然而,狗的四蹄一挨地,居然拖着半张皮跑了起来。”
我们听到豹子这样说,都一齐惊叫起来。
豹子接着说:“杀狗是有窍门的,只有屠户才能杀狗,一般人杀不了狗。屠户里面出了很多英雄好汉,比如刘邦帐下的猛将樊哙。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读书人的书念多了,就念到了猪沟子里了。杀猪的人都是社会底层,行侠仗义,好抱打不平。”
我好奇地问:“杀狗有什么窍门?”
豹子说:“杀狗不能用刀子,因为狗血大补,狗毛保暖,动了刀子,血就跑了,狗皮也糟蹋了。狗皮可以做成褥子,冬天铺在身子底下,就像抱着炭火睡觉。杀狗的时候,要先把狗吊起来,绳索勒紧脖子,但是勒不死,狗命很长。然后,撬开狗的嘴巴,给狗兔子里灌水,等到狗肚子装满了水,圆滚滚的,像一面鼓,这时候狗才会死透。”
我们来到村口,看到村中央还有灯光漏出来,夜风中飘散着狗肉浓郁的香味。我对他们说:“你们就在村外这堵断墙后等等我,我进去先查看虚实。”
他们答应了,坐在村口断墙下的树墩上。我顺着墙角,渐渐走近那座有灯光的院子。院门从里面关着,我凑近门缝,看到房檐下挂着一盏马灯,有一个人走到了马灯下,我一看,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我曾经一拳击倒的黑汉子。我们三人在黄河岸边的饭馆吃饭的时候,这个黑汉子曾经和一毛不拔他们前来寻仇。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狗肉烂了没有?”
黑汉子说:“快烂了。”
房间里的声音说:“那就好,你把火压住。文火煮到天亮,明天饱餐一顿。”
黑汉子答应一声,伸手将马灯的灯芯子拧小了,灯火跳跃了一下,然后噗地一声熄灭了。
我退后几步,突然发足奔跑,踩着砖缝爬上了墙头。
我爬在墙头上,看到院子里一片黑暗。我学了两声老鼠打架的声音,听到院子里没有狗叫的声音,然后顺着墙头溜下去。
我在满院汹涌的狗肉香中,来到了黑汉子走进的那间房屋前,我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他们聊了一会儿狗肉后,突然说到了总舵主。
一个声音说:“看来,老杆子的事,八成能成了,他要当上总舵主了。为了当这个总舵主,他琢磨了十几年。”
黑汉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总舵主有什么好的?老杆子现在日子就挺滋润的。”
那个声音说:“你懂个屁,当了总舵主,就是江湖的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是明处的老大,总舵主是暗处的老大。皇上有的事情,还要听总舵主的,你说总舵主权大不大?”
江湖隔行如隔山,我没有当过劫贼,但是我也知道老杆子就是劫贼中的老大。这个老杆子要是当了总舵主,那么江湖上的正义之士肯定就要倒霉了。管不得这一路上劫贼不断,像虱子一样一窝又一窝,原来是老杆子来了。
黑汉子问:“老杆子去了哪里?”
那个声音说:“向北追上去了,现在八成追到了合阳。”
我还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但是那个声音打着哈欠说:“睡吧,睡吧。”
房间里没有了说话声,接着,响起了鼾声。我悄悄走向后院的灶房,用铁钩子捞出来四条狗腿,尝了一口,喷喷香。我把四条狗腿放在案板上,然后向煮着狗肉的铁锅里撒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