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喜鹊的叫声。西北冬季的午夜,奇寒无比,喜鹊和燕子不一样,燕子是候鸟,秋季来临就会飞往南方,第二年春季再飞回来,而喜鹊会留下来,它和乌鸦一样都是留鸟。可是,这样寒冷的夜晚,这样危机四伏的夜晚,喜鹊是不会出窝的。外面怎么会有喜鹊的叫声?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千手观音亮子站了起来,他走下土炕,耷拉着鞋子,走到了门外,发出了两声猫头鹰的叫声。我知道这是千手观音在和外面的人对暗号,但是他们的暗号表示什么意思?外面的人是谁?我不知道。
院门外再没有响起喜鹊的叫声,估计那个人离去了。千手观音亮子走进来,他说:“上炕,炕上暖和。”
既然和他熟悉了,我也就不再顾忌了,脱了鞋跳上土炕,把双腿伸进被子里。炕上果然热烘烘的,一股暖流从腿上流遍全身。
亮子也上了炕,他说:“那个人你见过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院门外的那个人,可是,我怎么会见过他呢?他会是谁?我把在这里认识的人在脑海中齐齐扫过一遍,神行太保、胡少爷、掌柜的、眼镜先生、红脸胖子、大少爷、二少爷、西装……但没有觉得任何一个人会就是外面这个人。这个人肯定和千手观音亮子是一伙的,但我认识的这些人都不像。
我想等着亮子说说院门外的那个人,但是他没有说。他没有说,我也不便再问。
亮子接着给我说起了千术,听他给我娓娓道来,我才觉得江湖上的千手观音绝不是浪得虚名。
亮子说,他看过我打牌,发现我码牌、取牌、出牌的手法全都不对,技艺高超的老千打眼一看,就知道我想出千。我码牌的时候,手臂的频率非常快,不断把锅里的牌取到自己面前码堆,总担心别人会把我看中的好牌拿走了。亮子问:“你的师父是谁?”
我知道亮子问的是我出千的师父,我说:“神行太保。”
亮子哑然失笑,他说:“神行太保也配当你的师父?他的手法比你还笨拙,你是一只公鸡,他就是一只鸭子,还不如你。你跟他学了多久?”
我说:“两天。”
亮子说:“两天时间你就超过了他,可见你这个师父太不高明了。”
亮子告诉我说,那些深藏不露的老千,他们在洗牌码牌的时候,手臂的幅度非常小,手肘以上几乎不动,全凭手指在移动。他们的手指非常灵巧,每一根指头都在同时翻起一张牌,然后把自己需要的牌用手指不经意地扒拉到自己面前。这一切都是在乱纷纷的洗牌过程中完成的,而且那些老千高手,还能够一边谈笑,一边把需要的牌偷到自己的跟前。每一个老千都是经过了艰苦训练的人,他们出千的时候,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听亮子这样一说,我感到一阵后怕。我看到了有老千的手指被砍断了,我听说过有老千的双眼被刺瞎了。而我和神行太保这种初级老千,打了这么久的牌,居然全身而归,全赖有更高手的老千在背后想要赢走我们的钱,全赖千手观音他们在背后偷偷保护我们。
我知道我出千的手法一开始就练错了,而现在要改变起来,就非常难。因为任何事情一旦形成习惯,习惯成自然,就很难改变,就很不适应。就像一贯邋遢的人走进一间整洁的房间里一样很不适应。
但是,这些天里,我已经尝到了出千的甜头,我一定要改,一定要改变自己出千的手法。
亮子问我:“你以前学过杂耍魔术?”
我说:“学过一点。”我想起了在大同跟着赛哥学习的那些魔术。
亮子问:“你说,什么是魔术?”
我说:“魔术就是运用极快的手法,扰乱观众的视线,然后以假乱真。”
亮子说:“不对。魔术是运用道具,以假乱真。如果没有精心制作的道具,就没有魔术。”
我点点头。可是我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我练过魔术呢?
亮子说,千万不要把魔术中的招式带到牌场,这样你只会授人以柄,如果被人抓住,你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有人上场的时候,喜欢在身上装几张常用的麻将牌,以备在净牌后,从自己身上掏出来,然后赢牌。这其实是最笨的方法。如果被人抓住出千,搜身,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还有人喜欢取牌的时候,运用各种自以为是的手法,什么顺手牵羊,什么瞒天过海,什么鱼目混珠,这些都属于魔术招式,同样不可取。千万不要把和你坐在同一张麻将桌上的人当成了傻子。当你把她当成了傻子的时候,其实你才是最大的傻子。
千手观音说的是打麻将,其实也说的是做人。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道理?谁也不会比谁笨多少,做人一定要守信真诚,别耍心眼,你骗得了别人一时,骗不了一世。受骗的人终究会识破了你的骗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骗局是天衣无缝的。当别人都识破了你的谎言和骗局后,你就会威望扫地,就会永远抬不起头,就会被人人唾弃。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痛悔不已,因为你已经没有了立锥之地。
那天晚上,千手观音给我讲了很多,我第一次才知道老千世界是如此新奇而魔幻,360行,每个行业里都有说不完的学问。简简单单的一副麻将牌,居然能有变幻出这么多的东西。
那天夜晚,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远方就响起了鸡鸣声,一缕白色的曙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千手观音说,麻将桌虽小,但它是一个社会,坐在牌桌上的人千奇百怪,你一定要仔细观察,看他的神态,看他的眼睛,看他的手指。只要有麻将,就一定会有老千,但是老千和老千不同,老千中的庸手,只会使用一些拙劣的骗术;而老千中的高手,从来不使用骗术,但是他仅仅依靠观察,就知道你揭在手中的是好牌还是烂牌。如果你揭到一张好牌,你的瞳孔就会收缩,你的肌肉就会收紧,这些细小的变化,只有那些最高明的老千才会观察到。最高明的老千,仅仅凭借观察三个人的表情和动作,就知道三个人手中是什么牌。这叫揣摩心理。最高明的老千,都是心理大师。
原来,千术的最高境界是不出千,以心理取胜;杀手的最高境界是不出刀,靠计谋取胜。
千手观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见好就收。
在麻将桌上,你赢了钱后,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千万别贪心,任何事情都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频繁出千肯定会被别人识破。当别人识破了以后,你想走都无法离开了。自古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那些被人捉住的老千,都是因为贪念害的。
村道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早起的人们。我们在愈来愈亮的天色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到多久,我听到门外传来了叩门声,一个青年走进来,他和亮子交谈几句后,就离开了。
亮子说:“我们去拜见帮主吧。”
帮主就是郭振海。
帮会有会馆,会馆在南郊大雁塔下的一座古老的院子里。这座院子很像一座大祠堂,不过,祠堂有影壁,而会馆没有影壁。站在大门口,对会馆一览无余。
会馆的正中,放着一把虎皮椅子,郭振海坐在上面,虎皮椅子的两边,是两溜靠背椅子,椅子上高高低低坐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这种情形,很像梁山上的聚义厅。
整个庭院三进三出,厅堂地势最高,郭振海坐在上面;最里面的一出高过中间的一出,中间的一出又高过外面的一出。亮子带我走进去,他坐在了最里面一出的第一位,看这种情形,他不是二当家的,就是三当家的。而最外面一出的最后一位,空着一把椅子,他让我坐在上面。
在这个江湖上,我排在最末一位。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西北英雄论座次,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大家都坐定后,郭振海站起来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风云际会,天下归一,欢迎我们的新成员呆狗。”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看着我鼓掌。我也不得不站起来,回报掌声。
那天的聚会只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欢迎我加入了帮会,另一个是去终南山拜山。
每年的腊八这一天,帮会都要全体出动,去西安南面的钟南山上拜山。传说中,当年清兵南下,帮会抗清,失败后,帮会中人躲在了终南山中,免遭了清兵屠戮。因为上山的那一天是民间传统的腊八节,所以,此后的历届帮主,都要在腊八节这一天,带领全体帮众,前去拜山。
午后时分,我们远远望见了终南山。终南山上一片苍黄,如同一只巨兽蹲伏在南面的天空下,大家加快了脚步,突然,空中传来了一声怪叫,一只飞机拖着黑烟,摇摇晃晃地掠过我们的头顶。
亮子说:“快去看看,那是日本人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