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盖子被打开了,一束炽烈的阳光照进来,像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黑暗。
钱库的外面没有动静,钱库的里面也没有动静。我看到一粒粒灰尘在那束阳光中慢腾腾地游动,就像鱼群在深海中游动一样。空气紧张得擦个火星就能点燃。
我藏身在一座粮囤的后面,手中端着枪。陶丽端着另一杆枪。钱库的人中,只有我们两个会打枪,而且我的枪法还臭得出奇,两三丈之内,也不敢保证能够打中对方。
钱库外丢进了一个空罐头盒子,铁皮罐头盒子仓啷啷响着,一直滚到了最里面。最里面,是那几个藏在粮囤后的女人。空罐头盒子滚到了梨花的脚边,梨花伸脚踩住了。
钱库外的鬼子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就决定冒险进入。
我看到一条穿着皮鞋,打着裹脚的腿顺着台阶下来了,然后,是另一条腿。接着,是肚子;再接着,是肩膀。这名鬼子走得小心翼翼,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他的脑袋还没有看到。我瞄准他的肚子,刚想开枪,突然耳边枪声响了。那名鬼子一声也没有吭,就顺着台阶滚下来。他的肚子上有一个伤口,往外汩汩淌血。打在肚子上,能够一枪毙命的,一定是子弹穿过了心脏。
陶丽真是好枪法。
枪声在钱库里经久不息,回声沉闷,钱库外的鬼子没有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喊话声:“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成了瓮中之鳖,皇军高抬贵手,放你们出来。快点出来投降吧。”
我一听,这声音是保长的。鬼子不敢进来,就派保长给我们喊话。
我想反驳他几句,看看陶丽。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陶丽向我摆摆手。
钱库里一片沉默。
陶丽又对着我们做手势,让我们向洞壁下移动,将身体藏在粮囤和洞壁的夹缝里。我看见那几个女人迟疑地站起身,不想移动,陶丽偷偷在后面踢了她们的屁股几脚。
鬼子在外面等候了好一会儿,听到钱库里没有动静,就丢进了一颗手雷。手雷和罐头盒一样,顺着台阶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了刚才女人们藏身的地方。
然后,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震撼得人的耳膜几乎要撕裂了。钱库里有了呛人的气味,我听见人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
万幸的是,我们离开了刚才藏身的地方,也躲过了日军手雷的轰炸。手雷的碎片打在席子编成的粮囤上,一座粮囤的绳子被炸开了,黄色的玉米哗啦啦流了一地。
我想明白了,鬼子刚才把空罐头盒丢进来,是想凭借声音判断里面的地形特点;陶丽看到鬼子丢进了空罐头盒,就判断日军会向钱库里丢手雷。
这么丰富的作战经验,是我们这些吃搁念的根本就想不出的。
鬼子丢进了手雷后,继续在钱库外观察静听,我们藏在粮囤与洞壁之间的夹缝里,一声不吭。
突然,钱库外进来了一条狗,狗的尾巴被点燃了,它从钱库外一跃而下,在钱库里长声哀鸣,挟裹着风声,像一颗炮弹一样撞来撞去。那几个女人齐声发出叫喊,声音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在钱库里四处乱撞。
陶丽伸出长枪,枪声响后,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叫,倒在地上蹬着腿脚。
钱库外,又响起了保长的声音:“里面的人听着,皇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走出地窖,皇军就饶过了你们的性命。”
我们盯着钱库入口,一言不发。
保长又在喊:“实话告诉你们,皇军要用水灌了,把你们像灌田鼠一样灌出来。你们现在投降,还不晚。将军优待俘虏,保证不会为难你们。”
我想起了反间计,我故意对着钱库外喊道:“只要你们放了我们的头儿,我们就答应走出来,任凭处治。否则,你们进来一个,打死一个。”
钱库外有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保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的头儿是谁?”
我说:“在你们手上。”
钱库外又静寂了。过了一会儿,保长又喊:“你们的头儿是不是八字胡?”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鬼子和保长都猜出来了,我们的头目是八字胡。我故意说得很隐晦。我说得越隐晦,他们越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保长喊了一阵话,听到喊话不管用,钱库外丢尽了一团团燃烧的茅草。熊熊燃烧的火焰把钱库照耀得如同洞外。
我们又在剧烈咳嗽着。白头翁说:“脱下衣服,洒上尿水,堵在鼻子和嘴巴。”
钱库里有这么多女人,当着他们的面怎么撒尿,我感觉很难为情。可是,我听到了的声音,那是女人撒尿的细碎的湿润的声响。我也不想试哪个女人这样做,也不感到难为情了,从衣服上撕下了一片布,洒上尿水,蒙在脸上。
鬼子继续向钱库里丢弃燃烧的茅草,火焰依旧在熊熊燃烧,烟雾依旧在钱库里弥漫,可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烟雾却并没有变得更加浓烈。
白头翁在烟雾中说:“钱库后面有出口,大家手拉着手,向里面走。”
我站了起来,摸索着洞壁,向里面走去。烟雾弥漫中,我不知道和谁撞在了一起,我们的手臂自然拉在了一起。
我们走着走着,前面被一堵墙挡住了,墙角放着梯子。果然,钱库里面别有洞天。
我们顺着梯子爬上去,梯子上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我们一个跟着一个爬过甬道,前面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呼。
就在前方,有一个碟子般大的洞口。那就是我们的生命通道。
我们爬出洞口后,已经到了黄昏,这里是一片高高的草滩,草滩里长满了齐膝深的荒草,荒草间游走着蟋蟀和蚂蚱。
我们不能久留,因为钱库里的烟雾散尽后,鬼子肯定会循迹追来。我们踏着齐膝深的荒草,走向远方。
远方,有一座高山。高山上有密林。我们向着密林走去。密林就是大海,我们就是鱼儿,只要鱼儿入了大海,就再也难以捕捉。
我们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支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更是千差万别,有经过了特殊训练的特工,有江湖上浸泡了很多年的老手,还有九死一生的被**了千百遍的女人。
柴胡说,这片密林他比较熟悉。凡是土生土长的大同人,都对这片密林比较熟悉,但是,却很少有人走进去过,因为民间传说,这里面闹鬼。
陶丽说,闹鬼最好了,我们想要找的就是闹鬼的地方。
密林中搭有简易的窝棚,任何人都可以在里面歇脚,打猎的,采蘑菇的,挖药材的,甚至犯了人命案而潜逃的。
我对柴胡说:“这里有窝棚,怎么会很少有人来呢?又怎么会闹鬼呢?”
柴胡说:“闹鬼的地方,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还需要往里面走。”
我问:“什么鬼?”
柴胡说:“有过胆大的人,一个人走进了密林深处,可是第二天走出来后,就变得神色恍惚,人们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这里有鬼。人们问他鬼长得什么样子,他说浑身湿漉漉的,完全是落水鬼的模样。”
我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世界上哪里有鬼?”
陶丽说:“既然说有鬼,我们就往密林深处走,越是有鬼的地方,越是安全的。”
柴胡本来不想去,但是陶丽要去,他也只好跟在我们的后面去。柴胡对陶丽一见钟情,陶丽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的眉毛肯定都不会皱一下。
我们在密林中走到了半夜。那天晚上月色朦胧,星辰满天,大家走累了,就靠在树上歇息。
突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沙沙,沙沙,是巨大的脚印踩在落叶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