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探询的目光望着熊哥,熊哥点点头说:“最近这二十年,世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飞机出现了,早晨还在广州吃着肠粉,下午就能到西安吃羊肉泡馍了;电话出现了,相隔再远的人,不用见面,就能直接说话;机枪出现了,有了一挺机枪,成千上万的人也扑不到你的跟前……在这个时代,学武还有什么用?英国没有一个人会武术,照样两千人就打进了中国;义和拳里都是武林高手,八国联军仅仅一万人就直取京城,逼得老佛爷落难西逃。丝绸之路上出现了汽车,一辆汽车,一挺机枪,就能够把上百辆骆驼驮运的货物,运到嘉峪关,而且这一路上没人敢劫。坐着汽车从张家口到嘉峪关,只需要六天,而赶着骆驼从张家口到嘉峪关,却需要六个月。时代在变化,枪炮在慢慢普及,镖局也在渐渐消失。无论是龙威镖局,还是嘉兴镖局,都是中国最后消失的一批镖局。现在,从这里走到嘉峪关,需要一个月;从这里走到张家口,需要五个月。无论是回到张家口还是嘉峪关,都找不到镖局了。”
铁栓说:“没有了镖局,响马会不会也没有了?”
熊哥说:“不管有没有镖局,响马都会有。远在镖局出现以前,就有响马;肯定也远在镖局消失之后,也才会消失响马。甚至可以断言,响马永远也不会消失。有人必有财物,有财物必有抢夺,在棍棒时代,会有抢夺;在枪炮时代,会有抢夺;将来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抢夺,一己之力抢夺,不如结成团抢夺,结成团抢夺,就是响马。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其实应该说,人之初,性本恶。每个人从他一出生就会有贪婪、自私、出人头地这想法,每个人都是这样,怎么能说‘人之初,性本善’呢?”
我们陷入了对前途的忧郁,倾听见多识广的熊哥长篇大论时,三掌柜的身体慢慢向门口移动,想要逃跑。
铁柱几步跨过去,将一脚在外一脚在里的三掌柜的抓住,三掌柜的高喊饶命,他要回家种地,此后永远不再踏入江湖。
瘦子马老大说:“你不知江湖险恶,怎么贸然踏入;想要退出江湖,没有那么容易。”
铁栓说:“你想回家种地,先要问问念家亲答应不答应。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黄泉路上就放心地走吧。到了阴曹地府,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哥们,也让他们死得安心。”
提栓举起大刀,一刀下去,三掌柜的就没有了声息,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股鲜血,像喷泉一样冒起好高,然后像花瓣一样落在了门槛两边。
后院的门缝后,大小和尚看得惊心动魄,浑身颤抖,不敢说一句话,瘦子马老大取出一把银元,放在佛像前,对着后院喊道:“污染了佛门境地,实在不好意思,请师父找个人清理一下。”
我们走出寺庙,看到大雨早就停歇了,天色放晴。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看到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旷野,天高地阔,树木萧索,有几片落叶在风中翻卷。如果龙威镖局消失了,燕子在哪里,丽玛在哪里,我该去哪里?
向东,是燕子河丽玛生活的张家口;向西,是有十万银票的嘉峪关,我该何去何从?
瘦子马老大走了,他大仇得报,终于能够仰天长啸,扬眉吐气,他对我们说:“兄弟就此别过,以后有用得着兄弟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一声,兄弟水里也去,火里也去。”
我和铁栓、铁柱拥抱在一起,心中充满了难分难舍,尽管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我能够感觉到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铁栓性急,铁柱沉稳;铁栓勇猛,铁柱聪明。一个人的长相无所谓,性格也无所谓,只要重义气,讲交情,就会是很好的朋友。
看着瘦子马老大他们消失的背影,熊哥说:“江湖就是这样,生死一线间,聚散两相依,江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有缘分,大家以后还会相见的。”
三师叔说:“我们也走吧,赶快把十万银票弄到手。”
我说:“我想回张家口,燕子在哪里等我,丽玛也在那里等我。”
三师叔说:“燕子在虎爪身边,你就完全放心;丽玛跟着光头,光头也是一个正直汉子,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我们先把十万银票搞到手,到时候你拿着钱,带上燕子和丽玛去南京城生活,那里可是纸醉金迷之地,只要有钱,要啥有啥。以后的日子你就好好享受吧。”
我想想,觉得三师叔说得很有道理,既然我心中割舍不开燕子,也割舍不开丽玛,干脆把她们两个都带在身边。唯一担心的是,桀骜不驯的燕子,会答应我吗?
我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可以不要钱。没有钱的时候,我溜进哪个大户人家,打开他们家的柜子,想拿什么拿什么,想拿多少拿多少。然而,我有了燕子和丽玛,我就不能没有钱,我要让她们过上稳定的好生活,我不能让她们再跟着我颠沛流离。
我需要很多钱,钱能够让燕子河丽玛生活好。燕子侠肝义胆,丽玛冰清玉洁,她们应该拥有一份好生活。
我决定再干最后一票,把十万银票搞到手,十万银票,三一三剩一,我能够分到三万元。当时,一个经常一月工资只有八元钱,一年顶多一百元,三万元,就等于三个警察工作一百年,三万元,就能够让我和燕子、丽玛舒舒服服地生活一辈子。
干!干完这一票后,就金盆洗手,带着燕子和丽玛远走高飞。
我们骑着快马,几天后就到了嘉峪关。
嘉峪关有两条街道,两条街道的十字路口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口的山墙上刻着一个大大的“镖”字,门楣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嘉兴镖局”。
嘉兴镖局的对面,是一家开业不久的邮局,几辆大卡车满载着货物,从绿色的邮局大门驶出,轻快地驶向远方。
嘉兴镖局已经人去楼空,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群鸟雀在起起落落,唧唧喳喳。曾经饲养着骆驼的土圈里,覆盖着一层枯黄的草屑和尘灰。嘉兴镖局里没有一个人,一个老头正费力地把木匠工具搬进院子里,斧子、刨子、锯子、墨斗叮叮当当地杂乱无章地响着,老头说,两个月前,嘉兴镖局已经卖了,镖师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这个镖局要改做棺材铺。
站在嘉兴镖局面前,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突然感到人生一切都是空,世间一切都是空,嘉兴镖局绞尽脑汁想要排挤龙威镖局,独占丝绸之路上的走镖生意,而到头来,所有的镖局都消失了,不会再有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不但化为了泡影,而且连自己的性命到搭上了。
我想起了那一年,我在马戏团,高树林想尽办法偷钱,积攒下了数不清的钱,却在那个大风雪的夜晚,所有东西都已淋湿,我们生命垂危,包括高树林,他只能用这些包裹在腰间的纸钞,点火取暖。
在巨大的不可预知的生命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们开始寻找那张十万银票。
要找到十万银票的主人很容易,只需要打听谁在北京城为官,谁刚刚告老还乡就行了。那时候的人都喜欢叶落归根,荣归故里,人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家乡颐养天年。
这个人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个人姓曹,此前管的是北京城外城的税收。北京城又叫四九城,依照城墙划分,分为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
管一方税收的竟然贪污了这么多钱,真让人气愤。我们取他的钱,就是在替天行道,就是在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