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和格斗声渐渐消失了,钢青色的天空和橘黄色的沙漠,吞噬了所有的声响。我们站在沙漠上,四顾茫然,只能看到我们的脚印从远方一直伸展到脚下。
太阳西斜,这是判断方向的唯一参照。四面都是漫漫黄沙,有的像风吹湖面,波光**漾;有的像大海怒涛,波涌浪卷。四周是巨大的寂静,寂静得就像没有生命的史前世界。
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炙热的阳光照在我们的额头,我们的脸颊,我们的手臂,我们的腿脚,我们就像走在火炉边一样,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分都要被蒸发了,我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退潮时没有赶上潮汐,而搁浅在沙滩上的两条鱼。
太阳落下去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空中,看起来异常硕大,摇摇欲坠。我坐在炙热的沙滩上,就像坐在热鏊上一样,我感觉到屁股被沙粒烫的滋滋作响,但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知道,今天我们才走出了很小很小的一步,我们需要走很多天,走很多个这样的步,才能够走出天神居住的腾格里沙漠。
然而,我们还能不能走过这很多天,走过这很多步。我死不足惜,但是丽玛不能死。她那么漂亮,那么单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应该拥有更美丽的人生,她应该走着很长很长的道路,从满头青丝走到满头白发,她应该拥有尘世的一切幸福:坐在明亮的饭店里,慢慢地享受着美味;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城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她应该活到儿孙绕膝的那个年龄,在一片安宁中享受天伦之乐。每一个女人拥有的,她也一定要拥有。一个女人的欢乐、幸福、满足、愉悦,甚至淡淡的像一阵风一样的多愁善感,她也一定要体验,一定要品尝,因为她美丽,她单纯,她温柔、她善良。尽管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我能够从她的眼睛中看到她的思想。我愿意用我的死,换来她所有的幸福,如果能够换取的话。
一天没有吃东西,一天没有喝水,我的肚子变成了干鱼,前心贴着后背,我的嘴巴干裂了,像被太阳烤得卷曲的草叶。可是,因为走得匆忙,我没有带食物和水。
丽玛对我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脸一片赤红,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白皙了。她一转身,就像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囊。
我惊异地问他:“你怎么带来的?”
她把水囊和布袋交到一只手上,空出来的一只手拉着裙子,裙子下鼓鼓囊囊,就像灌满风的帆船。她想要告诉我的是,她把布袋和水囊藏在长裙下。
她想得真周到啊,在小桥的那边,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间,她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藏起了一个装着干粮的布袋,和一个灌满水的水囊。
而我当时只顾着观察双方的情势,只顾拉着她跑脱,完全就没有想到,没有干粮和水,是无法走出这片荒芜恐怖的沙漠的。
丽玛把水囊递给我,我推给她,谁也舍不得先喝第一口。
后来,丽玛打开水囊的木塞子,用水浸湿了嘴唇,然后递给我。我想着我也像她一样,只要浸湿嘴唇就行了,然而,我的嘴巴挨上水囊,就像磁铁挨上铁块一样,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丽玛打开布袋,我看到里面有几个坨坨馍,还有一块肉。肉块颜色漆黑,我不知道那是狗肉,还是牛肉。
前面的路程还很长很长,我们一人吃了一小块坨坨馍,然后躺倒在沙漠上。
丽玛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坐在地上。我想要给她说话,但是突然想到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感到一阵失落。我们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后来,我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枕在我的胳膊上,我们一起望着星空。我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却没有一个字能够说出口。星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就像两颗落在地上的星星。
再后来,我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沙漠中艰苦跋涉,就像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拼命地追赶退潮一样。天气越来越炎热,每一缕阳光都像刀片一样割着我们的背脊。丽玛来到了一座沙丘下,她用手掌刨挖着沙子,刚开始,沙子在纷纷坠落,然而,随着深度渐渐增加,沙子像泥土一样凝固了。
我们躲在沙洞里,就像两只鼹鼠一样。
此后,我们白天睡觉,夜晚行走。
第三天,我们在挖掘沙洞的时候,挖出了一窝蝎子。我以前有过吃蝎子的经历,知道这种昆虫可以吃。在中药中,蝎子是一种药材,主治风湿关节疼。
我抓起一只蝎子,吞进了嘴巴。然后又抓起一只蝎子,递给了丽玛。
丽玛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摇摇头。
这天,吃了蝎子的我不再有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我没有吃坨坨馍,我要把坨坨馍留给丽玛。
第四天,我们还见到了一只沙鼠。沙鼠突然看到我们,跑得飞快,尾巴在酥松的沙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印痕。我从口袋里取出弹弓,想射击它,但是它很快逃到了远处。
沙漠里,看起来一片死寂,草木不生,其实生活着很多种昆虫和动物。
第五天,我们向周围张望,还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我们依靠着月亮和星星指引方向。此前,我曾经跟着白乞丐学会了观望星空,知道了哪里有北极星,哪里有北斗七星。只要分清楚了北方,就知道西方在哪里。
当天夜晚,刮起了沙尘暴,狂风呼啸,就像几千几万头巨兽在追赶。我们就像两片落叶一样,被吹落在沙丘下。为了避免再被吹走,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沙尘暴过后,我们继续赶路。
第六天,丽玛突然指着自己说了一句汉语“我”,我非常惊奇,又非常高兴,然后也指着自己说:“我”。
丽玛说:“土司。”
我说:“土司?”
丽玛又指着自己说:“我,土司。”
我明白了,这个聪明的女子在叫我说波斯语。
我赶紧也指着自己说:“我,土司。”
丽玛看到我说了一句波斯语,她高兴得满脸灿烂,她又指着我说:“刀嚷。”
我也指着她说:“刀嚷。”
她高兴得连连点头。
我说:“刀嚷,你。”
丽玛说:“你,刀嚷。”
我明白了,波斯语中,我的读音是土司,你的读音是刀嚷。我学会了两个波斯词语。
丽玛又指着月亮说:“冒喝。”
我指着月亮说:“月亮。”
丽玛说:“月亮,冒喝。”
我说:“冒喝,月亮。”
丽玛兴奋地点点头。
我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冒喝。”
丽玛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她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我又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刀嚷。”
丽玛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她红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也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
丽玛说:“我爱你。”
我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把丽玛拥在怀中,丽玛温顺得像一只猫咪。
此后,我们开始学习交流。我们看到任何一种东西,都互相用汉语和波斯语表达。我们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你、爱、月亮、星星、银河、沙漠、沙子、沙尘暴、太阳、头发、耳朵、鼻子、脸颊、嘴巴、牙齿、手臂、手指、腿脚、脚趾、衣服、坨坨馍、肉块、蝎子、蜘蛛、蚂蚁、甲虫、骆驼刺、凤尾草、仙人掌、刀、弹弓……只要是在这片沙漠中出现的东西,我们都学会了。甚至有一次,我们还学会了蛇。当时,有一只蛇从我们眼前爬过。那条蛇应该是响尾蛇。因为只有响尾蛇才会生活在沙漠中,依靠尾巴摩擦沙子的哗哗声,诱骗昆虫爬过来。那种哗哗声极像水流的声音。
我们在努力交流着,克服着语言障碍。因为我们能够磕磕绊绊地交谈,这片严酷的沙漠,变得不再那么严酷。
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有一天夜晚,月色朗润,我们正在行走,突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只豹子,我脱口而出:“豹子。”丽玛刚想用波斯语说,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她一下子呆住了。
我从身上抽出弯刀,将丽玛拉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盯着豹子,看着豹子一步步走近了我们。豹子浑身布满了古钱般的花纹,它每一次走动,身上的花纹都在抖颤。
我浑身都是汗水,手心全是汗水,我挥舞着弯刀,大声叫喊着,丽玛站在我的身后,也拼命挥舞着布袋,也大声叫喊着。豹子在我们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们和豹子对峙着,豹子坐在地上。
后来,豹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围绕着我们转圈,它走到哪里,我们也转向哪里。再后来,它终于不转了,发出了一声低吼,我也撕裂了喉咙喊叫着,丽玛也在喊叫着,我们竭尽全力想盖过豹子的声音。
豹子停止了吼叫,它突然像风一样地窜过来,扑向我们,我拉着丽玛闪在一边,然后挥舞弯刀砍向豹子。豹子在空中灵巧地一闪,落地的时候翻了一个跟头,躲了过去。
我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丽玛也在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豹子看着我们,不敢再向前进攻。
豹子继续与我们对峙。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我的手臂开始酸疼发抖,身体也在发抖。这样长期对峙下去,只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的精神高度紧张,而豹子却不紧张。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最先垮下去的是我们。
丽玛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从布袋里取出了我们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块肉,抛给了豹子。豹子一跃而起,凌空接住了那块肉,它几乎就没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豹子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望着我们。然而我们已经没有肉再给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