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幽准备午间小憩的时候,仆人传话,下午要去辛裁缝那儿量身定制嫁衣。司幽闻言,原本还平静的心绪忽然变得十分烦躁。
天牢里哀痛的干号犹在她耳畔,一声一声,敲击她的灵魂。
百里所安说得一点不错,她不喜欢,她不喜欢看见他因为自己而受伤被擒,不喜欢听到他质问自己是否快乐。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说的实话。
“说我病了,这几天没法见客。”司幽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不承想,司幽午间才说自己病了,下午昆吾修就带着珍贵补品前来探视。司幽躺在**,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不放心。”
“只是烫伤了脸,过几日疤痕便会消退。”
“疼不疼?”昆吾修的语气似乎很是关切,“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
昆吾修笑:“都要一起生活了,一道疤算什么?”
司幽更加难受。她想到洞房花烛夜要与这个男人牵手、亲吻、拥抱。想到日后醒来时,这个男人会睡在自己身边。想到她吃饭、看书、逛园子,都离不开男人的视线。一时间,她竟然感觉无比不适。
她恹恹的神色让昆吾修确信她真的病了,好言安慰一番,又道:“我若知道你是伤了,就不该带那些甜腻的点心来,本想让你吃着开心些,可对你却不好了。”
他温柔的声音倒是让司幽动容。她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问:“昆吾修,你爱我吗?”
脸上的疤痕是假的,她忘记了。昆吾修一眼就看穿她在说谎,但她的问题让他感到迷惑。
昆吾修笑:“若不爱你,怎会娶你?”
娶一个女人容易,爱一个女人却难。司幽认真地又问了一遍:“若我喜欢吃桂花糖糕,你愿意亲自为我下厨吗?若我怕打雷,你愿意抱着我入睡吗?若我生病,你会推开繁杂的公务照顾我吗?”
“司幽,你怎么了?”昆吾修的笑容平添了一丝尴尬,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是司幽小孩子脾气犯了。若喜欢吃甜的,可以让下人做。
“不一样,他们做的和你做的不一样。”
“他们做的自然比我做的好吃。”昆吾修又笑了笑,“好了,不过是找借口在这里睡懒觉,快起来,和我一起去量尺寸做嫁衣。”
司幽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脸。是了,她因为激动露馅了。
她问了那么多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答案——昆吾修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她无法爱上的男人。在他眼里,妻子是妻子,比不上他的江山社稷。或许他不会苛责自己,他能给予的关心最多点到为止,仅此而已。
司幽当真大病了一场,一连高烧数日无法下床。父王对她不闻不问,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吾修在山月城短暂逗留了半个月便回了昆吾城。此后司幽备嫁,不再过问朝事。
不过问,不代表毫不知情。
尤游族与羽月族的大战已然拉开序幕,山月城与昆吾族被迫卷入战争。也许是因为忙于战事,婚事被耽搁了。但也因为有了姻亲的纽带,昆吾氏与山月氏结成了同盟,共同御敌。
两城惧惮羽月族,因而依附在羽月族下,帮助其攻打尤游族。
司幽听闻,战况并不理想。擅长远攻的山月族不是尤游族的对手。
尤游族多出爬行妖,青蛇、六首蛟、八岐大蛇……这些妖怪常常攀附在山月族人身上,将之活活绞死。鬼之首领乃九命蛇,身上流淌着剧毒之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父王亲征,死守着山月城的关隘,已经数月不曾归来。司幽早晨起来梳妆,失手打坏了铜镜。她一惊,蹲下捡起碎片。碎片将她的脸分割成无数部分,她好像看见了血,每一块碎片都在流血。
司幽尖叫一声,坐在地上。
丫鬟跑进来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司幽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不知道,只是莫名感到心慌。
傍晚,父王战死的消息便传回了山月城。父王仿佛解脱一般,卸下了守卫山月城的担子。他临死时来不及说些什么,只本能地道:“让司幽……”
下人立刻接话:“让司幽公主执掌山月城。”
父王死不瞑目。
也许他想说的是,让司幽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当王。
司幽一脸茫然,回过神,已经穿戴了冠冕衮服,臣子向她下跪,听她号令。
司幽在军中待过三年,仅仅三年而已。司幽自小随父王学帝王术,也仅仅停留在学习的阶段。然而现在所有人在等待她发号施令,救山月城于水火。
司幽抬头,天空飘浮着铅灰色的云,战火的烟灰似乎从遥远的边境飘到了王都,到处都灰蒙蒙的,像是盛夏落的一场大雪。
将士们抬着王的棺椁拾级而上,司幽看着被冰封起来的父王,心中一片空白。她沿着棺椁边缘走了几圈,素手顺着木质的纹理慢慢向下,触碰到父王冰冷的身体。
她一滴泪也没有,却很清醒地意识到,父王不会再醒来了。
她自由了,也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礼官手捧长剑举过头顶,司幽接了,剑指西南,声音微微颤抖——战斗吧,勇士们,王永远与你们同在。
人群中,有一个她熟悉的面孔。
他与她的视线交错,很快又错开。
司幽听说,那是山月城的大将军。战争打响的时候,他求见王,请求戴罪立功。
戴的什么罪呢?
觊觎公主司幽,曾想带她逃离王宫的罪。
后来,他跪在王的面前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对公主有非分之想,只愿一生驰骋疆场,壮大山月城。如有违誓言,愿受车裂之刑。
司幽记得,她当时的声音变了调,她问那多嘴的下属:“为什么他要起那么毒的誓言,不给自己一点转寰的余地?”
属下回答:“大将军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王需要他一个效忠的承诺,他便斩断后路,说了那番话。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说的,他不再爱公主了。”
司幽几乎要抓着属下的肩膀质问为什么?
你看,现在可以爱了,她将以服丧的名义推迟婚事,并为昆吾修物色族中其他才色双绝的女子。继而,她再以自己要执掌山月城励精图治为由了断这桩婚事,她就自由了。
为什么?为什么百里所安不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