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族人畏惧羽月族人,而如今羽月族与尤游族势同水火,他们这些夹在两城之间的异族唇齿相依,艰难生存着。
司幽刚到西泽城,便觉得反胃。矮小的城郭,破败如山月城最肮脏的小村落。可父王不许她带仆人,只让她住在城主府,和士兵们一样出操,吃大锅饭。
说是城主府,不过是离瞭望台稍近的一个宅院,简陋破败,倒是充满人烟味。城中的女人时常为士兵们做饭洗衣,为他们守城做好后勤。
司幽不被当作女儿家,却要自己做饭洗衣了。
她往日的公主脾气下人多有领教,她经常挑剔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嫌弃主衣局送来的衣衫不漂亮。第一日,她中午去得晚了,以至于没有饭吃。下午,她睡过了头,出操迟到了。
司幽走到训练场,父王正在台上观看。司幽正要过去,迎接她的,是父王的呵斥:“迟到,必当受罚。”
司幽以为父王在开玩笑,谁知他好似变了个人,严肃地道:“就罚你晚上不许吃饭。”
司幽脸色大变:“父王,我是您的女儿,和他们不一样!”
山月城主转脸看向她。城主的表情仿佛被终年不化的积雪封冻,他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入列!”
司幽噘着嘴入列。
司幽总觉得,父亲在针对她。父亲喊口号的时候,她偏闹脾气,不肯听话。
父王又严厉地道:“违令者军法处置!”
司幽气急了,十指化作万千藤条,一跃跃上观望台大声地道:“司幽是一城公主,为什么要像这群贫民一样在这里训练?!”
父王拔剑指向司幽,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朔风凛冽,父王的脸被深冬的风吹得干裂。司幽忽而有种错觉,父王已经很老了,老得她快不认识了。
副将一个头两个大,他不知道应该劝王,还是劝公主。父王不再训兵,命令司幽与他去营地。
司幽率先看到立在大门处的牌子——军营重地,女子不得入内。
可是,父亲压根儿不把她当成女子。
父亲将她带到了一个帐篷里,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她掩鼻,举目一瞧,**躺着的士兵大多面目全非,在**辗转反侧呻吟着。
有人知道王来了,想起身行礼,却动弹不得。
“不必拘礼了,”父王的口吻变得柔和,“好好养伤。”
司幽眼前的人身上的皮肤都被削去大半,只露出焦黑的肉。绷带藏不住血,血源源不断地溢出。他无法动弹,只能用饱含泪水的眼眶看着他的王与公主。
父王说,阿图是探马,在刺探敌情的时候受袭,树皮都被焚毁了。他虽活着,但随时都可能死去。
父王又向司幽一一介绍了其他伤员,每一个人的名字,受伤的原因,家人现状,一切的一切,他都如数家珍。父王说,山月城之所以能在夹缝中生存到现在,是因为有这样的士兵保卫着他们的疆土。如果王室坐享其成,人心就会散,他们又如何愿意去抛头颅洒热血?
父王对她说的一席最为凉薄的话,司幽记忆犹新——在百姓看来,部落首领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能让他们和家人吃饱穿暖,他们就跟谁。
司幽仿佛从天上坠入了地狱。她无忧无虑、骄矜无度的优渥生活,从此远去了。
后来司幽才知道,父王没有办法,她的王兄们先后死于战乱,城主没有了子嗣,便没有了继承者。他需要权衡,究竟将来要把王城交给心腹助手还是交给自己的子孙。
三年后,重整旗鼓的羽月族卷土重来,一下子踏平了山月城十座城池。
司幽与父亲身先士卒,去了前线长留山。长留山前的居永关由一名年轻的将领把守,关隘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然而敌人来势汹汹,很快他们便弹尽粮绝。将领道,就算是用血肉堵着,也不能让敌人过境。
司幽及她的援军在中途遭遇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天,耽误了五天行程。五天,足以改变一切。
第二天,有人指着自己被打烂的肚皮问他的将军,我们是不是已经被王抛弃了?为什么援军还不来?
那将领一刀将他杀死。
将领抱着士兵的尸体,温柔地安慰,不会,我们的王永远不会抛弃我们。你安心睡去吧。
他知道那人看见自己肚皮没了已然崩溃,他想早点结束那人的痛苦。
第三天时,已经有人开始吃城里的百姓。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将军将腿上的一块肉剜下来下酒,对他的士兵们道,再苦再难,也不能伤害百姓。今日我先吃自己一口肉,便能撑过两天。若是两天后援军还不来,我便吃第二块。
死,也要守住这个关口。化为厉鬼,也要缠住敌人前进的脚步。
第五天,关外的尸体已经堆得跟城门一样高了。将军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将私藏的最后一点粮食拿了出来,分麾下炙,犒劳所剩不多的属下。他一面向他们敬酒,一面道,等我们回到主城,大家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没娶媳妇的,我给你们安排,娶媳妇的生孩子了,我给你们重赏。在座的都是山月城的英雄,这碗酒我先干了。
第六天,援军到了。司幽与那将军打了一个照面。将军灰头土脸,一双眼睛却如星子一样亮。
司幽对他道,王没有抛弃你们,她身为公主,更不会抛弃任何一位子民。你做得很好。
将军笑了,牙齿上糊着鲜血。
他道,只要公主能对我笑,再撑十天,二十天又有何妨。
司幽才发现,那年轻的将军,竟然是多年前成人礼上衔花踏马而来的勇士——百里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