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二年的下半年起,日本东京,突然之间变得和辛亥革命前一样,汇集了一大批造祖国政府反的党人。
蒋介石也在这一年的年底,逃亡到了东京。
他到日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陈其美会合。
原以为逃亡异国,一定是伤感无聊的,可是,没有想到,流亡在此的陈其美,竟然十分繁忙。
各自通报了自上海逃亡后的经历以后,陈其美说,“来到东京,大家都在反思。辛亥年的革命,是吾党的第一次革命,讨袁,便是二次革命,这二次革命为什么失败?”
不等蒋介石回答,陈其美断然说:“就是因为党人不听领袖的话!所以,我向孙先生建言,要毁党造党!如同一盘散沙的国民党,就是要毁灭掉,另组一个秘密的中华革命党!”
关于毁党造党,临出国前,蒋介石到上海拜访了陈其美的盟兄张静江,从他那里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形,当他得知是自己的英士大哥主张的,便毅然加入了中华革命党,张静江成为他人党的监誓人。他还记得,誓词是这样的:
誓约102号
立誓人蒋志清,为救中国危亡,拯生民困苦,愿牺牲一己之生命自由权利,附从孙先生再举革命,务达民权、民生两目的,并创设五权宪法,使政治修明,民生乐利,措国基于巩固,维世界之和平,特诚谨矢誓如左:
实行宗旨;
服从命令;
尽忠职务;
严守秘密;
誓共死生。
从兹永守此约,至死不渝,如有二心,甘受极刑。
中华民国浙江奉化人蒋志清(指模)
主盟人张人杰
中华民国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陈其美说:“中华革命党要绝对服从领袖。我当面向孙先生讲,孙先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谁也比不上孙先生,由孙先生出面领导革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要革命,就应该由革命党的领袖独裁,方可集中意志,共底于成!”蒋介石附和说。
“所以,我向孙先生恳言,”陈其美说,“一、革命必须有唯一崇高伟大之领袖,然后才能提挈得起,如身使臂,臂使指,成为强有力之团体人格。二、革命党不能群龙无首,或互争雄长,必须在唯一领袖之下,绝对服从。三、孙先生就是党,因孙先生是推翻专制、建立共和、首倡而实行之者,如离开孙先生而讲共和,讲民主,则是南辕而北其辙。忠心革命同志,不应作‘服从个人’看法,一有此想,便有错误。孙先生为贯彻革命目的,必须要求同志服从,老实说一句,我辈党人许多不懂得,见识亦有限,应该盲从孙先生,追随孙先生以一身结束数千年专制人治之陈迹,而开亿万年民主法治之宏基。四、再举革命,非孙先生不行,同时要再举革命,非服孙先生不行。我敢说除孙先生外,无革命导师。孙先生对我的话,深表赞赏。”
既然是陈其美的主张,又是孙先生所赞赏的,蒋介石觉得,必是正确无疑,于是说:“理当如此!”
“可是,党内却是一片反对声!”陈其美愤愤不平,“黄兴就带头反对,说‘不愿先生反对自己所提倡之平等自由主义’,反对毁党造党,李烈钧、柏文蔚、程潜、熊克武、谭人凤这些同盟会时期的元老人物,都认为‘另组新党,要特别慎重’,主张还是要‘保全国民党’。就连始终追随孙先生左右的胡汉民、朱执信也对组党方式颇有微词。朱执信竟因为不愿意按手模而拒绝重新入党。胡汉民则充当和事佬,提出把入党誓约中的‘附从孙先生’改为‘附从总理’、老同盟会员入党可免除立誓约、打手模等等所谓折中方案。”
“从小弟的誓约看,孙先生并未同意胡汉民的主张。”蒋介石说。
“我先就坚决反对!我对孙先生说,新的革命党,就是要领袖独裁,毋须遮遮掩掩的!”陈其美说,“孙先生也就断然回绝了胡汉民的折中意见。”
“不知汪精卫兄是何主张?”蒋介石又问。
陈其美说:“汪精卫对二次革命调停未果,对局势感到极度悲观,竟说出‘余生可厌,死所未获’这样的话,仍去国外做他的漫游。”
得知这么多元老和领袖人物与孙先生意见相左,蒋介石不禁忧心忡忡。
“更有甚者!”陈其美提高了声调,“有人攻击党章规定绝对服从领袖命令,入党要履行严格的手续,要填写‘永守此约,至死不渝,如有二心,甘受极刑’这样的誓约等等,是帮会而不是政党。那些对我忠诚协助孙先生毁党造党感到不满的人,攻击为兄是以青帮头领的身份,使用帮会手段操纵党务!”
“真是不识大体!”蒋介石也忿忿然。他再一次为一个革命党内部却如此纷乱感到惊诧,为党人不能甘心服从领袖而痛心。
“眼下党中上层纷纷扰扰,矛盾重重,只有为兄尽力协助孙先生办理组党之事了。”陈其美既感伤又自豪。
实际上,稍一了解,形势比陈其美说的还要严峻。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国内,到处流传着“孙、黄分家”的说法。追随孙先生的党人,积极筹组中华革命党,追随黄兴的党人则组建了一个“欧事研究会”,俨然是两个阵线。孙先生指令胡汉民创办《民国》杂志,作为机关刊物;欧事研究会则创办了《甲寅》杂志。孙先生阵营的人,索性捣毁了《甲寅》社,双方矛盾更加尖锐。黄兴为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正准备离开日本,前往美洲。
蒋介石是坚决站在陈其美和孙先生一边的。他和戴季陶等人一起,协助陈其美筹组革命党,还到处动员国民党人加入中华革命党,很是积极。
这天,陈其美对蒋介石说:“眼下,党中领袖、军事将领,一个个离心离德,而反袁革命,其艰巨远过反清,孙先生正需要介石弟你这样的忠贞同志,待忙过了这一阵子,我带你去拜见孙先生。”
“多谢大哥!”蒋介石激动地说。
自从陈其美说要引见孙先生,蒋介石就时时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流亡的日子,他也不再灰心丧气,而是充满了希望。他认真研读孙先生的著述,还在故作漫不经心间,了解那些曾经见过孙先生的人第一次见到孙先生的情形。
一个叫冯自由的人,比蒋介石大5岁,却在14岁时就加入兴中会,是当时年龄最幼的会员,有“革命童子”之称。这时,他也在协助成立中华革命党的事务,蒋介石在闲谈中,便问及他第一次见到孙先生的情形。
“哈哈哈!是孙先生主动拜访我的啊!”冯自由大笑,说,“早在1901年的时候,也是在日本,有人约我去见孙先生,我以为孙先生不过是‘绿林豪杰’,因为他不是科第中人,不是经生文人,并且我还疑心孙先生可能不识字。所以我就不想见他。后来我听说孙先生是个书生,也以为不过是刘秀、邓禹之流,还是不想见。直到1905年的一天,那时我在英国,有人来敲门,自称‘孙逸仙’,我一看,此人温和端正,感到很吃惊。”
还有一个叫朱和中的,早年留学欧洲时加入同盟会。他告诉蒋介石说:“有一天,孙先生去动员留学生参加革命,我念着孙先生亲笔起草的誓词草稿,禁不住笑了起来。孙先生问其故,我回答说:‘康有为和梁启超常说孙先生目不识丁,我见誓词简练,知康、梁所言之妄。故而不禁笑了。’孙先生听后,傲然说:‘我亦读破万卷也。”’
蒋介石意识到,孙先生不仅是革命家、理想家,也是手不释卷的读书人。于是,他抓紧一切机会,勤奋苦读。好在,去年在日本躲避期间,读书办杂志,系统思考一些问题,心里有些底数。
终于,陈其美和孙先生约好了时间,专门带蒋介石去拜会孙先生。
“我和孙先生在讨论国内局势和革命谋略之余,也时常说起革命中的小插曲,孙先生也常常询问一些琐事闲情,我已经多次提到了介石弟,还特意把吾弟在日本军校学习深造的事说了。孙先生得知吾弟此刻就在日本,并渴盼见到他时,孙先生便欣然应诺。”陈其美对蒋介石说。
所以,去见孙先生时,蒋介石特意身着士官学校制服,一副军人装扮。
“介石,你知道的,孙先生是公开反对暗杀政敌的,”陈其美嘱咐说,“见到孙先生,不必提及刺杀陶成章之事,免得尴尬。”
“刺杀陶成章,乃出于为革命、为本党之大义,弟毫无求功、求知之意。”蒋介石说,“但不知孙先生是不是略有耳闻?”
“你想呢?”陈其美反问,“党人成千上万,你与孙先生并无渊源,孙先生何以知道你是谁?何以欣然答应专门见你?”
蒋介石暗忖,孙先生知我,未始非由此事而起[1]。党中的二号人物陪自己专门去会见党的独裁领袖,倘若没有那件事,有这个可能吗?
来到孙先生借住日本友人宫崎的住宅,陈其美走在前面,蒋介石紧跟其后,一同走进了孙先生的房间。
“喔,这就是蒋介石吗?见到你是我的荣幸。”孙先生见蒋介石身着士官学校制服,意气风发,颇是欣喜,伸出手来,握住蒋介石的双手说。
三人落座,开始纵论天下之事。
“中正以为,要为建立真共和、建立民治、民有、民享的中国而奋斗的革命同志,就必须绝对服从革命的领袖”蒋介石说,“军阀被扫除,革命成功了,国家有了雄厚的基础,民智开化,那时候,才是实行民主、自由的时机。民国肇兴,当时倘若革命同志听从先生的话,实行先生的革命方略,也不会被袁贼夺去了革命果实,我们又来二次革命、三次革命。”
“当时余极力主张实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孙先生说,“而吾党之士,多期期以为不可,经余晓谕再三,辩论再四,卒无成效,终致今日之局面。”
随后,又谈到了反袁的策略。蒋介石把自己在《军声》上发表的关于争取日本支持,不惜把南满的权益暂时让于日本的想法说了一遍,又纵论了远交近攻的一些策略。
“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孙先生说。
“一般党人,不理解这是革命的方略,”蒋介石说,“甚至有出卖权益的指责,殊不知,先生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让中国建立真共和,实现民主、自由;而袁贼完全是为了个人私利。做这些事,为一己之私即是卖国,而为建立真共和则是爱国。”
三人还具体商议了反袁策略和行动计划。
看得出来,孙先生对蒋介石的谈论,极为欣赏。
不知不觉间,已经谈到了夜深,三个人意犹未尽,不忍别离。
实在是太晚了,陈其美不得不起身,蒋介石跟在他身后,和孙先生道别。
“介石,真是不可多得的革命人才,是革命的实行家,这正是革命所最需要的。”临别,孙先生握住蒋介石的手说,“将来,必成革命之栋梁。”
蒋介石很激动,也很自豪。
[1]参看蒋介石日记。杨书,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