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不是改革家,但他是治国高手。他当国后,在高拱已经取得的成就基础上,通过努力,扭转了国库空虚的局面,由入不敷出到大大盈余。可以说,张居正有富国强兵的本事,也有赫赫政绩。他做到了让国家——具体说是国库富起来。可以说,张居正最大的功劳,就是富国。
那么,张居正的富国之策是什么?
或许有人说,通过改革啊!其实这是神话,也是误会,这不符合历史事实。前面已经说过,张居正新政的基调是整顿,不是改革。富国的奥秘,不是因为改革。
这里,我得顺便说说这样一个观点:国富,并不等于民富,有时候还可能相反。根据我的观察,民主体制下,国富必然民富,或者说国富必然建立在民富的基础上,甚至民很富而国(政府)颇穷。在专制国家则不尽然,有的专制国家表面上看,国家可能很强盛,老百姓却很苦,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也不难理解,专制国家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征求老百姓同意。如果当局不择手段搜刮民脂民膏,集中到一起,用于豢养军队和警察,用于军备竞赛,表面上看,国家还是很强大的,领导人的腰杆挺硬,派头挺足;可是,老百姓的肚子挺饿,面色挺灰。
归根结底,能不能富民才是衡量一个领导人是不是伟人的最基本标尺。道理也很简单,国家如果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富足的生活,那强大不强大,意义何在?如果国家的强大是建立在搜刮民脂民膏的基础上的,那就更成问题了。所以,绝对不能一听到一个领导人使得国库收入增加了多少,就觉得这个人挺伟大。
张居正是富国的功臣,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他是不是富民,我研究不够,不敢断言。从逻辑上说,富民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专制国家的财富分配权完全掌握在政府手里,财富的总量一样,是向民倾斜还是向官倾斜,国库里的存货就会不一样。如果就是通过一味增加老百姓税负的办法从而增加国家的收入,未必是好事。
从张居正的思路上说,他没有增加老百姓负担的主观意愿。按照他的说法,是不加赋而国库足。就是不增加老百姓税负就能够增加国家的收入,虽然不能简单说就是上策,但是至少是高明的政策,也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是不是真的不增加老百姓负担就让国库充盈起来了,还不能断言,但是,至少从结果上看,张居正执政时期的国库确实是充盈起来了。大明股份无限公司代行董事长职权的首席CEO张居正,经过短短一年多的努力,就做到了扭亏为盈。
不服不行!
必须说,张居正做到“扭亏为盈”,有两个前提。
第一,坐享了高拱遗下的和平“红利”。高拱以大气魄、高胆识、精谋略达成了和平,并且开放了边贸。不久,他就被张居正推翻了,和平的“红利”转到了张居正的账户上。
试想,倘若没有高拱奠定的和平的基础,每年投入北部边防的经费还是像过去那样多,那么国库是不是真的能够充盈起来还是值得怀疑的。
张居正生活的时代,在和平达成之前,国库支出中北部边防一直是大头。所谓“府库空而国计拙,田野耗而民不支”,皆因供应北部边防,“是其大者”,这是户部给隆庆皇帝的汇报说的。
按照张居正自己当时的分析,说达成和平,防务费用可以大大节省,即减少直接的费用三成以上,而且还可以腾出精力屯田,“可省行粮数十百万”。后来的事实证明,因和平达成,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三”,即百分之三十,同时节约征调费百万。什么概念呢?过去,北部防务开支最高的年份,岁费是二百多万,算一算就知道了。
第二,高拱打下了一定的财政基础。岳天雷先生根据学者的研究成果统计,隆庆五年相比隆庆元年,太仓银库岁入银由201.42万两增加到310万两,增长53%以上,主要是税收增加;支出由553万两减少到320万两,减少42%以上,主要是军费支出减少,岁亏减少97%还要多。所以,有学者说,万历头10年的振兴并非完全是因为张居正一当了首辅就立竿见影,当时所谓“中外乂安,海内殷阜”,在很大程度上是收获了从嘉靖到隆庆年间所栽种的果实,是徐阶、高拱等一系列能臣多年努力的结果。
在以上两个前提下,张居正通过努力,实现了“扭亏为盈”。
有的专家——比如韦庆远先生说,张居正理财,增加国库收入,首先就是开源节流。
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节流,确是事实。开源却未必。开源,顾名思义是开辟新的税源,那不是培植了新兴产业,就是对过去忽视的行当课税。可是,张居正当国时在这个方面并没有什么新进展。如果按照高拱改革开放的治国方略,特别是开海禁,那贸易税就应该是典型的开源,因对外开放还可能带动新产业的发展,又会增加税源。张居正是闭关锁国政策的执行者,他执政后重申海禁,停止了造船业,贸易和新兴产业难以发展,当然就没有了新税源。高拱具有强烈的发展工商业意识,张居正徘徊官场边缘时也有过发展工商业的主张,但是他执政后态度有所改变,虽然没有对工商业实行新的抑制政策,但也没有什么促进政策,他的执政方略回到朱元璋的轨道上去了。
就是说,张居正并没有开辟新的税源。朱东润先生说,张居正除了整理田赋以外,在当时的环境下,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国库的收入,弥补岁入、岁出的巨大差额呢?
现在看,办法是有,就是囿于识见,没有新格局罢了。当然不能苛求谁,只是张居正并没有做真正开源的事情。
可以说,张居正的富国,走的还是老套路,没有任何新意,更谈不上改革。用他自己的话说:“方今言理财者,其说纷纷,皆未知设法以督完正供之为便也。”韦庆远先生也说,张居正并非有鬼输神运之功,“关键在于敢于严申纪律,大行赏罚以贯彻法令”。
应该说,张居正为天下理财,确实非常辛苦,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可谓勤勉敬业,作为领导人,是很难得的。
其实,张居正富国的奥秘还是从大明帝国的缔造者、伟大领袖太祖皇帝那里学来的两个字:俭、严。用黄仁宇先生的话说,张居正不过重整纪律而严格地奉行节俭。
张居正号召并且实行节俭政策。从皇帝到各级政权机关、各部门,都被迫压缩了开支。甚至,过元宵节时,张居正把宫内的灯都减少了。控制开支,都到了这个程度!有这样一个例子,小皇帝让张居正看他的衣袍是什么颜色,结果张居正没有说对。为什么呢?因为原来的颜色褪色了!张居正于是说,既然这种衣料爱褪色,那就少做几件。
黄仁宇先生说,在张居正的策划之下,所有不紧急的支出全部从缓。预算之紧缩及于各部门,所有账目均严格地核查。各地方政府必须强迫达成节余,毫无宽贷。在他的督理下,政府所有不必要的和不急迫的事务不是停止,就是推迟。教育经费也极力压缩,减少学生数量,其中一个次要的目的就是减少教育支出,由帝国邮递系统提供的官舍服务也同样降到最低程度。节流的政策也扩展到军队中去,因为和蒙古暂时保持和平,边军和边境巡逻部队也要缩减开支。各方面都节约开支,边镇的督抚受命削减他们的开支,以便能将中央政府提供的年例节约20%。皇亲宗室的待遇大为降低,甚至连他们应领取的钱粮也不予发放。
所以,节流是实实在在做了不少工作的,效果也是比较明显的。
请注意,张居正推行厉行节约的政策,并不是为了减轻人民负担,或者藏富于民,而是为了增加中央的财富。也就是说,并不伴随着全国应纳税款的同步降低。恰恰相反,在当年税收限时足额缴清的同时,还大力清理历年拖欠的税款。
张居正上台后,调整人事、清除异己的同时,也着手整顿财经纪律。他宣布:如果规定的赋税没有足额征收并上缴国库,省级的一把手——巡抚和负责监察的巡按御史听纠,府、县的一把手听调。而且说到做到,真的撤了若干个巡抚、府县领导的官。大家一看领导不是说说的,动真格的了,事态变得很严重了,所以地方领导都不敢怠慢了,为了乌纱帽,千方百计也要完成税收任务。
要说,张居正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做开源的工作,只是这种开源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增加纳税土地数量,从而多征税,这就是清丈土地。为此,张居正花费了大量心血,也招致不少非议。
张居正是通过强化专制推动这项工作的,靠的是手中的权力,政绩突出就提拔,反之挪位置甚至摘帽子。当时就有很多人提出,地方领导为了保住帽子,损招很多,老百姓苦不堪言!比如清丈土地,本来应该以查清底数为目的,但是在张居正的指导思想上,实际上有追求溢额,清理出更多的纳税耕地的意图。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数字可以出官,官就可以给上级出他想要的数字。于是,层层加码,弄虚作假,虚报冒报也就不可避免,最终只能增加老百姓的负担。
国家税收征得多,不能说必然会侵害老百姓的利益,但也不能说必然对老百姓有好处。就局部来说,侵害老百姓利益的可能性更大些。后来批评张居正的人,指责他不恤民瘼,还举出不少例子,说地方干部为了完成中央下达的指标,“承望风指,竞为酷苛……小民不胜痛毒,鬻妻卖子,以完久负,吁天恸地,归怨朝廷,汹汹然有不安其生者。”
有学者指出,张居正最值得炫耀的事就是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了。不加赋如何国用足?那是因为核准征收赋税的土地增加了,这主要得益于清丈土地。从根本上说,当时国家财富的增加并不是由于生产力的提高,使创造的财富有所增加。另外,就总量而言实际是加了赋的,而且最后的实际承担者还是普通农民,多数是小农,地主们有的是办法把他们的负担转嫁到普通农民身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领导的目标很明确,中央财政收入必须增加!这就是政绩指挥棒,各地方、各部门必须围绕这个指挥棒转。另一方面,作为纳税主体的老百姓是没有任何发言权和监督权的。那怎么保证不增加老百姓的负担?而且最终势必是由无权无势的弱势群体来负担的。
不管怎么说,通过严明纪律,该征的税都足额征缴了,国库收入增加了。开支控制住了,收入又增加了,国库就盈余了。
对张居正能够富国,要钦佩;但是不能夸大,更不能无条件吹捧。这无非是他很强势,很有手腕,不管三七二十一,必须把该收的税收上来而已!
不能不说,靠老套路、强制力增加中央财政收入的办法不是长久之计,更不是根本之计。况且,在面临社会转型期的背景下,一味压缩开支,甚至砍杀教育经费,不应该受到无条件肯定;运用高压手段,以增加中央财政收入作为施政目标,其副作用不可低估。
但是,也应该说,按照传统政治的标准来看,张居正是负责任的领导人,他呕心沥血指导、督促各级政府高效工作,不遗余力地清丈土地、整顿财经纪律,增加财政收入,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的政绩是显赫的,才干是超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