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彻领导意图是受控制的司法的首要职责(1 / 1)

特别法庭的法官已经在密室里敲定了。

可是,开始并不那么顺利,问题出在内定的首席大法官朱希孝身上。

朱希孝听说组织上要交给他一项特殊而光荣的使命,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大惊失色!他赶紧向自己的哥哥成国公朱希忠报告了这个消息。

谁会想到,朱希孝和他的哥哥朱希忠,一位是堂堂的“禁军”统帅,一位是公爵,两个人竟然被吓得哭了起来。

“谁出的馊主意啊,和我们老朱家有仇吗?要害我们!”成国公边哭边说。

“这个差使,不能干啊!”朱帅也哭着说,“干不了啊!”

年高德劭的朱希孝朱帅,揉了揉哭得发红的眼睛,登轿直奔张居正的府邸。

朱氏兄弟何以惊恐万状,老泪纵横?

不是朱帅兄弟俩太脆弱,实在是这个案件太棘手。说白了,幕后黑手太毒辣,朱帅兄弟害怕了!

虽然张居正和冯保锻铸的这个惊天假案、冤案自以为策划于密室,定夺于瞬间,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张居正要追究幕后主使者的指令一发布,明眼人就洞若观火了!朱帅兄弟德高望重,又生活在首都,也有些信息渠道,已经知道这是有幕后黑手操作、为诛灭高拱家族而设计的。

朱帅兄弟为什么怕呢?他们知道这个案件被编造得情节太离谱儿,用意太毒辣,可谓良知无存、伤天害理!朝野议论纷纭,他们或许不敢对最高实权人物有所攻讦,但是如果顺从了幕后黑手的意图,舆论将把矛头对准审理此案的人,那他朱家的五世令名就全完啦!顺从,伤天害理,舆论、人心不服,万世骂名难免;不顺从更危险,幕后黑手可以无端构陷出高拱谋逆弑君,也可以构陷他朱帅是同谋之人,大祸临头,无处躲避啊!

所以,你叫朱帅兄弟怎么能不哭天抹泪呢?

说话间,朱帅见到了国家最高实权人物。

“不干?!”张居正一听朱希孝是找他推脱的,满脸不高兴。

“元翁饶了我吧,老朽……老朽实在……实在难当此任啊!”朱帅结结巴巴,恳恳切切,可能还可怜巴巴地向张居正求情。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去找杨部长吧。”张居正懒得和朱帅费口舌,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况且,张居正不是一再声称自己与这个案件毫无瓜葛吗,所以在朱帅面前还要摆出事不关己的超脱样子。

朱帅一听,更加沮丧。可是他没有办法。与组织对抗能有什么好结果吗?这个道理,年高德劭的朱帅当然是明白的,他不可能硬顶着不干。所以,他只能去找杨博,看看组织上到底是怎么考虑的,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见到杨博,朱帅又抹起了眼泪。

“朱帅别着急,没有那么可怕的。”杨博安慰说,“欲借朱帅你成全朝廷宰相之体,哪里会是坑害于你啊!”

经过杨博一番说辞,朱帅终于明白了些,不是让他跳火坑,是让他砌台阶让张居正下。

“可是……”朱帅还是半信半疑,他毕竟不完全知道内幕,更不知道该如何来下手垒台阶。

杨博虽然遮遮掩掩,但还是给朱帅指点了迷津。

朱帅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底儿,但是还是不踏实,尤其是他听说太监冯保的态度不明,就更加忐忑了。可能是和他哥又碰了碰,决定花钱消灾吧!于是,朱帅偷偷给特别法庭的另一位大法官兼制造假案的犯罪嫌疑人冯保送去了相当拿得出手的金银财宝。

办完这一切,朱帅才战战兢兢地上任了。以贵族世勋、年高德劭的锦衣卫首脑朱希孝朱帅为首,刑部部长葛守礼、大内总管兼特务头子冯保为大法官的特别法庭很快就组成了。

首都内外都得到了消息,特别法庭就要开庭审理王大臣闯宫一案了。

这个案件的真相到底如何,京城上下、大江南北都极度关注,无不拭目以待。

肩负重任的首席大法官朱帅也深知干系重大。他早就擦干了眼泪,全力以赴投入到这个光荣的任务中去了。其实他本人对此案也是懵懵懂懂,真正的内幕他也所知不多。

但是,有一点他非常清楚: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查明真相!

于是,在正式开庭之前,朱帅就先行采取了动作。是啊,新领导一上任,不得先搞调查研究吗?朱帅按照吏部杨部长的指点,先从那个闯宫的王大臣入手。他委托手下一个校官(具体说是校尉),去找王大臣聊聊,摸摸底。

摸底分两步。

第一步:询问。

“这些个衣服、刀剑都是你的?”校官指的是冯保为这个混混儿准备的蟒袴、两柄剑。前面说过,冯保还不惜破费珍宝,在刀剑柄首上镶嵌异宝饰物。

“是啊,怎么了?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保证,我……我,反正我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有这些东西?”

“我……我不是说了吗,是陈洪给我的,他给我的,真的,是他给我的,反正是他给我的。”

“谁让你到宫里来的?”

“谁让我来的?不是那个高阁老吗,就是高拱,对,就是叫高拱,以前是阁老,他叫我来的,刺杀皇帝。”

“你见过高拱?”

“见过。哦,不对,没有见过。”

“那他怎么叫你刺杀皇帝啊?”

“是啊,他……他没有,对了,不是他家的那个管家,叫那个高福的,他叫我来的,他说是高拱说让我来的。”

“那你见过高福吗?”

“没有见过,哦,见过……见过……”

询问到此打住。

第二步:辨认。

高拱家的勤杂工高福,已经在几天前被押送京城,校官就把高福混在一群人中间,要王大臣辨认。

这一下,小混混儿傻眼了。

事实基本清楚了。

所谓王大臣受高拱指使闯宫弑君的指控,完全是编造的,谁编造的呢?朱帅又进行了调查研究。

这次调查研究也很简单,就是对小混混儿说,你知道吗?弑君是灭族大罪,即使是受人指使也要和指使者同罪。你可想好了,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王大臣一听,胆战心惊,索性就说了实话。所有的一切是一个叫辛儒为他准备的,所谓口供,也是按照他的吩咐说的,而这个辛儒,正是冯保的“男保姆”。

想必到了这个时候,朱帅已经心中有数了。

开庭是在二月末的一天,天气不错。各位特别法庭的大法官陆续来到东厂总部。几个人还没有寒暄完毕,突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

大法官们见此情景,一个个胆战心惊。

东厂有一位叫白一清的理刑官急忙叫住两个参与审判的大法官助理说,看到了吧,上天在为高老鸣不平呢!劝劝冯公公,别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两位助理解释说,张相公说了,高老是幕后主使,历历有据,他们和冯公公说怕也没有用。

坏良心啊!白一清感慨。

过了好一阵,风停雨住,三位大法官才商量着开庭。

刻下,在这威严的特别法庭上,端坐着朱帅、葛部长和太监冯保三个由中央特别任命的大法官。

一声“威武———”的喊声,人犯、小混混儿王大臣被带到大堂。

估计那个小混混儿见到这个场面半是纳闷,半是恐惧,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打!”朱帅下令。

按法定程序,凡是人犯乃至诉冤者被带入最高法庭,先得打十五大板。

倒霉催的小混混儿本来就不是上诉的,可是谁让他犯的案属于惊天大案,要由特别法庭审理呢。只要进入审判庭,就得有这个程序,这顿板子他是免不了的。

事实证明,堂堂国家最高实权人物张居正和冯保,把一个惊天阴谋的实施寄托在一个小混混儿身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法警”的板子刚刚落到这个小混混儿的屁股上,就听到杀猪般的一阵号叫。

这号叫声已经够令人心烦了,突然之间,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咔嚓”一声,竟响起惊雷!

冯保脸色骤变。难道是上天在为高拱鸣冤吗?冯保很可能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挨板子的小混混儿突然指着冯保大声质问,“前几天不是和我说好了吗,我按照你的吩咐招供,就让我享受荣华富贵!”

“谁和你谁的?”朱帅追问了一句。

“他!”人犯指着冯保说。

“胡说!”冯保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谁胡说?说好的,给我两千金,官封千户的!”小混混儿也不示弱。

冯保强装镇静,话题一转,大声喝问:“到底谁主使你的,说!”

小混混儿抬头仰脸,直视冯保,高声回答:“就是你指使我,还问我?!”

冯保尴尬万端,勉强提了提精神,又问:“你招供说,是高拱主使你刺杀皇帝的,是不是这样?”

“是你教我说的,我哪里认识高拱啊!”

“这蟒袴哪里来的?”朱帅不失时机地又问了一句。

“哪里来的?你该问他!”小混混儿指着冯保说,“他让一个叫辛儒的送给我的。”

估计这个时候,整个特别法庭里,气氛相当紧张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可能都投向了大法官之一的冯保身上。

按理说,此时应该请冯保冯大法官(其实让他当大法官就已经破坏体制了,别忘了,他不过是个太监啊)回避了。即使不回避,也该当庭对质,看看冯保是不是真的指使人犯编造事实,诬陷好人。

可是,堂堂的最高司法机构首脑葛守礼不仅明明白白地知道人犯在这个庄严的特别法庭上的招供完全属实,而且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幕后主使者就是冯保和张居正!他依法依理,应该命令就此查下去才对啊!然而他却严重渎职,一语不发,而首席大法官朱帅倒是说话了,但他的话是这样说的:这个人犯,真是坏透了!以前诬陷高阁老,现在又公然诬陷大法官,休庭!把人犯押下去!

张居正对朱帅事先进行的调查研究乃至其心理活动,估计都了如指掌。因为这一切都在冯保的掌握中。而冯保知道的,张居正一定也会知道。至少在这个案件上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张居正会不会有些忐忑?

如果是普通老百姓,甚至是相当高级的干部,自己一手策划编造的惊天假案、冤案,明知道已经露了马脚,现在开庭了,定然会寝食难安的。这不是工作中的失误,也不是茶杯里的风波,关乎身家性命啊!而且,举国上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啊!

但是,司法机关是他这个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工具啊!他不会怕的。当然,他可能多少有些不安,有些恼怒,不过,他对三个大法官的表现应该还是满意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张居正也不会坐视不管。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第一次开庭后,冯保就命人给王大臣送去了好酒。酒是好酒,就是里面加了生漆,所以小混混儿开怀畅饮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了。然后,把不会说话(估计这个小混混儿是个文盲,不会写字的,不然他的手可能也保不住)的人犯移交刑部。

刑部的效率很高,很快就报来了报告:经过依法审讯,现已查明王大臣乃私自闯入宫禁,依法应该以“阑入宫禁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张居正提笔拟了批示:准奏!报到大内,冯保又照抄了一遍:“准奏,钦此!”一切法定程序,全部走完。

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惊天大案,就此审结。

翘首以盼国家最高司法机关通过审理彻底查清案情的人们,于是知道了真相:一个小混混儿,擅自闯宫被捕,惊恐万状,为了保住小命儿,一会儿咬这个一口,一会儿咬那个一口,反复无常,其实就是私自闯入宫禁而已!幸而当国执政的张居正英明伟大,以高超的领导艺术,避免了善良的人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态的发生,平息了一场风波。

人治官场、专制体制下,权力,是“真相”的画笔。涉及政权合法性的、领导人形象的重大事件,所谓真相无非是经过国家机器加工粉饰后灌输到群众中去的领导意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