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夜,天寒地冻,大街小巷行人稀少。两个高级干部约好了时辰,相伴来到了张居正的府邸。
这两位高级干部,一个叫葛守礼,一个叫杨博,可以说是当时中央最有分量的两个干部,在三番五次规劝都不能使张居正改变态度的情况下,决定联袂到张居正家里坐坐。
葛守礼比张居正大23岁,身份是国家首席大法官——刑部部长,司法机构的首脑,和张居正的关系不错。
杨博是中央管干部的最高领导——吏部部长。除了张居正和冯保,当时中央最有权力、地位最高的要算这个山西人了。实际上从制度上说,首相并没有管干部的法定权力,在一定程度上说,吏部部长的法定实权更大。而且此公资历很深,张居正4岁的时候杨博就中进士了,万历小皇帝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杨博就当户部部长了,三朝元老,是张居正的前辈。当年首相严嵩的公子严世蕃目空一切,常常奚落高级干部,说这个是窝囊废,那个是书呆子,唯独对杨博尊重有加。可以说,杨博的声望、资历和地位,在中央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
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老干部,此前规劝张居正出面阻止无故兴大狱冤死高拱,都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两个人很郁闷,也很不甘。这个时候,朝野的风向很清楚:人心不服。比如身在外地的张居正的老同学陆光祖就驰书警告张居正说:“年兄啊,小弟我不想遮遮掩掩,我听到要收拾高拱这样的消息夜不能寐,忧心如焚!如果高拱果被冤杀,你张居正就会落下万世骂名!我这样说绝对不是为了高拱,实在是为了年兄你啊!”
也就是说,当事态的发展眼看就到了难以逆转的当口儿,还是有人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葛守礼作为司法机构的首脑,不愿看到在他任上有此天下奇冤铸成,态度特别积极。于是,他拉上最有声望的杨博,说干脆到老张家里去劝他一劝吧!
也是,在办公室总有公事公办的感觉,到家里的话,可以先拉拉家常,气氛或许要好些。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兹事体大,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努力。
估计这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寒气,他们已经见识了张居正的厉害,此番送上门来,说不定又是凛凛杀气劈头盖脸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张居正一见他们两个又要劝他收手,顿时满脸怒气。他毫不客气地说,二老不必再费心了,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现在同谋已然拿到,一旦审讯过后,他即给皇上写报告,连同幕后主使之人,依法严办!所以你们还是忙工作吧,别误了该做的工作!
张居正说了这样的话,气氛就有些紧张了。
“我葛守礼是不是乱臣贼子?!”突然,葛守礼激动的声音响起,“除非说我葛某人附了乱党,否则,我愿以百口保高老先生!”
葛守礼说完,终于长出了口气,爱咋就咋吧,反正自己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了。
张居正脸色阴沉,默然无语。估计他心里在说:“你爱咋说咋说,反正我该咋办还咋办!”
杨博也鼓了鼓勇气,说:“是啊是啊,葛老说的我都赞成!叫我看,高老他不会做这等傻事的!”
“绝对不会的!”杨博还没有说完,葛守礼又接着说。
“高老不是这样的人嘛!”葛守礼意犹未尽,杨博又侃侃而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两个高级干部的意思只有一个,绝对不能冤枉了高拱,错杀了好人!
张居正有没有反驳不太清楚,但他根本不把杨博和葛守礼的话放在心上是真的。史料记载,无论这两个高级干部如何苦口婆心,张居正“仍如故”。
“哼哼!”他内心一定在冷笑,“本来就是编造的,而之所以编造,就是为了杀高拱!你们两个傻帽儿,还指天发誓说高拱绝对不会做这等事,这个还要你们说?!”
“元翁,这样做,图痛快于一时,元翁想没想过后果呢?”葛守礼仍不甘心,继续着他的努力,情急之下,说出了带威胁性质的话。
张居正强忍着没有发作,两眼放射出愤怒的、严厉的光芒。
“当年严嵩对他的前任夏言怎么样?鼓动皇帝把前任杀了,而他自己呢,他的后任徐阶把他唯一的儿子杀了,后来……”葛守礼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杀了高拱,你的后任将来不杀你就会杀你的儿子,何必这样呢?
听了这话,张居正怒不可遏!他声嘶力竭地说:“你们难道怀疑我张某人甘心高老被杀吗?高老是我张某人的生死之交啊,我忍心吗?!我甘心吗?你们怎么这么看我?!”
说着,张居正气昂昂地走进内室,拿出一份文件,交给杨博,说:“你们看看吧,别再怀疑我张某人、纠缠我张某人好不好?”
杨博展开文件,看了看,原来是冯保给小皇帝上的秘密侦破报告。
前面说过,由于张居正对冯保的文字水平不够放心,所以这个报告是经过张居正删改的,务必要把假的编成真的,是整个惊天冤案的基础。正是他们认为编造的天衣无缝了,张居正才发出了追究幕后主使者,永绝祸本的指令。
看完了这个报告,杨博无言,顺手转给了葛守礼,葛守礼匆匆浏览了一遍。他和张居正关系不错,认识张居正的字,报告里赫然写着“历历有据”四个大字,是张居正的笔迹。
“哦,呵呵呵。”吃惊之余,葛守礼笑了起来,边笑边把文件揣进袖子里。
“这这……”张居正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脸色陡变!
张居正府邸考究的花厅,温暖舒适,静谧宜人,可是,最高司法首脑葛守礼的怪笑声却如同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进了这位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心里,让张居正感到如冷水浇背。
“这个……这个……”一向出口成章、语气坚定的张居正,却突然变得嗫嚅起来,表情尴尬,威严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讨好卖乖的神情,“他们那些人,不懂法理,我……我……我帮着改了几个字而已……”严寒季节,张居正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嘿嘿!”葛守礼还是怪笑,“如果葛某没有记错的话———”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朝成宪,东厂的任何文件必须直接向皇上报告,非经皇上批准,任何人不得阅览,而这个报告事关机密,不立即报给皇上,怎么先送给政府了呢?”
葛守礼的话如同一声霹雳,震得在座的阁老差点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司法机构首脑葛守礼当然没有记错,张居正和杨博也清楚这个制度,也知道违反这个制度的性质后果:故违成宪、欺君犯上,杀头之罪!
张居正万万没有料到,他在冯保的秘密报告上加上的高拱幕后指使刺客弑君“历历有据”四个字,就像是为自己的欺君大罪专门准备的!倘若葛守礼和杨博公开真相,那么该灭族的就是张居正和冯保了,无怪乎张居正惊出一身冷汗!
太重视了,过犹不及;越是害怕出纰漏,越是出纰漏。如果当初不看冯保的绝密报告,或者看了而不加那些字就好了啊!
张居正内心忐忑不安是可以想象的,他不知道这两位大佬会不会毁他。
按理说,国家司法机构的首脑作为专司执法的主政者,应该违法必究才对,不然就是渎职,应该被问责的。可是,人治官场、专制体制,哪里有什么公平正义啊?对老百姓较真儿,对领导干部,就那么回事儿吧!涉及如此高级的领导干部,如果不是派系倾轧、权力争斗,还能真的执法吗?!
所以,葛守礼和杨博看到张居正忐忑不安的样子,就笑着安慰他说:“元翁为国辛劳,我辈哪里不体谅呢?我们知道,这个惊天大案,元翁您是局外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可是,我们也知道,能够阻止这个惊天大案继续发展下去的,只有元翁您啊!”
“哦……这样啊,”张居正连连作揖,说,“苟可效,敢不任?!”他的意思是说,倘若我可以效力(发挥作用),岂敢不努力承担呢?
“哦,哈哈哈,叨扰叨扰!留步留步!”葛守礼和杨博目的已经达到,急忙告辞。
客套话免不了的,不过彼此的心境,与刚进门时说客套话的时候已经大不同了。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送走两位大佬,张居正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冯保那里也传来消息说,一个70多岁的老太监,当着小皇帝的面,指着冯保说:“冯家,万岁爷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儿扶助万岁爷爷,如何干这等事?那高胡子是正直的忠臣,受顾命的,谁不知道是张蛮子夺了他的首相,故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首相,你替张蛮子出力为何?你若干了此事,我辈必然受祸,不知死多少哩!使不得,使不得的啊!”听了这话,冯保很沮丧,急忙告诉了张居正,很是不安地说:“事不协矣!”
看来,再一意孤行蛮干下去,势必惹祸上身。善于把握判断形势的张居正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可是,既然已经对外下了毛毛雨,说发生了刺客闯宫的弑君谋逆大案,总要审理、判决啊!已“查明”的物证、录下的口供,如张居正所说“历历有据”,也都一度故意对外散布了的,该做何解释呢?
换言之,该如何善后呢?
张居正还不够老练,毕竟他独自执掌大权还刚刚半年,整倒对手他很在行,出了纰漏如何补救他还缺乏经验——他运气好,没有挨过整,没有失过手,这次他自己挖的陷阱自己跳进去了,乌龙了一把,所以他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迈过这个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