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第一男宠的悲喜人生(1 / 1)

公元685年阴历正月,61岁的太后武则天改元垂拱,取“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之义。

之所以做出这种垂拱而治的姿态,是因为她想放松一下高度紧绷的神经。

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武则天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件:先是发动政变,废黜中宗李哲;同时拥立睿宗李旦,旋即将其软禁;接着又诛杀宰相裴炎,并铲除了一批对她不满的文武官员;最后又发动三十万大军平定了徐敬业叛乱。(参见《旷世女皇武则天》)做完这一切,武则天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更何况,在对女皇之位发起最后的冲刺之前,她也需要养精蓄锐,储备足够的能量。

在同龄的妇人当中,武则天的身体素质绝对是一流的,否则她也无法在紧张而惊险的政治生涯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这一点,她和去世的高宗李治恰成鲜明的对照。整个中年时期,高宗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下度过的,而武则天则恰恰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一再爆发出令人惊诧的强大生命力。也许就身体素质而言,武则天真的是遗传了母亲杨氏的基因。杨氏以九十二岁高龄而寿终,这在当时恐怕是相当罕见的。

然而,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时候也不完全是好事。

比如武则天就因此产生了某种烦恼——某种难以启齿的烦恼。

具体而言,就是内分泌过于旺盛,女性荷尔蒙始终处于生机勃勃的状态,雌激素亢奋过剩,无从挥洒,因而对男女之欲也就有了强烈的需求。(在这方面,武则天恐怕也和她的母亲杨氏如出一辙——杨氏晚年曾爆出一桩惊世骇俗的性丑闻,八九十岁高龄还与外孙贺兰敏之**私通,足见其对男女之欲的需求之旺盛)

而武则天最大的痛苦和烦恼在于——高宗李治在整个后半生中天天与病魔厮斗,自然难以尽到丈夫的义务。

一方面,自己需求旺盛;另一方面,合法丈夫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武则天的郁闷可想而知。尽管这几十年里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转移了武则天的大量精力,但这并不等于她的这种私密需求会自动从生命中消失。

所以,当激烈的权力斗争告一段落的时候,当武则天在帝国的庙堂上征服所有峨冠博带的男人之后,自然就会产生另一种冲动——在一些别样的场合征服一些别样的男人。

比如在她那空旷寂寞的寝殿里,在她那镏金镶玉的床笫之上,武则天需要另一种男人让她享受另一种征服的快感。

那个叫冯小宝的男宠,就在这时候走进了武则天空旷寂寞的寝殿……

冯小宝最初的职业是在洛阳的街头打拳头卖膏药。神都洛阳肥马轻裘、红尘万丈,却与混迹市井的冯小宝了不相干,他只能在繁华街市的某个角落,凭借强壮的身躯和粗大的嗓门,吸引三三两两的眼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卖他的狗皮膏药,挣几把铜钱聊以糊口而已,其境遇仅仅强于乞丐。

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般卑贱的小混混,有朝一日竟会变成普天之下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呢?

最先慧眼识“英雄”的女人是千金公主(高祖的女儿)府上的一个侍女。某日从热闹的坊间经过,这个目光如炬的侍女一眼就瞥见了小宝那**在阳光下的黝黑强健的胸肌。这惊鸿一瞥不禁让这个侍女芳心**漾,于是偷偷把小宝带进公主府邸,每日云雨,无尽欢畅。但是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年逾七旬的千金公主带着冲天的怒气一脚蹬开了侍女的房门。

尽管眼前的一幕龌龊不堪,可千金公主的目光还是被小宝的身躯牢牢吸引了,以致满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百爪挠心的强烈欲念。

于是,这场捉奸行动就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千金公主当即“没收”了侍女的玩伴,以示对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惩罚。后来的日子,小宝因祸得福,从侍女的小小闺房转战到了公主的锦衾绣**,并且雄风不减,越战越勇。公主如获至宝,本欲从此秘不示人、独自享用,可转念一想,太后威权日盛一日,却只能夜夜独守空房,不如将小宝慷慨转赠,以博取太后欢心。

于是,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无私精神,千金公主悄悄把冯小宝带进了皇宫,并直接领进了太后的寝殿。对于这份暗中渴望已久的特殊礼物,武则天自然是欢喜笑纳了。

至此,洛阳街头卖艺为生的冯小宝,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枕边新欢。当然,突如其来的巨大荣宠一开始还是把冯小宝撞击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毕竟前面的两度艳遇已经壮了他的胆子,锻炼了他的**绝技。小宝从此格外爱护自己的脐下三寸,因为它将给他带来天底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自从生命中有了妙不可言的小宝,武则天便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迟暮之年却绽放出了少妇般的光彩,脸色红润了,皮肤也细腻了,每天的心情更是舒畅无比。前几年,有一则电视广告常说,要想保持皮肤细腻,就要“大宝天天见”,而人家武则天青春常驻的秘诀则是——小宝天天见!

武则天意识到小宝对她已经不可或缺,所以决定对他进行包装,以便长期留在身边。她让小宝出家为僧,取名怀义,并让他当上了千古名刹白马寺的住持。小宝从此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实则天天与太后切磋“阴阳之道”。此外,鉴于小宝出身卑微,武则天就让他认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族叔,改姓为薛。

从此,穷酸卑贱的冯小宝就变成了当朝第一大红人薛怀义。他私自剃度了一帮小流氓当和尚,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在洛阳城里呼啸来去。无论官民,见了他都要绕道走,躲避不及就被当街暴打,打不死算走运,打死了活该。最惨的就是道士,一碰见薛怀义和他手下,先是抓过来劈头盖脸一顿打,然后剃光了头发,硬是拉到庙里当和尚。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要对他执童仆礼,为其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薛怀义把洛阳城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深受其害,各级官府又没人敢管,右台御史冯思勖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将薛怀义的手下逮捕法办。薛怀义恨之入骨,就找了个机会把冯思勖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命手下大打出手,直到把冯思勖打得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但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治不了这个骄横跋扈的第一男宠。

有一次,薛怀义就狠狠地挨了一回教训。

那天,薛怀义带着喽啰大摇大摆地进宫,刚好在宫门口碰见宰相苏良嗣。唐代的宰相历来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自然不会给这个凭借**功夫而耀武扬威的男宠让路。而薛怀义骄横惯了,也没把宰相苏良嗣放在眼里。于是两队人马互不相让,就在宫门口僵持着。苏良嗣勃然大怒,心想这该死的男宠就是他妈的欠抽,随即命手下把薛怀义抓过来,当场噼噼啪啪给了他几十记耳光。

薛怀义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又急又恼,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武则天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要太后为他做主。武则天充满爱怜地抚了抚薛怀义的脸颊,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怀义你也不要太张扬了,以后进出都走北门吧,南门是百官和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何苦去招惹他们?”

薛怀义一脸愕然地看着武则天,既懊恼又沮丧,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不过,这几十个耳光也不算白挨。因为薛怀义过后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太后的玩偶而已!要想永保荣华富贵,要想在天下人面前抬起头来,就不能只是在太后的**操练,而要实实在在地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瞧瞧!

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开始,武则天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拉开了武周革命的序幕。

作为改朝换代的重要标志,这一年岁末,历史上最雄伟的一座明堂——万象神宫竣工落成。与它同时落成的,还有坐落于北面的“天堂”,堂中供奉一尊巨型佛像,据说这座宗教圣殿比万象神宫更壮观,殿高五层,站在第三层就可以俯视明堂。

而主持修建这两项空前绝后的历史性工程的人,就是薛怀义。

他因此功劳,被武则天拜为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为了打造女主天下的政治舆论,就授意薛怀义在佛经中为她寻找理论依据。薛怀义当仁不让,立即组织和尚法明等人,一头扑进经藏之中,苦苦寻找佛经中有关女主天下的记载,终于沙里淘金地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经典。随后,薛怀义等人又在旧译本的基础上杂糅新说、附会己意,炮制出了武周王朝的佛教圣典——四卷本的《大云经》及其注疏。薛怀义等人在经疏中盛言,神皇武则天“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

按照佛教经典,弥勒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释迦灭度之后,弥勒当在未来降生于阎浮提,救度众生,而后成佛。所谓阎浮提,又译为南瞻部洲,即指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弥勒信仰于南北朝时期广泛流传于民间,自南北朝以迄隋唐,多有人利用此信仰举兵起事。如今武则天欲神道设教,当然也要对此充分利用。但是薛怀义等人的注疏实际上已经远远背离了佛教义理,所谓的《大云经疏》只不过是本**裸的政治宣传手册而已。

不过,武则天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本手册。

《大云经疏》一出炉,武则天就迫不及待地颁行天下,同时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各寺收藏一部《大云经疏》,并且号召各地的高僧大德升座讲解,务求让天下臣民深刻领会《大云经疏》的精神。

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一座座大云寺拔地而起,一场场贯彻朝廷精神的讲经法会如火如荼地展开,《大云经疏》成了人人必读的“红宝书”,女主天下的政治舆论被一步步推向了**……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亦即武则天称帝的前一年,东突厥的骨笃禄可汗纵兵入寇,薛怀义又以左威卫大将军的身份出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率军二十万北上抗击突厥。也是他运气好,一路上没遇到突厥主力,只碰上了一些散兵游勇,薛怀义不费吹灰之力就**平了东突厥的小股部队,而后一路进至单于台,在那里勒石记功,随后班师凯旋。

得胜还朝时,薛怀义别提有多风光了。武则天不但笑容满面地为他接风洗尘、设宴庆功,而且加封他为辅国大将军、柱国,赐帛二千段。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正式登基,又进封他为右卫大将军,赐爵鄂国公,可谓权倾一时、荣宠备至。

从此,薛怀义便觉得自己是个牛人了。

建明堂,造佛经,征突厥,这其中哪一样不是居功至伟、可圈可点的呢?哪一样不足以成为他睥睨天下、傲视群伦的资本呢?

由于薛怀义自认为已经成功实现了职业转型,所以对于“面首”这份工作自然就不放在眼里了,其敬业精神大打折扣。就算武皇派人来请他进宫,他也是爱搭不理。碰上心情好的时候就去对付一下,心情不好的话当即一口回绝。

一个小小的男宠竟然敢跟武皇摆谱!

武则天愤怒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马上找了一个男宠顶了薛怀义的缺。

这个新欢就是御医沈南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利用为武皇调理身体的机会,调着调着就往**去了。而年近七旬的武则天在这位御医的悉心“调理”之下,身体果然健朗如初,皮肤也依然像以前那样细腻红润。据说在天授三年(692)秋天,她居然“齿落更生”,重新长出了一口洁白如玉的新牙。武则天特意为此大赦天下,改元“长寿”。

不久,武皇就给了薛怀义一次不大不小的教训——命人把他在白马寺私自剃度的一帮野和尚全部流放岭南,让他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薛怀义后悔了。

他终于意识到——没了他,武皇的日子照样过得滋润;可没了武皇的宠爱,自己随时有可能丧失一切!

为了挽回昔日的荣宠,薛怀义在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正月十五这天操办一场别出心裁的庆典活动,希望以此挽回武皇的爱。

他带人在明堂前的空地上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埋入一尊大型佛像,然后又在大坑上方用彩缎搭起了一座姹紫嫣红、美轮美奂的“宫殿”。元宵晚上,当武皇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莅临庆典现场时,薛怀义一声令下,壮汉们一起拉动裹着彩缎的粗绳,于是坑中的大佛冉冉升起,一直升至上方的宫殿中,场面既神奇又壮观。薛怀义当即高声宣布,说这是佛像“自地涌出”的祥瑞。

原以为如此奇观一定可以博得武皇的欢心和赞赏,可让薛怀义大失所望的是,武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怀义大为沮丧。

可他没有放弃希望,在正月十七这天又搞了一场献礼。这一次,他杀牛取血,用牛血亲手绘制了一幅高达二百尺的巨大佛像,将其悬挂在天津桥南,同时大设斋宴,让洛阳城中的和尚尼姑和官绅百姓全都来瞻仰他的旷世杰作,最后又派人去禀报武皇,声称这是他割破膝盖,用自己的血一笔一笔画成的。

这天的天津桥南万头攒动,冠盖如云,唯独薛怀义最渴望的那个人迟迟没有来。

可怜的薛怀义从上午等到黄昏,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众人皆散,还是不见伊人的身影。

薛怀义绝望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突然从薛怀义的丹田烧了起来,然后一下子蹿上了他的头顶。

薛怀义飞身上马,向着宫中狂奔而去……

万象神宫的大火就是在这天夜里燃烧起来的。

据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兵事后回忆说,那天傍晚薛怀义像疯了一样闯进宫门,骑着快马朝明堂方向飞驰而去。由于他身份特殊,所以没人敢加以阻拦。没过多久,明堂方向的夜空就变得一片通红了。禁军们赶过去的时候,供奉巨佛的天堂已经全部着火了,一根根巨大的圆木喷吐着火舌从空中纷纷坠落,很快就把前面的万象神宫也点着了。赶到现场的人们都只能目瞪口呆地远远站着,根本不敢上去扑救,因为上去也只能白白送死。

次日凌晨,武则天来到火灾现场,看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座建筑已经不复存在,昔日的神圣和庄严已然化为一地的瓦砾和灰烬。

武则天心中杀机顿炽。

她默默地转身离开,随后就宣布重建。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武皇竟然把重建工作又交给了薛怀义。

薛怀义大喜过望。他以为武皇已经原谅他了。

可是,薛怀义错了。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二月初四,也就是新明堂即将竣工的几天前,武皇忽然把薛怀义秘密约到了瑶光殿。

瑶光殿坐落在一片人工湖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四面环水,景色宜人。当年薛怀义初入宫时,便时常与武则天在此幽会,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妙而销魂的时光。

这一天清晨,薛怀义策马奔驰在通往瑶光殿的长堤上。时隔多年之后旧地重游,薛怀义不禁感慨万千。他相信,武皇之所以在此与他约会,显然是要旧梦重温、再续前缘了。

可他绝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武皇的侄子建昌王武攸宁正带着十几个武士埋伏在前面的一棵大榕树后。当薛怀义靠近时,一群手持棍棒的黑衣大汉忽然蹿出,然后十几根棍棒就劈头盖脑地落了下来……

薛怀义遮挡了几下,也哀号了几声。可在雨点般密集的棍棒打击之下,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很快就都止息了。他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死状极其可怖。武攸宁随后把尸体秘密运到了白马寺,并且遵照武皇的命令将其焚毁,然后把骨灰搅拌在泥土中,用这些泥土建起了一座佛塔。最后,朝廷又将薛怀义手下的一干侍者和僧徒全部流放边地,彻底肃清了他在白马寺的势力。

薛怀义就这么死了。

曾经炙手可热的第一男宠就这样人间蒸发,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从冯小宝入宫得势,到薛怀义被焚尸灭迹,其间相隔恰好十年。

如果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冯小宝还愿不愿意变成薛怀义?他还会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千金公主迈上那辆驶往皇宫的马车,然后疯狂地恋上太后武氏的床,恋上所有他承载不起的荣华富贵?

也许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就算没有冯小宝,也会有张小宝、陈小宝、李小宝……总之,在女皇武则天的历史大戏中,必然要有这样的一些角色,来演绎这样的一些人间悲欢与红尘颠倒。

薛怀义死后两年,两个比他更年轻、更貌美、更多才多艺、也更乖巧听话的男宠,就娉娉婷婷地来到了武皇的身边。

他们就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当面若莲花的二张陪着古稀之年的女皇在太初宫中**、夜夜销魂的时候,白马寺的某一座佛塔下面已经长出了离离青草。

陪伴这几株青草的,只有南来北往的风,以及白马寺终年不绝的钟磬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