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的侦探[1](1 / 1)

赫德森太太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长期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家二楼总有一拨又一拨行为怪异且往往不受欢迎的人闯入,不仅如此,她的那位不同凡响的房客也性情怪僻,生活没有规律,极大地考验着她的耐性。他的那位房客邋遢无序,令人难以置信,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刻津津有味地欣赏音乐[2],还时常会在室内练习枪法[3],进行荒诞离奇而又臭气熏天的科学实验。暴力和危险与他如影随形,他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简直就是全伦敦最糟糕的房客。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福尔摩斯付的是高额房租。我毫不怀疑,在我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些年间,他付的房租足以买下那幢公寓。

房东太太对他怀着深深的敬畏感,不管他的行为举止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她都从不在他面前抱怨,干预他的行为。她也很喜欢他,因为他在同女性打交道时,总是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他虽说是女人的对头,却也总是充满了侠义豪情。我婚后的第二年[4],赫德森太太来到我的住处,对我诉说,我可怜的朋友境况如何如何悲惨。由于知道她对他充满了真心实意的关切之情,我便认认真真地倾听了她的诉说。

“他快不行了,华生医生,”她说,“他躺下已经三天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天。他不让我请医生。今天早晨,我看见他颧骨都凸起来了,两只大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不管您同不同意,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要去请个医生来。’我说。‘那就请华生来吧。’他说。我一刻都没有耽搁,先生,否则您就见不着他啦。”

我惊恐不已,因为我并没有听说他生病的事。不容分说,我立刻穿衣戴帽出发。驱车前行途中,我询问了详情。

“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先生。他一直在罗瑟尔海特[5]实验室里研究一种病症,那儿就坐落在靠近泰晤士河边的一条小巷里,回来时便带回了疾病,星期三的下午就开始躺在**,再没有起来过,已经三天了,不吃也不喝的。”

“天哪!怎么就没有去请医生呢?”

“他不让请,先生。您是知道的,他有多么飞扬跋扈啊。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是,您若是亲眼看一看便就知道了,他不久于人世了。”

他确确实实惨不忍睹。这是弥漫着雾霾的11月天,光线昏暗,病人的房间里更是阴郁暗淡,但是,看到**那张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脸注视着我,我都凉到心里啦。他发着高烧,两眼发亮,脸色通红,嘴唇上结了黑痂。两只皮包骨的手搁在被褥的外面,不停地晃动着,声音沙哑,语无伦次。我走进房间时,他无精打采地躺着,但看见我之后,眼神中流露出认出我的神情。

“哎哟,华生,我们看来遇上了倒霉的日子了。”他说着,声音有气无力,但语气显得像往日那样漫不经心。

“亲爱的伙计啊!”我大声喊着,一边朝着他走过去。

“站远点!一定要站远点!”他说着,显得紧张不安,此情形我只有在紧要关头才会看到,“如果你接近我,华生,我就要命令你离开这个住所。”

“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不错,赫德森太太说得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飞扬跋扈。不过,看见他精疲力竭的样子,真是令人心生怜悯啊。

“我只是想要帮上一把。”我解释说。

“一点没错!按照吩咐给你的去做就是最好的帮助。”

“那行吧,福尔摩斯。”

他严厉的态度有所缓和了。

“你没往心里去吧?”他气喘吁吁地问了一声。

可怜的人啊,看到他病成这个样子躺在我的面前,我怎么还会生气往心里去啊?

“我这都是为了你,华生。”他嘶哑着嗓子说。

“为了我?”

“我自己的病情,我知道。这是一种从苏门答腊[6]传来的苦力病——有关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些,但时至今日,他们没有多少对策。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种病十分可怕,传染性极强。”

他这时说话显得态度狂躁,修长的手挥舞着要我退后,不停地抖动。

“一旦接触便会传染的,华生——是的,接触。保持距离,那样就没事了。”

“天哪,福尔摩斯!难道你以为我会片刻地顾及这一点吗?即便我面对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病人,我也不会害怕受影响的。面对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会不管不顾,要我放弃自己的责任,不管不顾,难道你会这样认为吗?”

我还是迈步向前,但他怒不可遏,用目光制止我。

“如果你给我站在原地,我就跟你说,否则,我必须让你离开房间。”

福尔摩斯品质崇高,对此,我怀着深深的敬意,所以,我从来都不违背他的愿望,即便是在我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但是眼下,我有自己的职业责任,别的方面,我可以受他支配,但至少在病房里,他得听我的。

“福尔摩斯,”我说,“你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病人压根儿就是个孩子,所以我要对你施行治疗。不管你乐意与否,我都要检查你的病症,并且给予治疗。”

他瞪着两只眼睛看着我。

“不管我乐意与否,如果非要请个医生不可的话,那至少也得请个自己信得过的才是啊。”他说。

“那意思是说你信不过我?”

“对于你的情谊,那是没得说的。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毕竟只是个普通医生,经验很有限,缺乏专业资质。这样说话本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别无选择。”

这话深深地刺伤了我。

“这样的话不该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福尔摩斯。听你这么说话,我很清楚你的精神状态。但是,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我也不会勉强你接受我的治疗。那我就去请贾斯珀·米克爵士,或者彭罗斯·费希尔,或者伦敦其他最好的医生。不过,你必须接受某个医生的治疗,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如果你认为我会站在这儿无动于衷,既不自己动手提供帮助,也不请别的什么人来帮助你,那你就看错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啦。”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华生,”病人说着,半是抽泣,半是呻吟,“难道要我来指出你的无知吗?那就请你说一说,你知道什么叫塔帕奴里[7]疟疾吗?你知道什么叫‘福摩萨[8]黑色败血症’吗?”

“我从未听说过这两种疾病。”

“华生,东方有许多疾病方面的问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病理症状,”他体力衰竭,每说完一句都要停顿一下,“我最近进行了一些研究,是关于医学犯罪方面的,从中知道了很多情况。这期间,我染上了这种病,但你无能为力。”

“或许使不上劲吧。但是,我碰巧知道,有关热带疾病的最了不起的权威安斯特里医生眼下正在伦敦。再怎么抵制拒绝也无济于事,福尔摩斯,我这就去请他。”我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向门口。

我从未受到过如此惊吓!一时间,奄奄一息的病人如狼似虎般一跃而起,把我给拦截住了。我听见钥匙扭动时咔嚓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他又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刚才的激奋情绪发泄过之后,又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了。

“你总不会强行把我的钥匙抢夺过去吧,华生,我把你给留下来了,朋友啊,你就在这儿了,我不让你走,你就得待在这儿。不过,我会让你开心的。(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这些话,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你只是惦念着我的安危,这我心里当然很清楚。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但是,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而不是现在,华生,不是现在。现在是四点,等到六点钟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这不正常啊,福尔摩斯。”

“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你六点钟可以走。你同意等待吗?”

“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毫无选择,华生。谢谢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人帮助。请你保持距离。对啦,华生,我还要提一个条件,你找人来帮助,但不是你提到的那个人,而是我选择的人。”

“当然可以。”

“从你进入这个房间以来,这是说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你要看书的话那边有,我有点筋疲力尽了。我不知道给一个非导体通电,蓄电池会有什么反应。六点,华生,到时我们接着再谈。”

但是,时间离六点还远呢,我们不得不继续谈起来,这一次的情况给我带来的惊讶并不亚于刚才他一跃身子冲向门边。我站立了片刻,注视着默默无言地躺在**的病人,他的脸差不多用被褥盖住了,好像睡着了。随后,我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于是便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端详着西面墙壁上挂着的著名罪犯的照片。我漫不经心地走着,最后走到了壁炉架边。那儿零零散散地放满了东西,有烟斗、烟丝袋[9]、有害健康的器具[10]、小刀、手枪子弹,还有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有一个黑白相间的小象牙盒,配有活动的盖子,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我伸手拿过盒子,要仔细地看一看,突然——

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叫声——叫声沿街都可以听到。恐怖的声音令我浑身冰凉,毛骨悚然。我转过身看时,瞥见了一张抽搐着的脸和一双狂乱迷离的眼睛。我站立着,手里拿着那只小盒子,呆若木鸡。

“把它放下!放下,立刻放下,华生——我说,立刻!”他把头枕在枕头上,等到我把盒子放回壁炉架上时,他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很讨厌人家乱动我的东西,华生。你是知道的,我很讨厌这样。你弄得我心神不宁,无法忍受。你作为医生——简直就是要把病人逼到疯人院里去啦。坐下吧,伙计,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这个意外情况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脾气暴躁,毫无由来地激动,接着又言辞刻薄粗鲁,与他平时和蔼可亲的态度大相径庭,这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心智是何等混乱不堪啊。人受到的摧残,最痛惜的莫过于一颗高尚的心灵受损[11]。我端坐着,情绪沮丧,缄口不言,一直等到了规定的时间。他似乎也同我一样在不停地看着时钟,因为刚到六点钟,他便像先前一样,开始说话了,精神饱满,语气狂热。

“行啦,华生,”他说,“你口袋里面有零钱吗?”

“有。”

“硬币呢?”

“有很多。”

“有多少个半克朗的?”

“有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真可惜,华生!不过,既然这样,你就把硬币放怀表袋里吧,其余的放到左边的裤子口袋里。谢谢,这样一来,你的身子就保持平衡了。”

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浑身颤抖着,又一次发出了半是咳嗽半是呜咽的声音。

“你现在点亮煤气灯,华生,但要格外小心,亮到一半的程度就行了。我恳请你小心从事,华生,谢谢,这样就很好了。不,不要拉上百叶窗。你现在把一些书信和报纸放到我够得着的这张桌上,谢谢。还有搁在壁炉架上的一些东西,好极啦,华生!那边有个夹方糖的夹子,劳驾用夹子把那个象牙盒子夹起来,把它放到这儿的报纸上来。很好!现在你可以去一下伯克大街十三号请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

实话实说,我不是那么很想去请医生,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明显神志不清,所以他身边没有人,怕会很危险。不过,他此时显得迫不及待,很想请指定的那个人来看病,态度非常固执,就跟他先前拒绝时一样。

“我从未听说过那个名字啊。”我说。

“可能没有听说过,好心的华生,但说出来你可能会感到惊讶,此人是世界上能够治疗这种疾病的神医,但他却不是行医的,而是一个种植园园主。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眼下正好在伦敦。他的种植园远离医疗机构,那儿曾经暴发过这种病,于是,他便亲自研究,而且治疗的效果极佳。他是个处事很讲究方法条理的人,我之所以不想让你六点钟之前去,就是因为我很清楚,你在他的书房里找不到他。如果你能够说服他来这儿,把他治疗这种疾病的独到经验造传授给我们,因为对该疾病的研究是他最执着的爱好,我毫不怀疑,他是能够帮助我们的。”

我把福尔摩斯说的话写成了完整连贯的文字,不打算标示出他说话时因气喘吁吁而被中断的情况,还有他双手不停地抓挠,说明他忍受着痛苦的情况。在我陪同着他的这几个小时当中,他的表情更加难看了。潮红热斑愈加突出,深陷的眼睛更加发黑了,闪着更加刺目的亮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然而,他讲话时依旧语气沉稳,风度不减。一息尚存,他一直就是个主宰者。

“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离开我的,”他说,“你要把自己心里面的印象表达出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一个奄奄一息而又神志不清的人。确实,我想象不出,为何海洋的整个海床不是单独一块坚硬的牡蛎,那个东西可看起来就丰收了。啊,我的想象在驰骋着!不可思议的是,大脑如何控制大脑啊!我在说什么来着,华生?”

“吩咐我去请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

“啊,不错,我记起来了。我性命攸关,向他求求情吧,华生。我和他之间心存芥蒂,他的侄子,华生——我曾怀疑他的侄子干了令人不齿的勾当,结果让他看出来了。年轻人死得很惨,所以,他对我耿耿于怀。你要打动他,华生,请求他,恳求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他请到这儿来。他能够拯救我——只有他做得到!”

“我拽都要把他拽进马车。”

“你不会那么蛮着来的,会说服他过来。然后,你在他前面返回,找什么理由都行,不要同他一道走,别忘了,华生。你不会坏我的事的,你就从来就没有坏过我的事。毫无疑问,自然的敌人是有的,限制着生物的增长。我和你,华生,我们尽了我们的职责。那么,整个世界会充斥着牡蛎吗?不,不,那多么可怕啊!你把自己心里面想的都表达出来。”

如此一个智力超群的人像个傻乎乎的孩子,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就这么离开了他。他把房门的钥匙给我,我倒是很乐意接过来,免得他把自己锁在里面。赫德森太太待在过道里,等待着,颤抖着,抽泣着。我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后面还传来福尔摩斯高声尖细的胡言呓语。到了楼下,我站立在那儿吹了声口哨招呼马车过来,有个人从浓雾中钻了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怎么啦,先生?”他问了一声。

原来是老熟人啊,是苏格兰场的莫顿督察,一身便衣打扮。

“他病得很严重啊。”我回答说。

他盯着我看,目光古怪离奇,如果不是这样想太不厚道的话,我会认为他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喜形于色。

“我听见了一些传闻。”他说。

马车过来了,我离开了他。

下伯克大街地处诺丁山和肯辛顿两区的跨界地带,成排的住宅很是气派。马车在其中的一幢住宅边停了下来,房子四周是旧式的铁栅栏,大折门,配着闪亮的铜饰,显得温馨气派,庄重体面。住房被一个神态威严的男管家管着,其身后是染色电灯的粉红色背景,人与住宅相得益彰。

“对,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在家呢,华生医生!很好,先生,我把您的名片递上楼去。”

我乃无名之辈,似乎不会引起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的注意。透过半开着的房门,我听见了嗓门粗大、急切刺耳的说话声。

“此人是谁啊?他想要干什么?天哪,斯泰帕尔,我说过多少回了,从事研究的时间里不要别人来打搅。”

管家安慰性地解释着,语气温和。

“行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不可能就这样中断自己的工作啊。说我不在家,就这么说吧。告诉他,如果他一定要见我的话,那就请他明天上午来。”

又是一阵低声细语。

“行啊,行啊,就这么告诉他,他可以明天上午来,否则就走开。我的工作可不能受到影响。”

我想到福尔摩斯病情严重,在**辗转反侧,或许在分分秒秒地数着,等待我给他带去帮助。现在顾不得什么客套礼仪了,福尔摩斯性命攸关,我必须当机立断。没等管家说出道歉的话,我已经从他身边掠过,进入了房间。

有个人从壁炉边的躺椅上站起身来,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尖叫。我看见了一张硕大的黄脸庞,五官粗糙,皮肤油腻,长着个肥厚的双下巴,一双阴郁凶狠的眼睛在褐色的浓眉下瞪着我看,脑门秃得很,周边是红色卷发,一顶天鹅绒小吸烟帽[12]故作时髦地歪戴着。脑壳硕大,当我目光向下时,令我惊诧不已的是,此人身材瘦小柔弱,弯腰曲背,就好像小时候罹患过佝偻病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尖声尖气地大喊着,“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传了话明天上午见您吗?”

“很对不起,”我说,“但是,事情刻不容缓。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一听到我朋友的名字,眼前这个小个子便有了异乎寻常的反应。脸上愤怒的表情顿时消失,面容既紧张又警觉起来。

“您是从福尔摩斯身边过来的?”他问了一声。

“我刚离开他。”

“福尔摩斯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他病入膏肓了,所以我才过来的。”

对方示意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转身坐下了。就在他转身坐下的当儿,我在壁炉架的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可以保证,那脸上露着的是邪恶狰狞的微笑。不过,我还是给自己宽心,认为那一定是看见了我感到吃惊,一时神经抽搐所致,因为他片刻后转身向着我时,脸上露出了真正关切的神情。

“听到这件事情,我感到很难过,”他说,“我只是通过一些业务上的事情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的,但对他的才华和人品钦佩不已。就像我业余研究病理学一样,他业余研究犯罪学。他要寻找的是坏人,我要寻找的是病菌。这就是我设立的监狱,”他接着说,一面指着墙边桌上的一排瓶瓶罐罐,“在这儿培育的胶质当中,就有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正在服刑呢。”

“正是因为您具备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先生这才想要见到您啊。他对您可是推崇备至,认定您是伦敦唯一能够帮上他忙的人。”

小个子怔了一下,时髦的小吸烟帽滑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呢?”他问,“福尔摩斯先生为何认定我能够为他排忧解难呢?”

“因为您有关于东方疾病的知识。”

“但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染上的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他在进行专业调查研究时,一直在码头上同中国的水手在一起。”

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笑,然后捡起了吸烟帽。

“啊,是这么回事——对吧?”他说,“我相信,事情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严峻。他病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有三天了。”

“神志不清吗?”

“有时候是这样。”

“啧啧,啧啧!看来是很严重。若不答应他的请求,那会显得很不人道啊。我心甘情愿,同意中断自己的工作,华生医生,但是,这个情况肯定是个例外。我立刻就同您去。”

我记住了福尔摩斯的嘱咐。

“我另外还要去见一个人。”我说。

“那好,我就独自一人去,我记了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址,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儿。”

我进入福尔摩斯的房间时情绪很低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在场时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但他在这期间情况有了巨大好转,这令我宽心多了。他脸色依旧惨白,很难看,但昏迷的症状没有了。确实,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但说得甚至比他平常还更加清晰明了。

“对啦,你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这就来。”

“太棒了,华生!太棒了!信使当中数你最棒。”

“他希望同我一道过来的。”

“那绝对不可以,华生。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他问过我生什么病了吗?”

“我告诉了他关于东伦敦中国人的事。”

“一点没错!行啊,华生,你做得对,够朋友的。你现在可以退场了。”

“我必须等着听听他怎么说,福尔摩斯。”

“你当然必须听,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如果他觉得只是我们两个人面对面,那他提出的看法会更加直率,更加有价值。我床头的后面正好有空间,华生。”

“好你个福尔摩斯啊!”

“我恐怕是别无选择了,华生。那地方虽说不适合人躲藏,但也同样不大可能引起人家怀疑。就在那儿将就一下吧,华生,我估计没有问题的。”他突然坐了起来,憔悴的脸上神色凝重,全神贯注,“是马车轮子的声音,华生,快,伙计啊,看在我的分儿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动——不管发生什么事,听清了吗?别说话!别动弹!全神贯注地听着。”紧接着,他突如其来的精力顿时又消失了,成了神志半清醒半昏迷的人,他居高临下、目的明确的讲话演变成了一阵阵语气低沉、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匆匆忙忙地躲进了藏匿处,只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又听见了卧室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出现了长时间的沉寂,只听见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喘息声。我可以想象得到,我们的客人站立在床边,俯视着**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最后,不可思议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了。

“福尔摩斯!”他大声说,“福尔摩斯!”一声接着一声,就像在唤醒一个沉睡者,“您听见我说话了吗,福尔摩斯?”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像在拽着病人的肩膀猛然摇着。

“是您吗,史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低声细语地问了一句,“我真不敢奢望您会来。”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也是,”他说,“不过,您看看,我还是来了。火中添炭,福尔摩斯——火中添炭啊!”

“您真够意思啊——品德高尚。我欣赏您的特殊知识。”

我们的客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您欣赏我的知识,很幸运,您是伦敦唯一欣赏我的知识的人。您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疾病吗?”

“就是那种病,”福尔摩斯说。

“啊!您确认了病症?”

“再清楚不过了。”

“行啊,我并不感到奇怪,福尔摩斯。如果是那种病,我并不感到奇怪。可怜的维克托得病后第四天就死亡了——本来是个强壮健康的小伙子。正如您说的,确实令人惊诧不已,在伦敦的中心地带,他竟然会染上一种罕见的亚洲疾病——该病也是我废寝忘食加以研究的。古怪离奇的巧合啊,福尔摩斯。您才智不凡,注意到了它,但还是要严酷地指出,其中是存在因果关系的。”

“我知道,这是您干的。”

“噢,您知道,对吧?行啦,可您无法证明啊。但您到处直嚷嚷,关于我的事情说三道四,现在自己碰到问题了,又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帮忙,这事您有何感想呢?其中玩的是什么把戏——嗯?”

我听见病人急促而又吃力的呼吸声。“给我水!”他气喘吁吁地说。

“您生命垂危了,朋友,但是,我如果不当面把话说完是不会让您离开的。我给您水也就因为这一点。端着,别洒出来!这就对啦。您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着。

“尽力帮帮我吧,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得啦,”他低声说着,“我会把那些话抛诸脑后的——我发誓会的。只是替我把病治好,我就会忘掉它的。”

“忘掉什么?”

“啊,关于维克托·萨维奇死亡的事。您刚才差不多等于承认,那事是您干的。我会忘掉它的。”

“您忘掉也好,记住也罢,悉听尊便。我反正不会在证人席上见到您,那会是在另外的一种地方见到您的,尊敬的福尔摩斯,我向您保证。即便您知道了我的侄子是怎么死的,对我也毫无影响啊。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您。”

“那是,那是。”

“跑去找我的那个家伙——我忘了叫什么来着——说您在东伦敦的水手中间染上了疾病。”

“我只能以这个理由说来着。”

“您很为自己有聪明的头脑而感到自豪,对不对,福尔摩斯?以为自己聪明睿智,对吧?这回可是遇上更加聪明睿智的人啦。您好好回想一下吧,福尔摩斯,您就想不出这病是因为别的什么途径传染到的吗?”

“我没法想了,脑子已经不管用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吧!”

“是啊,我会帮助您的。我会帮助您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怎么会到那儿去的,您死之前会让您知道的。”

“给我服用点什么减轻疼痛吧。”

“很痛,对不对?对,那些苦力们临近生命结束时会发出几声号叫。我看您是抽搐了吧。”

“是啊,是啊,是抽搐。”

“呃,不过,您还是听得清我说的话。那就听着吧!您还记得吗,就在您刚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遇到什么反常的事情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再想想看。”

“我病情严重,想不起来了。”

“那好吧,我来提醒您。收到过什么邮寄过来的东西吗?”

“邮寄的?”

“偶然一个盒子什么的?”

“我头晕得厉害——快要不行了!”

“听啊,福尔摩斯!”发出的声音像在把奄奄一息的人弄醒,我只能躲在藏匿处沉住气,不吭声,“您必须听我说,您一定要听我说,还记得一个盒子吗——一个象牙盒子?星期三到达的,您把它打开了——记起来了吗?”

“是的,是的,我把它打开了。里面有一根尖尖的弹簧,闹着玩的——”

“才不是什么闹着玩的呢,您上当啦,傻瓜,有您受的,染上病啦。谁叫您挡我的路来着?如果不招惹我,我是不会伤害您的。”

“我记得,”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那根弹簧!刺出血来啦。那个盒子——放在桌上的那个。”

“是那个,对啊!可以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带出房间了事。您最后的一点点证据也没有了。但是,您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福尔摩斯,您知道了是我收拾了您,您可以死了。关于维克托·萨维奇的命运的事,您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要您也分摊一点。您快要到头了,福尔摩斯。我要坐在这儿,看着您死亡。”

福尔摩斯说话声音很微弱,几乎都听不到了。

“说什么?”史密斯问了一声,“点亮煤气灯?啊,夜幕降临了,对吧?对啊,我来把它点亮,好让我看您看得清楚一些。”他走到房间的另一端,灯突然间亮起来了,“还有什么小事情需要我效劳的吗,朋友?”

“拿火柴和烟卷来。”

我欣喜若狂,惊讶不已,差一点叫出声音来。他说话的声音恢复正常了——或许有点虚弱,但是我熟悉的那个声音。接着是长时间停顿,我感觉得出来,卡尔福顿·史密斯正站立在那儿,眼睛向下看着他的对手,沉默不语,一脸惊诧。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最后终于听见他说了一声,语气生硬,声音刺耳。

“成功扮演一个角色的最有效办法就是充当那个角色[13],”福尔摩斯说,“我实话对您说吧,自己三天来没吃也没喝,多亏您刚才给我倒了一杯水。但是,令我最受不了的是,没有烟卷抽。啊,烟卷来了。”我听见擦火柴的声音。“这样好受多了,喂!喂!我听见一位朋友的脚步声了吧?”

室外响起来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莫顿督察走了进来。

“一切都井然有序,这就是您要抓的人。”福尔摩斯说。

督察说出了例行警示[14]。

“你谋杀了一个名叫维克托·萨维奇的人,你被捕了。”督察最后说。

“还得加上一条,你企图谋杀一个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人,”我朋友咯咯地笑着说,“为了给一个动弹不得的病人省去麻烦,督察,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好心地点亮了煤气灯,发出了信号[15]。顺便说一声,人犯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小盒子,也把它拿出来吧。谢谢您,千万小心,放在这儿,审判时可能用得着。”

突然出现了一阵攻击和撕扯,接着是金属的撞击声和痛苦的叫喊声。

“你只会是自讨苦吃,”督察说,“站立着别动,听到了吗?”手铐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设计巧妙的圈套啊!”对方怒气冲冲地大声喊着,“这样坐到被告席上的是你,福尔摩斯,而不是我。他请我到这儿来给他治病,我怜悯、同情他,所以就来了。但现在,毫无疑问,他会胡编乱造,说我讲了什么什么话,以便证明他神志不清的猜疑。随便你说什么都行,福尔摩斯,我说的话跟你说的效果是一样的。”

“天哪!”福尔摩斯大声说,“我把他给完全忘记了。亲爱的华生,真是十二万分地抱歉。我竟然会把你给忽略了!我就没有必要向卡尔福顿·史密斯先生介绍你啦,因为我知道,你在傍晚前已经同他照过面了。楼下有马车在等吗?我换好衣服后同你们一道走,因为到了警察局可能用得到我。

“我不再需要这副模样了,”福尔摩斯说,这期间,他在盥洗间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些饼干,又来了精神,“然而,你是知道的,我生活没有规律,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来这一套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赫德森太太信以为真,以为我真的生病了,因为跑去把情况告诉你,而你又去把情况转告给他。你不会生气吧,华生?你可要知道,你这个人有多种多样的才华,可就是没有掩饰作假的才华,所以,一旦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你绝对不可能心急火燎地跑去找史密斯,而这恰恰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我知道他耿耿于怀,伺机报复,所以很清楚,他一定会来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的。”

“但是,你的外表模样,福尔摩斯——你这张惨白吓人的脸是怎么回事啊?”

“彻底禁食了三天,一个人容貌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华生。至于其他情况,一块海绵就够了。额头上抹点凡士林,眼睛里滴点颠茄水,颧骨上涂点胭脂,嘴唇上涂一层蜂蜡,理想的效果就出来了。对于装病这个主题,我有时候真想写一篇专论。说话当中时不时地冒出点什么半克朗啦,牡蛎啦,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便就制造出了神志不清的理想效果。”

“但是,既然你没有被传染到疾病,那为何不准我靠近你?”

“你问这个问题吗,亲爱的华生?你还真以为我不尊重你的医学才华吗?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不管身体多么虚弱,脉搏跳动没有加快,体温没有升高,难道我想象不到这一点逃不过你敏锐的判断力吗?相隔着四码远的距离,我才能够骗到你。如果不能在你面前蒙混过关,谁能够把我要找的史密斯弄过来让他束手待擒呢?没有谁。华生,我不会碰那个盒子。如果打开盒子,从旁边看过去,就会清楚地看到,那根尖弹簧就会像毒蛇的牙齿一样冒出来。我敢说,死去的萨维奇就是被这种东西毙命的,因为他是这个魔鬼继承遗产[16]的障碍。然而,你是知道的,我收到的邮件形形色色,自己对寄过来的包裹都会格外谨慎。不过,我很清楚,只有谎称他的图谋得逞了,才能攻其不备,他才会坦白交代。我以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姿态成就了这次装病的使命。谢谢你,华生,你还得帮助我穿上外套。等到我们在警察局办完事之后,有必要到辛普森餐馆[17]去补充一点营养。”

注释:

[1]本故事于1913年11月和1913年11月22日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上,案件发生在某一年11月的一个星期六。

[2]福尔摩斯极富音乐造诣,小提琴拉得很好,《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失窃案》中还说,他近期喜欢上了中世纪音乐,撰写了关于奥地利文艺复兴晚期作曲家拉苏斯的复调经文歌的专题论文,是该领域内的权威论述。

[3]《马斯格雷夫家族仪典案》中说:“福尔摩斯一旦心血**,便会往扶手椅上一坐,拿着微力扳机的手枪和百发子弹的弹匣,开始用子弹‘装饰’着对面的墙壁,弄得弹痕累累,形成一个蕴含着爱国主义情怀的V.R.形状。”

[4]如果这里指的是同《四签名》中的玛丽·莫斯坦小姐结婚的话(华生有过几次婚姻,参见《五颗柑橘籽》开头部分的注释),本故事中涉及的案件应该就发生在1889年11月的一个星期六。

[5]罗瑟尔海特(Rotherhithe)是伦敦东南部的一片区域,位于泰晤士河南岸。

[6]苏门答腊(Sumatra)是世界第六大岛,印度尼西亚第二大岛屿,东北隔马六甲海峡与马来半岛相望,西濒印度洋,东临南海和爪哇岛东南,与爪哇岛遥接,处于海上丝绸之路要道,当时是荷兰的殖民地。

[7]塔帕奴里(Tapanuli)是苏门答腊岛的一个地名。

[8]福摩萨(Formosa)是一些外国人沿用的16世纪葡萄牙殖民主义者对我国台湾地区的称呼。

[9]《马斯格雷夫家族仪典案》《海军协定案》《空屋擒凶》和《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中都提到了,福尔摩斯把烟丝放在波斯拖鞋里,《王冠宝石之谜》中甚至说他把烟斗和烟丝放在盛煤炭的桶里。这里是唯一一次提到他把烟丝放在烟丝袋里。

[10]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华生在多个故事里描述了福尔摩斯有着不利于健康的生活方式的情景,如《四签名》《波希米亚丑闻》《五颗柑橘籽》《歪唇乞丐之谜》《黄色面孔之谜》等。本故事发生的时间应该比较早,有人认为是1887年。华生在《橄榄球队中卫失踪之谜》中甚至说:“多年来,我慢慢地劝告他改变那种生活方式,由于他的不良习惯,差一点就中断掉了他辉煌的侦探生涯。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通常情况下,他不再渴望那种生活方式了。但我也很清楚,那就像恶魔,并没有死亡,而只是处在睡眠状态。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会看到福尔摩斯苦行僧似的面孔憔悴不堪,凹陷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睛充满着忧愁。此时,我知道,恶魔处于浅睡眠,随时都会醒来。”

[11]典出威廉·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奥菲利娅说:“啊,一颗高贵的心灵就这样被摧残了!”

[12]昔日人们吸烟时戴的一种帽子。

[13]福尔摩斯在《雷盖特的谜案》中就是通过装病诱使坎安宁父子上当的,并且说,“这是一门艺术,常常可以派上用场的”;华生也说,“从职业上来说,这确实是一记妙招”。

[14]就是按照法律要求,警方在逮捕人犯时,要提醒人犯,他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在法庭上不利于他的证据之类的话。

[15]前文中,福尔摩斯不让华生放下百叶窗,用意就在于此。

[16]这里指的是,按照法律规定,财产由某人终生或者暂时享用,如果此人死亡或者权益期满,该财产就要归还原让渡人或者他的代理人。这种情况还出现在《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詹姆斯·福尔德爵士的遗孀阿特里斯·福尔德夫人过世之后,其弟弟罗伯特·诺伯顿爵士不能拥有肖斯科姆旧宅邸,该宅邸必须转给詹姆斯·福尔德爵士的弟弟来继承。

[17]辛普森餐馆(Simpson’s)坐落在斯特兰德大街(即河岸大街)一百号,该餐馆自从1848年开业以来,一直以英式烹饪见长,福尔摩斯很喜欢光顾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