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挖好陷阱、守株待兔型的被动等待,还不行。张居正不想等,冯保也不想等。
可是,高拱这老兄,没有什么把柄,鼓动“议员”去弹劾他,别人也不想干——谁不知道高拱和皇帝的关系啊,张居正又是他的朋友,处处维护着他;况且想弹劾也找不到由头啊!
但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张居正和冯保,真是处心积虑,还真捕捉到一个机会。
高拱的花甲之寿就在眼前了。
这个时候,隆庆皇帝的身体非常不好,高拱正为之忧心如焚,工作又那么多,自己生日的事情,恐怕也未必想得到了,即使想到了,也未必有心情大张旗鼓过的。
不愧是好朋友,贤弟张居正替他偷偷张罗了。他很是诚恳地告诉高拱的门生故旧,说首相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现在到了花甲寿诞,不能无声无息就过去呀!还说,你们的老师两袖清风,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你们做门生的,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表示表示呢?果然,高拱的门生们开始行动了。
那么,张居正为什么这么够朋友呢?他自然是有其居心的。
一旦高拱高调庆贺寿诞,就会有“议员”弹劾高拱,说他在皇帝病重的时候,还喜气洋洋,庆贺生日,收受贿赂,居心何在?如此一来,冯保把诸如此类的批示一抄,对外公布出来,高拱不就被动了吗?而别人一看皇帝终于认清了高拱的“本来面目”,不再信任他,对高拱不满的人,还不一窝蜂冲上去?那他的椅子也就该让出来了。
谁知道,高拱整天为皇帝的病担忧,又忙着处理工作,根本没有心思过什么生日,看到门生们张罗,还大为生气。大家也只好作罢了。
是啊,那些人,真是没有头脑,这不是给老兄添乱吗?张居正在得知高拱的态度和事情的结局后,大概会这样对高拱说的。
挖好的陷阱,也就废了!张居正和冯保怅然若失。估计他们经过了认真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要抓高拱的“小辫子”,几乎不可能!
于是,他们决定,只能罗织罪名!
说干就干。但是,人选很难物色。和张居正太近的人,估计要他出面勉强也能出面,可是容易暴露目标,张居正不会这么傻!而和张居正关系一般的,人家不干啊!反正,人挺难找的。估计反复研究过,连幕僚也找来参与讨论了。
张居正有一个老乡,姓曾,在中央一个机关里当司局级领导干部。这个人可能继承了老祖宗曾子的智慧,还挺会出谋划策的,一直充当张居正的幕僚。他有一个门生,姓曹,担任着“议员”职务。人可靠,身份也正合适。就是他了!关系还是近了些,可是也没有办法了。
直接出面找曹“议员”的,是曾先生。
“你可能不知道高层内幕。我实话告诉你,现在,皇帝病得很厉害,冯保冯太监在内主事,而他和张居正相公是兄弟,冯太监就是张相公!”曾先生为了能够说动曹“议员”,把张居正和冯保的秘密关系也说出来了。“现在,张相公想……所以要你出面弹劾高拱。只要你一带头,就有人跟上;弹劾高拱的人一多,必然成功;张相公上台,必酬谢于你!对你自有重用!”
曹“议员”动心了。老师说话了,也得给面子啊!可是只有一个人出面,势单力薄,形不成气候啊!况且,曹“议员”心里可能也在打鼓,毕竟,弹劾的是高拱,又没有什么把柄,把握性如何啊?
曾老师不错,又物色了一个人,要曹“议员”去说服他相与行动。这个人,是一个姓刘的司局级干部。刘先生官瘾特大,多次求高拱的老乡去高拱那里活动,谁知道高拱对此很反感,刘先生没有达到目的,还让高拱给轻看了。估计高拱在内阁里可能还说过这样的事,张居正听到了,就将之列为“统战”对象了。
刘先生实在很郁闷啊!给领导这样一个印象,今后可怎么办啊?正在这个时候,曹“议员”找到了刘先生。当然,他不会把曾老师告诉他的那些内幕消息说出来的,毕竟他只是“统战”对象,不是心腹嫡系。不过,曹“议员”也有办法,他说,有个消息你老兄听到没有?你怎么得罪高拱了?他说要贬你到外地去打杂啊!
刘先生一听,急了,怎么办?曹议员巧舌如簧,如此这般一说:一起干吧,把高“胡子”搞倒,大家才有出头之日!刘先生心一横:看来,也只有如此了,破罐破摔吧,说不定还有转机!
接下来,就是给高拱定罪名了。这也是挺难为人的事。反复研究后,一致的结论是:只能在政治上做文章。
经过一番策划,弹劾首相高拱的参折,终于出笼了。
这个曹“议员”似乎挺有才,他一口气就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刘先生也上纲上线指桑骂槐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证据呢?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高拱在听取有关部门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笑了!而且最近还到他女儿家,和他的亲家喝酒!言外之意就是:皇帝病那么重,高拱却还笑,还喝酒,他什么意思,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所以,以此推断,高拱大不忠!
这是个很大的政治罪名啊!高拱不干了!可他不是反击,是要求回家养老。
高拱对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收拾他,束手无策,求去,或许出于真心。当然,他可能是学徐阶当年对付他的那一手,以退为进,逼着广大干部表态,挽留他,形成对弹劾他的两个人的强大压力。
高拱连着递交了两道辞呈。果然,广大干部起来了,要求挽留高拱,惩处曹刘。
不用说,皇帝不批准高拱辞职。冯保倒是想替皇帝批准了,可是这样大的事,他不敢!
高拱对皇帝的感情很深,皇帝病着,也就别再给他出难题了,于是,只好继续上班了。然后他又给皇帝报了请示,意思是说,曹“议员”和刘先生弹劾我,不管对错,那是人家的职责和权利,也就别追究了。
皇帝能相信那些对高拱的指控吗?他虽然病得很重,头脑还不糊涂。涉及弹劾高拱的大事,他也不可能不关心。一看曹“议员”的参折,大怒!这不是诬陷人吗?这个可恶的家伙,“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冯保急了,赶紧找张居正商量。要这样处理,那以后别人更不敢弹劾高拱了。
张居正不愧点过翰林,他起草了一个批示,意思没有大改,但是要害地方都给改掉了:曹某“妄言,调外任”!这一改,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了,就是说,不是因为弹劾高拱,而是因为说的话有些狂妄,证据还不够扎实;降级也改掉了,等于同级调动。
冯保把张居正拟的批示说给皇帝听,估计这时候口齿也不那么清楚,念得也挺快,皇帝也没有听出大的区别,就点头同意了。
至于刘先生,本来就准备把他调到外地的,于是就给予了降一级调兴国当知府的处分。
张居正看到皇帝这个批示,安慰高拱,说曹刘两个家伙,实在太可恶!我要替老兄查清楚,这些人背后有没有主使者,他们想干什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那还不快吗?路上坐轿子里现编就行了。什么结果呢?张居正告诉高拱说,原来是赵贞吉捣的鬼!这个老家伙,还耿耿于怀呢!我查得,这个老家伙不仅在首都挑动弹劾我兄,他还派人到南京活动着呢!老兄你整天只知道工作,可是,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赵贞吉那老家伙如此不老实,我兄一定要防备啊!
防备?这话没有错,关键是防备谁!高拱知道该防备谁了。还有,被动防备是防备,主动反击是更好的防备。所以,回击开始了。
高拱也有门生故旧,是不是他策动的,没有直接证据,反正有一个叫张集的“议员”站出来了。张“议员”参劾的是同事曹“议员”,但基本上是借参同事而另有所指。除非是傻子,中央的干部们也都看出来了张“议员”矛头之所指。
看张“议员”说什么就知道了。他的中心思想就是,要防止出赵高矫诏杀李斯的悲剧重现于今日啊!要防止严嵩勾结太监诬陷夏言之事重演啊!
这份参折,按照惯例,交内阁研究,提出处理意见。张居正一看,脸色大变,就连喘气也急促起来!倘若这份参折公开了,那事情就坏了,等于把他和冯保勾结的隐秘内幕揭穿了,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后果不堪设想。
同样是惯例,一旦皇帝对参折有批示,就要连同参折原文,都刊登在报纸(当时称邸报)上的。那就是公诸天下了!现在,皇帝已经把参折交内阁了,凡是交内阁的,就是要内阁拟批示的。张居正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我说过,张居正很聪明,他的智慧够用的!在反复研读张“议员”的参折过程中,他采取了推理法。那就是,张“议员”说要防止出现赵高陷害李斯的悲剧重演,他的意思是说,冯保就是赵高;那么既然冯保就是赵高,当今皇帝就是秦二世了?
推理的结果让张居正非常兴奋,他装作非常惊讶的样子大声说:“这位张御史,为什么把皇上比作秦二世啊?”这还了得!张居正显得愤愤不平。
有了这个牵强附会的发明,张居正悄悄给冯保传话,要他赶快把这个参折收回去。
果然,第二天,就有小太监到内阁收参折了,理由是什么呢?小太监说:“万岁爷说了,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高拱看了张居正一眼,“嗯,这话好像是你昨天说的!”张居正默然无语。
张居正当然不会一直无语了,他急急忙忙和冯保研究对策。这个时候,恐怕就主要是他说话了。毕竟,他点过翰林,脑子够用。于是,从大内传出消息,说有人居然把皇帝比秦二世,皇帝受不了啦,准备严厉惩处张“议员”。张集张“议员”毕竟斗争经验不丰富,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胆战心惊。他买好了受刑后用的药,还准备了棺材,写了遗嘱。此事一时竟传得沸沸扬扬。张居正的亲信找到张居正,问,此事,如何收场,真的要惩治张集吗?张居正说,再困他几天,让他尝尝滋味。
高拱坐不住了,他派人到太监管的文书房查问张集参折的下落。一查才知道,皇帝根本就没有看过这个参折,还存在文书房里呢!
张居正得知高拱在查问,又听到他的幕僚曾先生和王先生都说,快了了吧,不然参折的内容大家也就都知道了!所以,急忙派他的密党幕僚王司长专门找到张集,说,张相公问候你,你上的参折,留中不发(就是留在大内不处理了)就是了,你放心好了。张集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经过这件事,张居正勾结冯保的事,差不多被中央的大小干部们都知道了。不过,大家未必敢相信,都半信半疑着,猜测议论着,一时间这个话题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这事当然不可能止于谈资!高级干部勾结太监,兹事体大,正直之士,安能坐视?很可能,亲高拱的“议员”要集体行动,发动猛烈的攻势。
要说,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如果高拱大力支持,很可能一举把冯保和张居正拿下!
而且,恰在这个时候,高拱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正好看到张居正的“文字秘书”小姚,手持秘帖,急急忙忙往外走,就拦住他问:“拿的什么?”姚秘书可能对高拱挺害怕,一时心慌意乱,加上他可能不了解情况,以为高拱知道这件事,甚至以为是他让张居正拟好送冯保的,就实话实说:“遗诏,送冯公公!”
高拱大吃一惊!
可是,高拱却另有想法。很可能是,“遗诏”两个字,让高拱心潮难平!反倒促使他改变了主意。我说过,高拱和隆庆皇帝有着非同寻常的深厚感情,这种近乎父子之情的情分,成就了高拱,也害了高拱。眼下,高拱正是因为这种深厚的感情,不想再有什么风波了。
按照高拱的想法,现在,皇帝的病情很严重,已经近乎不能进食了,如果任凭“议员”纷纷上参折弹劾冯保和张居正,那么皇帝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人在害高拱,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盛怒。这个危急时刻,怎么可以再让皇帝生气?而且,涉及张居正害高拱的事情,谁也处理不了,只能由皇帝直接处理,皇帝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再给他增添负担,苦圣心、伤圣怀呢?宁可我高拱受委屈,也不能给皇帝添麻烦!无论如何,一切要以皇帝的生命为重!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仿佛我们做父亲的,自己受苦受累没有关系,只要换来孩子的安康快乐,一切都是值得的!高拱对这位皇帝兼学生的感情实在太深了,甚至可以说,高拱把没有儿子的遗憾,补偿到了他的身上。后来,当高拱被驱逐狼狈下台,又遭受诬陷险些蒙受灭族之灾,惊惧、愤懑,贫病交加,可是,他坚持自己的立场,说自己从不后悔,很欣慰,因为隆庆皇帝走的时候是放心的。这就够了!高拱就是以这样父亲般的情怀,来思考当下的政局及其对策的。
所以,第二天,高拱毅然抽出时间,亲自召集几位重量级的、跃跃欲试的“议员”,要他们不要再上参折,而且要他们通知自己的同事们,一切以君父健康为重,以大局为重,止息风波!他说得很坚定,告诉“议员”们,如果你们执意要干,那我没有别的办法,马上辞职!
不过,这件事,张居正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议员”们要弹劾他勾结太监的事了。而且他还听姚“秘书”说,送遗诏给冯保的事,高拱已经发现了。张居正第一次感到了危险。应该相信,张居正这一次真的害怕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张居正没有办法,连夜赶到高拱家里,向高拱负荆请罪,表达和解之意。
“有什么话要说?”高拱还是居高临下的语气。“曹某、刘某参劾我兄的事,如果说我不知道,我不敢如此说!”张居正嗫嚅再三,说,“不过事已至此,都怪我一时糊涂,请我兄饶恕小弟的罪行!”
高拱举手指天,说:“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我高某人平日如何厚待你,今日你却这样,如何负心如此啊?!”张居正面红耳赤,发起了毒誓:“我兄以此责备我,我将何辞?但愿我兄饶我一次,我发誓必痛改前非,如果再敢负心,我的七个儿子,一天内全部死光!”
高拱似乎相信了张居正的话,接着又问:“昨天我碰到姚某,说是送遗诏,我当国,此事当我主持,你为什么瞒着我送遗诏给冯保?说些什么?有没有谋我的?”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求饶说:“我兄这样责备我,小弟实在无地自容!但求我兄饶我,我一定改过自新!”
高拱动情了,说:“好了,你不要有负担。我已经和那些想弹劾你的人都打了招呼了,不会有事了。”就这样,一场风波,在高拱的主动压服下,暂时平息了。张居正渡过了一次难关。有惊无险。
高拱感到,形势依然严峻。张居正是不是真的痛改前非,他没有把握;而且冯保奸险阴毒,他不能不防。于是,高拱又重新提出,增补内阁成员。这一次,张居正和冯保没有敢再阻止,礼部部长,一个叫高仪的老实人,急急忙忙被拉进了内阁。
但是,更大的风波,却已经在酝酿中了,爆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那个时候,高拱再想止息,已是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