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高一筹拿朋友兼上司当枪使(1 / 1)

当权不过如此 郭宝平 2494 字 1个月前

随着高拱复出,情况复杂化了。

最重要的,是内阁的人事安排发生了变化。此前的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张居正四人内阁,一下子变成了李春芳、高拱、陈以勤、赵贞吉、张居正、殷世儋六人内阁。

这几个人,除了赵贞吉这个老干部,其他五个人,和张居正的关系,都有些特殊。或者说,除了赵贞吉以外,其他几个人都有交叉连环关系:高拱是张居正的生死之交;高拱和陈以勤是同年;李春芳、殷世儋是张居正的同年;陈以勤是张居正的老师;高拱、陈以勤、张居正、殷世儋都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当年裕王府里先后的同事;陈以勤、赵贞吉是老乡。再追溯一下,高拱、陈以勤、李春芳、张居正、殷世儋,在翰林院先后任编修,一起做过同事。

可是,这个内阁,却是充满火药味的内阁。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六人内阁就上演了一幕幕被有些史学家称为“混斗”的活剧。

一幕幕演下来,赵贞吉、李春芳、陈以勤、殷世儋先后鞠躬下台!

截止到现在,六人内阁集体出演、**迭起、导致四人谢幕下台的一幕幕活剧,其“编剧”兼幕后总导演,不是别人,就是张居正。被张编剧兼导演看中的主要演员,则是高拱。

这些角色定位,不是我个人主观给他们分封的,是正史、野史中都明明白白记载的。当然,职衔儿是我根据他们的角色定位临时冠上的。

《明史·张居正传》是这样写的:“同列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殷世儋之见(被)逐,虽发自高拱,而机皆出自居正。”

当然,《明史》的记载未必都可信。但是,关于这一点,不是孤证,同时代的不少知情人,基本上都持这个说法。就连对张居正特别推崇的明史专家韦先生也惋惜地说:“《明穆宗实录》记载的事实,《明史》《明书》《明史稿》《明通鉴》《国榷》等的评说,均持之有据,实不能为贤者讳。”

如果联系到张居正周旋请高拱回来的动机,给他定位为编剧兼导演,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吧!

当然,有了好的剧本、优秀的导演,只能说成功了一半,演员也很重要。应该说,作为主要演员的高拱,没有辜负张导演的希望,演出可谓圆满成功!效果在那里摆着呢!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殷世儋,都谢幕下台了!就是说,另外两只鸟,也被张居正扔出的那颗石子儿给击中了:赵贞吉灰溜溜卷铺盖回家;李春芳的首相位置被取代;还搂草打兔子,顺带把殷世儋也赶下了台。

通过大量证据和演出过程分析,张居正张导演在指导这些**迭起的活剧时,总的原则是:隐身幕后,决不出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变化的是形势,不变的是权谋。

而且这场战役打了个短平快,一切都在张居正张导演的掌握中。

导演的把握很精准,演员的表演很卖力。以至于在内阁向“议员”通报政务推进情况的通报会上,堂堂的内阁“一把手”、年近六旬的高拱,差一点就吃了殷世儋的老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赶紧逃窜!这应该属于演员临场发挥,真是精彩绝伦,史所罕见了。

要说,高拱也算是老牌政治家了,年龄比张居正大一轮,登科比张居正早六年,是他的老师辈;高拱的同年陈以勤就是张居正举进士时的阅卷者,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就是老师;高拱这位师叔的学问、才干更是无与伦比。可是,出于政见、友情的考虑也好,或者说这个人太没有城府也罢,反正他就是被张居正当枪使了。

“虽发自高拱,而机皆出自居正”,正史的这个说法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知情人支大纶又给我们提供了更加具体的证据。

支先生是张居正去世后几个月考中进士的。他这个人非常用心,搜集了许多中央高层的内幕材料,相信也采访了不少当事人。

据支先生的记载和高拱本人的回忆,情况大体是这样的:

高拱一到北京,张居正就急急忙忙以老朋友的身份,兴高采烈地去看望他,高兴地说:“哎呀,中玄兄啊,你可回来了,我兄回来,小弟总算有了倚仗,哥哥你要再晚回来一两个月,咱们兄弟恐怕就见不到了啊!”

顺便说说,高拱字肃卿、号中玄。那个时候的人,晚辈或者平辈的人,就要称人家的号,而不称字。

不用说,张居正见到他的中玄兄,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数落一番的。

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当时似乎是半信半疑,所以也没有更多表态,只是劝慰了这位好兄弟一番。

赵贞吉呢,见到高拱,倒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因为两个人都是干实事、有才华的干部,彼此很看重对方,“意气款密”。自然,他也会向高拱说到张居正。赵贞吉评价张居正的话近乎恶毒。他说:“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在赵贞吉的眼里,张居正居然成了妖精,看来这位老干部对张居正观感太恶劣,成见是很深的。

自然,老干部赵贞吉也免不了向高拱倾诉张居正如何如何构陷自己的内情。赵贞吉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这样一些定性的话,说张居正这个人太阴险狡诈,所谓“全以诈术驭人,言语反覆无实。人有不合者必两利而俱存之,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欲其斗则嗾之使斗,欲其息则愚之使息”。

当然,这些是高拱事后的概括,赵贞吉的原话,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无从得知。

分析一下,这些话可以分四层意思来理解:第一层,全以诈术驭人,言语反覆无实,属于总的评价。与人交往,用的是诈术,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别人晕晕乎乎就信任他了。第二层是概括他的诈术的基本内涵的,即人有不合者必两利而俱存之,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他对甲不满就挑动乙出面去整甲,对乙不满就挑动甲去整乙,别人两败俱伤,他两利俱存,好处都归他一个人!第三层是进一步深化对张居正权术的认识,欲其斗则嗾之使斗,欲其息则愚之使息。绝不绝?张居正要想让别人争斗起来,就能够挑动他们相斗,他要想让他们平息下来,就能够愚弄他们让他们停息!

请注意,这里说的“甲乙”也好,“别人”也罢,不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也不是工地上的农民工,或者引车卖浆者流、大学生、老板,都不是,部长们恐怕也没有资格入围吧?说的都是些久历官场、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国家最高决策层的核心人物啊!

不愧是知心朋友,高拱的概括非常精准。

事实证明,张居正确实有这个本事。不然,短短六年,八位政坛高手,包括他自己的恩师,为什么毫无例外、一个都不能少,都败在他的手下?!

不过,高拱当时还不可能意识到这些的,他对赵贞吉的话也不可能相信。他很纳闷,“难道我们分别不到三年,我的好兄弟就变成这样的人了吗?”所以高拱不会顺着赵贞吉说话的,他也对赵贞吉进行了一番劝慰。大家都在一起工作,现在领导上这么信任我们,我们应该同心同德,把工作做好——估计是诸如此类的话吧。

或许正是因为高拱和赵贞吉两个人都是一心谋国、非常有责任感的干部,而且性情都很直率,所以在具体政务推进中,也难免发生分歧,甚至激烈争论。这本来是很正常的,支先生就认为这本来就是“豪杰之常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要是这样发展下去,张居正投出的石子儿,不就打不中鸟了吗?

根据支先生的记载,张居正面对高拱和赵贞吉以豪杰相引,“意气款密”的情况,就有点坐不住了,于是施展其挑拨离间、火上浇油、“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的诈术,“钩致其隐,文斗其中,以徼渔人之利”。

张居正到底是如何钩致其隐、文斗其中的,具体事例,我没有去查。但是以我也在所谓官场近二十年的经历特别是曾经遭受的挫折来看,觉得这似乎也未必是难事,就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比如,那时候经常有“议员”弹劾内阁里的各位领导,张居正私下里可能会对高拱说,中玄兄啊,小弟我让人偷偷了解了,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之所以无端攻击你,是赵贞吉那头瘪蒜在背后指使啊!也可能会说:前天赵贞吉那头瘪蒜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在翠花楼吃饭,一个个都在数落中玄兄的不是,说现在的吏部何等黑暗,又说用张三不对啦,不用李四绝对是胡闹啦!

总之,要想挑拨离间火上浇油,机会很多,借口不少。

果然,张居正“欲其斗则嗾之使斗”的本事有了注脚,高拱和赵贞吉这两位才干卓著的前辈,在张居正的挑动下,展开了激烈的争斗。最后在隆庆皇帝对高拱的无条件支持下,赵贞吉不得不灰溜溜地卷铺盖回家。

李春芳一看情况不妙,也有些紧张了。他私下里找到了张居正,对他说:“高拱对徐老师都敢那样,何况我李某人?找个机会,请求皇上准我辞职算了!”

可能是,李春芳考虑了以下的因素:张居正和自己是同年,又是徐阶的受业弟子,而自己也对徐阶执弟子礼;高拱是徐阶的政敌,高拱复出,朝野谣言四起,都说高拱必然报复徐阶,而张居正负有保护徐阶的使命。同时呢,张居正又和高拱是好朋友。所以,李春芳才找张居正摸底的。

没有想到,一向寡言少语、不露真言的张居正居然抢白李春芳这位学兄兼上司说:“如此,或许还能保全你的名声!”

这,或许是这位幕后导演唯一一次直接上场——如果可以称为上场的话?听了张居正的话,李春芳愕然!心立即就凉透了!随即,就接连三次提出辞职,算是乖乖腾出了首相的位子,回老家潜心研读他所崇拜的王阳明的著作去了。

陈以勤本来就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对内阁的交椅也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早在高拱和赵贞吉争斗最酣的时候,他觉得一个是自己的同年(高拱),一个是自己的同乡(赵贞吉),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算了吧,眼不见为净,第一个就卷铺盖回老家了!

最晚加入内阁的殷世儋,是张居正的同年。他本来就是“开后门”——贿赂太监——进入内阁的,名声不太好,威望不太高,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有些恋恋不舍。于是,他就想先发制人、主动出击,在内阁和“议员”联席会上故意找茬,竟然出手去揍高拱!

是不是张居正从背后挑动的,我不敢断言,知情人是这么说的,我们也就姑妄听之吧。

事后殷世儋是不是很后悔,是不是怪自己太冲动,我们不去管他了,反正他那么做,肯定不好再待下去了,也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

如此这般,一年多时间,六人内阁,就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了。

更关键的还在于,朝野的观感是:高拱一回来,大前天赶走陈以勤,前天赶走赵贞吉,昨天赶走李春芳,今天又赶走殷世儋,未免太霸道,太不容人了吧?!而张居正呢?一定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吧?实在值得同情啊!不知道张居正该怎么和这样的人搭班子,说不定哪天也得被高拱赶走啊!

上述这些记载,有的出自正史,有的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回忆,是不是都绝对可靠,我还不能完全说得准。我的老师、明史专家韦庆远先生,对张居正评价是很高的,说他是巨人、伟人、大改革家,但是对知情人支先生的记载,他似乎也拿不那么准。他的看法是:把高拱和赵贞吉及其他人的争斗,责任都推到张居正身上,不够公平;但是,张居正可能真的那样做了,历历有据,也不应该因为张居正是伟人,就替他把一切开脱。

另外一个相当于知情人的沈德符是倾向于认为张居正确实是那么干的。他感慨系之,说:“盖隆庆一朝,首尾六年,与江陵(张居正)同事者凡八人,皆以计次第见逐。……此公才术,故非前后诸公所及。”

简单说,沈先生是在感叹,所有的内阁同事,一个个都被张居正用计谋赶走了,可见张居正这位老兄的权术,实在太高超了!就玩弄权术来说,真是没有谁可以望其项背啊!

不过,尽管如此,我得额外说几句话。因为我在这里对这些高层人士的政见、政绩评述不多,由此判断起来或许就不那么全面,似乎这些人整天没事干,就是争斗!

争斗确实存在,而且的确也很激烈。但是,高层的争斗很复杂,评价标准也不能太单一。对高层人士的评价,参考各人的政见和政绩恐怕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不妨狗尾续貂,谈点我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到现在为止,张居正这些做法,倘若从人品、道义上说,自然是无法谅解的。但是,若从国家大局上观察,李春芳、陈以勤的能力、水平和责任感,确实和他们所占据的位置是不相称的,把他们赶下台,免得碍手碍脚,大体上也还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就连赵贞吉这位老干部,虽然能力、敬业精神可嘉,但他的政见和高拱、张居正比起来,也是落后的、不合时宜的,加上他又是一个不安定因素,对于高、张联手推行新政,是不利的,打发这位垂垂老矣的前辈回家抱孙子,也算说得过去吧?

不管怎么说吧,事实是,转眼间,六人内阁,就变成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双人舞”!

不幸的是,“双人舞”从起跳的时候开始,就差不多是强扭的瓜了。两个“舞伴”,没有一个想跳这个“双人舞”!

当然,他们的想法,又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