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为上海男子抱屈。且不谈民间存有的偏见,就说中央台连续几年的春节联欢会吧,那些操了上海口音普通话的小品中的男主人公们,不是专拍马屁不学无术只会打“领导,冒号”之类小报告的蠢货,就是患了严重“妻管严”,把私房钱藏到鞋垫子底下的懦夫。收视率极高辐射面极大的除夕黄金节目,在博得了亿万民众年夜饭后一片欢声笑语的同时,也为沪上男子立了一尊无形的却生动形象的群体塑像。那种卑琐、怯弱、奸滑、小气的丑陋品性,如色泽鲜艳的不干胶贴,牢牢地粘到了这尊群体塑像的鼻尖上。
我曾忿忿地问他们,怎么不见你们抗议?
男子甲严肃地回答道:我并不以为那些丑角是我们的代表。上海每年上交国家一百多个亿,相当于某些自诩为最开放最发展最领先地区的十余倍,谁干出来的?就算上海的女子特强特能干,不打折扣地占了半边天,那么还有另一半呢?另一半的老少爷们在拥挤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创造了大大超出了自身消耗的价值,谁能小觑得了?宝钢谁建的?南浦大桥谁架的?浦江隧道谁挖的?上海商城谁盖的?浦东新区谁在开发?金融市场里谁在弄潮?且不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化教育文学艺术中的专家高手们吧,便是上海数以百万计的技术型工人,又有哪个地区及得了?再丑化,也是白搭。
男子乙潇洒一笑,曰:沪上男子中,的确有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奸佞之徒,奴才相十足的洋装瘪三,蝇营狗苟的小市民,贼头狗脑的拆白党,游手好闲的“白相人”,娘娘腔十足的小白脸。但是请问,天涯何处无衰草,人间哪里没坏料?人说北边燕赵多壮士,南方闽粤出大亨,这不假。可是,那些乱世奸雄混世魔王强盗土匪太监宦官弄臣面首,那些胁肩谄笑的见风使舵的趋炎附势的投机倒把的獐头鼠目的尖嘴猴腮的阴盛阳衰的第二性特征疲软的,想必并不是个个都操一口海派“白相”腔的吧?凡事不可以偏概全,这是基本常识,王女士你说是不是?要我说呀,人家编了小戏排了小品用了你一点方言,只不过是为了外壳包装的需要,恐怕也未必存心要糟践什么人。王女士你别那么敏感那么多疑那么强烈地激发狭隘的地域观念好不好?
我闻言而赧然。之后,但凡遇到在公交车辆上为争一个座位而唇枪舌剑不息的男士,在里弄鸽棚式住宅内为半度电一桶水而鸡鸡狗狗摩擦不断的男当家,在外低三下四如“郑人”般于坟场陪哭讨得残羹冷炙而回家便称王称霸吹牛逞能的,一见女色便难自制特擅长于巧言令色的,遇河东狮吼便顿失精气神言听计从俯首称臣的,我便少去了许多“恨铁不成钢”的“狭隘地域自尊”,并以“此非本质主流”的方法自作宽慰。我发现我自此也便少去了许多对沪上男子的愤懑。
但我对于这一种自我宽慰自我辩解的方法究竟是对是错,至今心存疑窦。
1993.6